沙汀,在其香居茶馆里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2年12月14日08:02 孙伟科 计文君

  茶馆:对话的场域

  用茶馆这样一个具象的空间,来表达“对话的场域”这一略显抽象的概念,似乎还不算太糟糕的选择,因为道地的中国茶馆,一定是众声喧哗的。如果要再生动一点,这个茶馆应该有个名字,它只能叫其香居。

  沙汀的其香居茶馆,显然没有老舍的裕泰茶馆有名——裕泰茶馆有名到了甚至连自己的字号“裕泰”两个字都显得多余,很多语境下,只需要茶馆两个字,人们就明了其所指了。这两座中国现代文学版图里的茶馆,某种程度上象征性地标出了它们各自东家的“身份、地位”。老舍无疑是中国现代文学“第一方阵”里的作家——不同文学观念倾向下的第一方阵构成很可能有所不同,但老舍应该是必选项之一。而沙汀,正如写《沙汀传》的吴福辉在《沙汀传·后记》中所说的那样,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并非超一流作家”。故而,其香居茶馆也就不是超著名的茶馆了。

  毕竟,其香居从诞生那天起,就是独特的,岁月荏苒,无论热闹还是寥落,它始终存在,迎接着不同时代、不同人群审视中国现代文学版图的目光。我不愿意采用一种“我看其香居“的姿态来解读沙汀,哪怕我满怀敬意,用尽溢美之词,那也未必就是真正的尊重。

  也许,真正的尊重是平等地对话。而真正做到对话,又谈何容易。吴福辉在写完《沙汀传》之后,不无感喟地说:

  传记面对逝去的一切人、事。应当尊重历史,言之凿凿。但是逝者如斯夫,尽管是已经流逝的史迹,它仍然处于永久的“变动”之中。传记并非绝然建筑在对象物的凝固不动上面的。多少年来我们已经不习惯诉说一个鲜活的人,表面是要待盖棺论定(即凝固)深处,去把握永恒不变的一般的道德概念。在论辩时,运用,或许正想随心所欲地打扮历史……说写一本见血见肉的传记,谈何容易!

  那么,面对几千年的历史传统和一秒钟前的人物行为方式、感情心态,一个传记作者的态度只能是开放的、科学的和现代的。我追求今人对永不停止的历史运动的充分理解。我期望能与历史“对讲”。

  这包括让沙汀和他的同时代人“原原本本”地表现,也允许我“平等”地解释他们。

  人物传记与回忆文章,作者对传主抱有平等的对讲态度,才是尊重。书写者相对于被书写者,拥有绝对的权力,肆意歪曲和歌功颂德,只是不同向度的粗暴蛮横。文学关注的是具体历史境遇中的具体生命,鲜活的个体,作家如同他笔下的人物一样,首先应该被当做个体,一个具体地生活过的人,爱过,恨过,快乐幸福过,痛苦迷茫过,战斗挣扎过……

  曾经有一个名叫杨朝熙的四川安县人,出生在清德宗光绪三十年;这个人的生命结束于公元1992年。人们更多的时候,用“沙汀”两个字来称呼他。这是一个跟着波澜壮阔的20世纪中国历史共同起伏跌宕的生命个体,他曾经是儿子、丈夫、父亲……曾经是大少爷、学生、激进青年、作家、左翼作家、新民主主义革命者……曾经是西南文联副主席、中国作家创作委员会副主任、四川省文联主席、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所长……

  吴福辉写《沙汀传》的时候,还在某种意义上存在着“对讲”的可能性。因为沙汀还在世,很多历史亲历者还在世,吴福辉的“平等”更多地是对自己说的,要面对真实历史,不必有“为尊者讳”的学术勇气——据说,沙汀为了最大解放吴福辉的写作,在全力提供资料、配合采访的同时,郑重向传记作者保证,绝不读一个字。然而此时,在沙汀去世20年后的今天,我们再说起“对话”,只能是比喻意义上的了。

  今天的我们只能面对文本去阅读沙汀了,无论是他的小说,还是他的传记、他的论著、别人以他为对象的论著……这些文本自身,文本与文本之间,文本和历史、现实之间……构成重重叠叠的对话关系。我希望这篇文章,本身构成一个对话的场域,因为这是以沙汀为主题的文章,故而,它应是其香居茶馆。

