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汀藏信辑录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2年12月14日07:53 徐 俊

  大约是在2002年春天吧,中国作家协会曾经担任过沙汀秘书的秦友苏处长遵照沙汀的遗愿,像当初许多老作家的捐赠一样,悄无声息地把一大批文献资料送进了中国现代文学馆,其中包括老人悉心收藏的朋友写给他的数百封信件。对这些纸张、墨色、字体、语气、遣词造句方式各个不同的信件略做梳理,则能看到一角多姿多彩的历史天空和一条蜿蜒曲折的生命航线。拣拾一二辑录于此,略作释注以飨读者。

  1940年代的信

  1941年初春,沙汀告别重庆回到故乡,开始了他的“雎水十年”。

  这十年,是沙汀遭受国民党反动政府严重政治迫害的十年。他刚到安县不久,就有军统特务散布流言,说“沙汀是八路军派回来的”。正是“皖南事变”之后,国共两党的关系已降至冰点。被这流言压迫着,他不得不一到家乡就转入“地下”。“省县的公文交驰往还,逮捕沙汀的命令一再传下”,可沙汀就是逮不着抓不住。靠着巴山蜀水的佑护,他如鸟投林如鱼归海,让黑暗反动势力无奈他何。

  这十年,是沙汀创造成果最为丰硕的十年。人在“政治避难”,写作在“地下”进行,长长短短的小说接二连三地创造着、创造着。《艺术干事》《小城风波》《淘金记》《堪察加小景》等等,竟都生产于这个时段。仿佛一口优质的油井,压力越大,产量越高;越大,越高;越大,越高,终于不可扼制地进入了艺术能量集中“喷发”的最佳创作状态。

  这十年,又是沙汀的物质生活最困窘不堪的十年。通货膨胀,物价飞涨,“局势日非,家庭负担日重”。诚如吴福辉著《沙汀传》所说,“沉重的家庭负担加重了他的精神困境。他不断地给巴金、以群、艾芜去信”,倾诉“缺钱用”,倾诉全家“今年生计的解决”希望都搁在一本或几本书上。于是“催促尽快出书,查询版税,成了这些信件的‘主旋律’”,“写作成了‘抒愤懑’和‘谋稻粱’的两面夹攻”。“有什么办法呢?”沙汀在信中喟叹,“要活命啦!”

  这十年,更是见证同人之间真诚友谊的十年。沙汀的困窘让朋友们十分不安,援助之手从四面八方伸过来,赠钱赠物,拿不出钱物相赠的就写信送上一份关怀。最有实质性的帮助更多来自巴金、以群等几个编辑家,他们想法设法把沙汀的手稿尽快变成铅字变成版税,然后再尽快汇到沙汀手上变成他一家老小的一日三餐。

  这十年中,为了“潜伏”的需要,沙汀一度以其岳母黄敬之的名义与外界联系,写信时常署名“敬之”,朋友们的回信也便多以“敬之兄”相称。

  这十年中的信件,署名“弟灿”的可为代表——“灿”即叶元灿,笔名以群。其时他正主持着“新群”等小型出版社、《文哨》等杂志以及“中外文艺联络社”等工作。他的信可谓“三句话不离本行”,无非是谈书稿,谈出版,谈发行,谈版税。简单而琐碎的内容,写出了他对工作、对朋友极度认真负责的精神,也写出了一代学人码字换饭卖文为生的生存困境。

  其一

  敬之兄:

  兄抵里后①来信已收到。《播种者》②版税现经结出,计拾万零五千元,已经汤兄转你,因银行与绵竹不能通汇,而邮汇之费又太高也。《散记》③已嘱书店设法寄上。目前上海出版界遭空前厄运,文艺期刊除《文艺复兴》④外几已全停,现正设法筹一新刊,望兄速来一二短篇,以期撑此残局!应他处之约而写点短篇文章,亦盼先寄“文联社”⑤,以便发各地。《闯关》⑥已打就纸型,本月底可出书。因目前发行过于困难也。《周报》⑦亦已被迫停刊。祝近好!来信请寄:上海康悌路南天一坊五号盛舜收