  沙汀,在其香居茶馆里,说着……

  在其香居茶馆里,说着,沙汀……

  留在文学史上的信

  首先该说一说的,是沙汀、艾芜与鲁迅之间那组留在文学史上的著名通信。

  1932年年底,沙汀这个笔名和他的第一篇刊载小说、第一本集子同时诞生,因此,沙汀是1933年中国文坛的“新人”。然而在1932年,他和艾芜这两个默默无闻的文学青年,给当时的中国左翼文学的领袖级人物鲁迅,写去了一封信。

  沙汀和艾芜的去信以及鲁迅的回信,成为不容忽视的20世纪的中国小说理论资料。在这组被命名为《关于小说题材的通信》里,沙汀和艾芜提出的问题和表达的困惑与小说选材相关:

  我们曾手写了好几篇短篇小说,所采取的题材:一个专就其熟悉的小资产阶级的青年,把那些在现时代所显现和潜伏的一般的弱点,用讽刺的艺术手腕表示出来;一个专就其熟悉的下层人物——在现时代大潮流冲击圈外的下层人物,把那些在生活重压下强烈的欲望的朦胧反抗的冲动,刻画在创作里面——不知这样的内容的作品,究竟对现时代,有没有说得上有贡献的意义?我们初则迟疑,继则提起笔又犹豫起来。这须得先生给我们一个指示,因为我们不愿意在文艺上的努力,对于目前的时代,成为白费气力,毫无意义的。

  作家,特别是年轻作家,在小说创作中,没有遭遇到类似“题材的困惑”的,几乎没有。沙汀的困惑里透露出他对“意义”的焦虑——他希望他的创作对时代是有意义的,是关乎这个时代的大潮流的。事实上,在去信的字里行间,我们可以看出,他对这个时代的大潮流是有自己的判断的,那就是底层民众的反抗与社会革命。他想描写这个大潮流,然而他熟悉的却是“小资产阶级的青年”。

  “能写的”和“想写的”之间有错位,不对接,几乎是所有作家命定的问题。如何使得两者之间顺利对接、弥合,最终合二为一,其实是小说创作中的根本性难题,其间的复杂性绝非三言两语能够说清楚的,更没有哪位高哲巨匠能给出一个既定的答案。一种带着几分宿命色彩的题材论颇能得到作家的认可:归根到底,一个作家只能写他能写的东西,而非他想写的东西。

  这样的观点自有它片面的深刻性,当代文学史上不乏作家为了拓展写作题材,下农村去矿山进部队,以种种形式“深入生活”却创作出的“浅显作品”,完全可以为这一观点做注脚。而且这样的题材论背后的文学观念,似乎更加尊重文学表达的个体差异性,同时也更加尊重文学超越功利的特殊性。在这里我们不做非此即彼的判断,就让这种说法和当年困惑着的年轻沙汀做一次对话吧。

  1932年的沙汀和艾芜都太年轻,吴福辉在《沙汀传》里这样揣度这封信,“信的内容和语气都耐人寻味。两人都还不是‘左联’成员,还没有真正发表过作品,了解文艺主要是靠读出版物。他们不是没有看法,在文艺见解上,他们已经十分接近鲁迅,但仍需要通过别人来证实自己。”

  我也相信,沙汀和艾芜的困惑是真的,然而从鲁迅那里得到鼓励比得到答案,对他们刚刚开始的文学征程,显然意义更大。

  鲁迅正在病中,先写来一封短信,说明自己抱恙,容后再详回来信。果然,鲁迅写来了一封相当长的回信,在信中,鲁迅说:

  我以为所举的两种题材,都还有存在的意义。……两位是可以各就自己现在能写的题材,动手来写的。不过选材要严,开掘要深,不可将一点琐屑的没有意思的事故,便填成一篇,以创作丰富自乐。……现在能写什么,就写什么,不必趋时,自然更不必硬造一个突变式的革命英雄,自称“革命文学”;但也不可苟安于这一点,没有改革,以致沉没了自己——也就是消灭了对于时代的助力和贡献。

  鲁迅的回信,用心良苦。他自然不会不负责任地盲目鼓励后学,但也没有直接指出两个年轻人提出的问题,几乎无法给出简洁明确的答案。鲁迅非常严谨地给出了可能的道路,“选材要严,开掘要深”,这看似简单平实的话语,却有着巨大的阐释空间,也许只有先从“能写的”中间严格选取可以深入开掘的题材,才有可能在“深”之后求得“广”,从“能写的”出发,最后抵达“想写的”。

  这只是一条可能的道路,可能走得通,可能走不通……所以,“能写什么,就写什么”,这样的话里有着巨大的诚意,只是却不能永远这样,“不可苟安”四个字里也有鲁迅某种不能言达的担忧。

  我不知道1932年时的沙汀,到底理解了多少鲁迅的意思。年轻必然带来某种意义上的天真,当天真遇上了经验,某种意味深长地错位和误读也是必然的了。不管正解还是误解,沙汀和艾芜都获得了巨大的鼓励。的确像沙汀、艾芜在信中说的那样,“目前如果先生愿给我们以指示,这指示便会影响我们终身的”。

  20年之后,沙汀在《纪念鲁迅先生,检查创作思想》一文中,沙汀依然非常真诚地思考着关于创作的意义的问题:“这篇东西对人民革命事业是否有利?它将在现实生活中发生怎样一种作用?”

  此时的沙汀,已经是个自觉地用《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精神来要求自己的成熟作家了,他认为自己“是在拿鲁迅先生的创作做挡箭牌,用来保护自己的弱点,并没有认真体会他的创作精神”。

  沙汀没有苟安,他追着时代朝前奔跑,或者被时代挟裹着踉跄前行……沙汀的背上,也许一直背负着鲁迅担忧的目光。

  正格小说及其他

  20世纪30年代,某种意义上,也是中国文学一个“黄金时代”。做小说,显然是件时髦的事情,当年自然也不乏“潮人”,大家都忙着做起小说来了。于是社会上,“在文艺书籍中,销数居第一位的,是创作小说和‘小说作法’、‘文艺描写辞典’之类”。茅盾在这篇名为《小说作法之类》的文章里,对当时的文艺书籍做了一个简明扼要的市场分析报告。对于茅盾的这份报告的支持数据来源,我们也不必深究,但至少从市场反应来看,整个中国社会正在以巨大的热情拥抱着小说这一文体。

  沙汀就是在这样的气氛中,走上了中国文学舞台。他从一开始就非常重视自己的“立足点”。他不是赶时髦,更不是要作“略有小名”,就“去而之他”的轻薄文人,他的文学出发点是严肃的,郑重的。

  沙汀曾经将自己的一篇小说《俄国煤油》送给鲁迅看。鲁迅看后,对这篇小说的评语是“顾影自怜,有废名气”。

  这样的评价,肯定让当年的沙汀非常失望。废名的小说,沙汀是读过的,他对鲁迅的评价理解得相对简单,所谓的“顾影自怜”,应该是自己有意无意地描写了跟自己境遇相似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因此决定不发表这篇稿子,并且否定了自己原本计划的系列描写知识分子小说的设想。

  沙汀也许是被“废名气”三个字遮住了眼睛,竟然忽略了鲁迅在信中另一句非常重要的话,主要看“作者所站的立场”,而不是看写什么题材。然而就是这样的阴差阳错,沙汀写出了《法律外的航线》这一组小说。

  作为1933年的“文学新人”。沙汀的创作成绩很显眼。他的小说,被认为“从皮肤到心脏都是新的”,是独特而无法模仿的。也有的说他代表一种新写实主义的路线,还有的说他是用报告文学的手法写小说。虽然批评的声音也有,但是,中国现代文学还是热情的拥抱了沙汀。

  1934年7月25日天津《大公报》上,刊登了一篇萧乾写的不算大的文章,题目就叫作《小说》,后来这篇文章被现代文学研究者称为走出“初期中国小说”的宣言。在这篇文章里,萧乾将靳以、张天翼、穆时英、沈从文、巴金、沙汀的小说与“经西洋文学熏染而现代化了的初期中国小说”做比较研究,指出了中国现代小说已经步入了一个新的历史阶段,拥有了崭新的特质。

  其实自新文学革命以来,中国的小说家在创作的同时,也在积极建构着中国现代小说理论。在这一时期,很多小说家本身也是文艺理论家。虽然市场上良莠不齐的“小说创作法”之类的出版物遭到了鲁迅和茅盾的嘲笑,但真正有价值和有建树的小说理论著作也有数十种。20世纪30年代开始,以塑造人物为中心的写实小说已经成为普遍达成共识的正格小说,重视典型性人物的塑造,重视典型环境与人物之间的关系,沙汀的《在祠堂里》、端木蕻良的《鸶鹭湖的忧郁》,为这样的小说理论提供了正格的文本依据。

  然而文学如同花木,虽然可以被修剪、塑形,但它依然在追逐阳光吸吮雨露时旁逸斜出地抽枝展叶,无论什么样的格子,它长着长着,总有那么一些枝条要出格。

  在20世纪30年代“出格”的中国小说大致有两个方向:一个方向是朝外看,向当时世界文学中的现代派小说借鉴,接着这股潮流,例如上海的“新感觉派”小说、“弗洛伊德心理分析小说”;另一个方向是向内找,对于前期泛泛的“欧化”不满,向中国小说叙事的传统回归,以老舍、沈从文的创作为代表。

  文学的历史评价常常是吊诡。沙汀的小说创作,和中国现代小说创作一起,开始摆脱幼稚、走向成熟。或者说,正是“沙汀们”在艺术上的追求和努力,才使得中国左翼文学摆脱了新文学革命之后的幼稚状态,走向了成熟。作为中国现代文学的正格,他们成为新的传统,构成了相当一段时间内文学史的主体部分,得到了最为肯定的评价。而那些“出格”的小说,作为中国现代文学的亚群落,蛰伏在文学史的边缘。随着文学史的不断重写,“沙汀们”的位置开始被研究者们不断做着调整,蛰伏边缘的“非正格”小说家得到的评价同时在不断提高。当初让沙汀避之不及的“废名气”,如今却在很多研究者眼睛里有了别样的意味,废名、师陀、沈从文等小说家的文学价值不断得到挖掘。

  多元化的文学观,无论如何也是一种进步。一如对话怎么都要好过独语,更不要说万马齐喑的一言堂了。何况,“正格”与“出格”,本身也是一种在对话甚至争吵中的不同声音,把“正格”奉上神龛是荒谬的,但把“正格”妖魔化也同样是荒诞的。我们可以把玩废名的“坟逐月圆”的清丽诡谲,流连沈从文“边城”的绝尘之美,为张爱玲的红白玫瑰心醉神迷,但我们似乎也不该充耳不闻其香居里的争吵声,祠堂里幽暗凄厉的哭泣……

  乡土四川

  沙汀引起文坛的瞩目,是1933年,然而他却认为,“1936年才是我的年。我写出属于自己的地道的四川故事,我的文学算有了落脚点。”

  故乡对于作家,就是文学意义上的母亲。一个作家可以不写故乡,但是却不能没有故乡——就像一个人不能没有母亲。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奈保尔,他出生于中美洲的特立尼达和多巴哥,求学英国,使用英语写作,文化身份上,他是一个失去故乡的人,然而作为印度裔作家,他的文学生命依然扎根于故乡——印度。更不要说,有的作家一生都在描写作家的故乡,如福克纳,如莫言。

  作家与故乡的关系,同时也是复杂的,鲁迅和沈从文,他们在文学中安放故乡的位置,显然并不相同。沙汀的文学生涯,是在离开故乡之后开始的。离开故乡,书写故乡,这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很多作家的共同点,只是沙汀与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乡土小说作家如沈从文、师陀、废名等人不同,故乡于他,不是远方,不是彼岸,不是田园诗,不是理想国……依旧是残酷的铁血现实!

  每当沙汀的忧愤情绪,被酷烈的乡土生活所激发,往往产生悲剧性极强的小说。根据他的传记资料,《在祠堂里》是为《文学界》创刊号赶写的。这个故事沙汀在故乡安县听到了一个轮廓,没有多少细节。“五四”运动已经发生了十几年,居然在故乡还会存在将妇女活活钉入棺材的“人吃人”的现象,使他感到窒息。如果不把它写出来,简直会把他闷死。他设置了地方军阀统治的环境、人物的身份。洗衣婆的女儿嫁给军阀部队的连长,却要追求爱情的自由。虚构的地点“祠堂”,象征着封建礼法的支柱。他又一次运用最拿手的侧面描写,让祠堂周围邻人,来“感觉”事情的过程。环境、气氛的描写,成了作者感情发泄的外延,叙述的语气反而冷峻、平静。沙汀式不动声色地讲述惊心动魄内容的独特小说语调,已见端倪。

  这篇小说当年得到周立波的高度评价,被推崇为中国文学的一种新成就。如今重读,会感到小说的主题、题材、艺术手法,都相当“老套”——历史发展就是这样,时间总会把“新成就”变成“老套”!但里面浓郁的川北生活气息、声闻在耳的对话,使得这篇小说超越了时间,拥有了时刻鲜活的艺术品质。

  这是故乡的恩赐!

  《沙汀传》里有这样一段记载,描述了沙汀在创作思想上的一次重大转折。

  单用一些情节、一个故事来表现一种观念、一种题旨的方法,是已经被他抛弃的“创作观念”。他现在已经克服了“不安和动摇”,建立起描写自己的乡土,要采用中国当前最需要的暴露和讽刺的现实主义来进行创作的“自信”。

  经过这番总结,他的新的乡土讽刺的有力作品,在创作思想上已无障碍,快孕育成功了。

  于是,沙汀写出了短篇小说代表作《在其香居茶馆里》。

  沙汀后来回忆《在其香居茶馆里》的创作,“听来的故事就那么一点点,被摆在小说的最后,用来点题。虚构的是几个人物争吵的过程,一次不可开交的吃讲茶场面。这一定是在一个乡镇的茶馆里进行!想象中那是安县的西南乡,桑枣、秀水一带的样子,叫它回龙镇。茶馆定名‘其香居’,却是综合所见各种乡镇茶馆的情形的。每人有每人的与身份相称的茶座。尊贵的客人一进来,人人抢着喊‘看茶’。闭起眼睛也想得起来那种氛围。”

  烂熟于心的小城镇和它的茶馆,听得到茶馆里的人声,闻得到里面的气味,一个个故乡的头面人物争先恐后地跑到沙汀的笔下来争吵了!

  《在其香居茶馆里》写的很快,也很成功——但它只是沙汀更为重要作品的预演,他的内心酝酿着更为巨大、气势磅礴的叙事冲动。这时,沙汀做了一个让人意外的决定,回故乡去。

  他回到了四面是山的故乡,迎来了一生只有一次的创作高潮。

  关于《淘金记》的创作,吴福辉这样对沙汀说:

  这样一个瘦瘦小小的人,有勇气钻回故乡的山沟,一钻就是十年,而且相信这样荒僻贫瘠的土地有无穷的文学矿藏,连历史都感觉惊讶。他的抉择需要以后的时间来证明,他显示出一种成熟,一种远见。你能说他是碰巧成熟的吗?你描写地狱,却走入地狱。在中国最黑暗、最贫困的地方,你几乎被“活埋”,却写出了一生中最重要的小说!

  沙汀回答:

  这块乡土有我童年、青年时代如许的回忆,有我的父老兄弟,重要的是我能获得新的艺术创造力。

  让我们一起回到《淘金记》完成的那一时刻,安静得聆听沙汀那一刻内心的百感交集:

  改完了《淘金记》最后一章的最后一个字,是1942年秋天的一个早晨。他放下稿子,像卸下一副重担,迈出后门爬上了玉洞山。睢水关静静躺卧在脚下,展开它的肢体,在一山与一水之间。能看到自家的高门楼院落升起的清烟。玉颀和孩子们是不是起来了呢?街上的茶馆该坐上喝早茶的市民了吧。这里也有它的涌泉居和畅和轩,茶馆内外充满机趣的方言俚语,带着自足、自信的铿锵高音,雕刻刀一般犀利和能使被表现的事物骤然凸起。但是这个他最亲近的社会是如何恶浊啊!

  苦难与幸福

  一个生命历程几乎横跨整个20世纪的中国人,必然饱经苦难——无论怎样的出身、背景,也逃不出历史的大运去。

  沙汀自然如此。离开故乡之后,物质上的困窘一直纠缠着他,这也本是文人的常态。抗战结束后,他的情形也并未好转。我们从几封信中更可以看到生活的重担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1946年3月27日致巴金:“局势日非,家庭负担日重,我也许永远要做乡下人了”。

  1947年7月7日致巴金:“我近一两月的情形,颇为不佳,穷病,以及其他,逼得人情绪很坏”,“本年生活特别艰窘”。“我的病,依旧是胃神经痉挛,似乎较前尤甚。为保护老本钱,暂时决定休息数月,再事写作”。

  1947年8月3日还是致巴金:“心绪却很沉闷,有时且几乎近于麻痹!”“内人又将分娩”。

  沉重的家庭负担加重了他的精神困境。他不断地给巴金、以群、艾芜去信,催促尽快出书,查询版税,成了这些信件的主调。如果再不弄点稿费,怎样养活那即将出生的第六个孩子呢?

  写作一方面是“书愤”,一方面是“稻粱谋”,但这些还不至于立刻危及生命,更要命的来自政府的追捕。

  四川省政府1947年对他下通缉令:“缉拿归案,就地正法,以烟匪报闻”。四川省保安司令部1947年发出的通令:说他“飘忽于康定、川西北一带,假借亲戚之掩护,准备在安县睢水一带建立根据地”。

  同是这个保安司令部,1948年编发的《一周匪情综合通报》云:“奸匪杨子青,即沙汀”,“近在睢水活动”。

  他在故乡得到了亲友的庇护,最终度过了长夜梦魇般的半囚徒半流亡的日子,终于解放了。然而更多地苦难还在后面,只不过是换了向度。《沙汀传》里有这样一段记载:

  对于家乡的人来说,他等于出山做官了,纷纷来寻他谋事。萧崇素、何成瑜先后进入文艺处和川西文联。解放前“保护”过他的睢水乡长萧文虎、永兴乡长熊仁卿,也跑到成都来找他,却被他劝说回去。后来多数的“保护人”被镇压了。特别是秀水的谭海洲,据说枪决前游街,还念着他的名字骂。

  这一切不过刚刚开始,沙汀还将承受更多撕裂内心的苦难,他将不断地批判自己也批判他人,与自己争吵也与别人争吵,伤害自己也伤害他人……直到年华老去。他对后来者说:“只有‘过来人’才能体味甘苦。对于新的时代,我们这一辈人是‘忠实’到情愿改变自己去适应它。”

  这种“忠实”,甚至到了他被囚禁起来时,都发自内心地认为自己“犯了罪”,甚至连一丝一毫“自绝于人民”的不忠想法都没有。命运接下去会峰回路转,苦难似乎就要结束了,然而衰老跟着也就来了。

  在绵延不绝的苦难中,沙汀却也是幸福的,至少作为一个作家,他是幸福的。即使到了晚年,沙汀依旧以巨大的创作能量写出了《青坡》《木鱼山》《红石滩》三部长篇。很多老作家在新时期之后,也想追回失去的岁月,然而写作却不能仅靠意愿和毅力就能完成的,因此对于作家来说,还能写作,就是一种幸福。虽然此时沙汀拿出的作品,得到了高下不等的评价,但对于他来说,评价已经不重要了,他在完成历史赋予作家的叙事使命。

  在《沙汀传》结尾处,作者这样概括沙汀:

  他的使命是写红石滩土地的昨天。他完成了这个使命。作为作家,他没有太多的个人天才,他是时代的天才。风云际会,他有幸成为一个最早的忠诚的左翼文人,现代意义上的现实主义小说家,把中国宗法农村的没落、农业文明的终结,与19世纪至20世纪之交的世界文学模式完好结合的作家。他的艺术生命在故乡,源于川西北,终止于川西北。他是个有强烈乡土意识、社会意识和造型意识的四川地方志的形象叙述者。

  沙汀也许认可这样的概括,也许不认可;也许为这样的命名感到骄傲,也许多少会有一些遗憾,不过没关系,我想,这是我们今天对他的一种解读,肯定还会有别的声音,别样的解读……

  如同那座争吵声不断的其香居茶馆——写争吵是沙汀的绝活,各种话语在交锋。沙汀一生都在问自己:作品对时代有何贡献?有何助力?如果他面对我们的时代,作为作家的他,又能站在哪里呢?

  我们的穷人是市场的穷人,我们的底层、是收入分配的底层。在一个制度化、世俗化、市场化的社会里,穷人的苦难,只能是分配和再分配这样的经济问题,是社会福利和个税起征点问题,是政治民主、法律完善问题……一旦开启了合理化进程,一切不过是时间问题,我们只需要不断完善各种制度,为更多人的福祉设计更为完善的制度,在此过程中,新闻记者可以随时发言,小说家如果不想撬行,那说什么是有意义的?

  沙汀,会怎么回答呢?

  沙汀,在其香居茶馆里,说着……

  在其香居茶馆里,说着,沙汀……(孙伟科  计文君)

网友评论

留言板 电话:010-65389115 关闭

专 题

网上学术论坛

网上期刊社

博 客

网络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