弟灿  八月五日   

  注:

  ①1946年5月,沙汀曾从故乡往重庆一次,住两月余返回,故有“抵里”一说。

  ②《播种者》,短篇小说集。民国三十五年(1946)2月初版。上海华夏书店发行。内收《防空——在“堪察加”的一角》《联保主任的消遣》《在其香居茶馆里》《替身》《公道》《模范县长》《和合乡的第一场电影》《三斗小麦》《没有演出的戏》《小城风波》等11篇。

  ③ “散记”全称应为《随军散记》(原名《我所见之贺龙将军》,《随军散记》为编辑所改),知识出版社有1940年11月初版至1946年3月三版等版本。此处系指后者。

  ④《文艺复兴》,月刊。民国三十五(1946)年1月10日创刊。郑振铎、李健吾编辑。上海出版公司发行。出版地上海。民国三十六(1947)年11月1日停刊,共出20期。后又有《中国文学研究号》(上、中、下),分别出版于民国三十七年(1948)9月10日、12月20日和民国三十八年(1949)8月5日。

  ⑤“文联社”,全称应为“中外文艺联络社”。

  ⑥《闯关》,沙汀于1942年秋冬之交完成的一部中篇小说,写一支抗日队伍迂回通过敌人封锁线的故事,初名《过关》。原拟在郭沫若主编的《中原》创刊号上发表,却因有“为异党张目”之嫌被国民党新闻出版检查机关扣留。后经以群设法索回文稿,先改名《疑虑》等发表了几个片段,1944年5月又改名《奇异的旅程》由当今出版社初版。《闯关》是1946年8月由新群出版社出版时使用的名称。

  ⑦《周报》,民国三十四年(1945)9月8日创刊。唐弢、柯灵编辑。五洲书报社、国际书报社发行。出版地上海。民国三十五年(1946)8月24日终刊,共出50期。

  其二

  敬之兄:

  好久没有通讯,听到了一些于你不便的消息,也不知确否?克家兄已来沪,编《侨声报》副刊。“星群”出版社据说情况极窘困,兄之小说集一时尚不能付印,故补稿尚未交去。《闯关》已印,周后即可装出。《文哨》①一延再延,因那时友人文艺刊物太多,不便分散力量,日前则文艺刊物只留下了《文艺复兴》和《希望》②二种,故大家认为无论如何应将《文哨》复刊。定双十节出第一期,本月廿五日最后集稿,盼兄务来一短篇,撑撑场面!至托!此后来信请寄:上海邮箱四零六零号。即祝近好!

  并盼常来点散文,以发各报,千字可达万元。

弟灿  九月十二日   

  注:

  ①《文哨》 月刊。民国三十四年(1945)5月4日创刊。叶以群编辑。建国书店发行。出版地重庆。同年十月一日终刊,共出3期。

  ②《希望》月刊。民国三十四年(1945)1月创刊。胡风编辑。先后由五十年代出版社、三联书店重庆分店发行。出版地重庆。第2集(卷)迁至上海出版,中国文化投资公司发行。民国三十五年(1946)10月18日终刊,共出8期。

  其三

  敬之兄:

  日前来信收到。长篇既已完成,自然编入《大地文丛》。已面告沈先生,他说你可抄些发表,出版不会很快也。《控诉》已交《联合日报》晚刊发表,先汇上稿费玖万元(十一月份),余容续结。短篇集也可照你说的办法,望写一二篇新作之后即编成出版。《烦恼》已交《中国作家》(即《抗战文艺》所改)一月为期,由“开明”发行。现有两个杂志在筹备,望来短篇!《困兽记》①纸版已寻得下落,“三联”根本无力印,我拟代取回另找他家承印。如无适当者,即由“新群”②印,仍用新地名义,版税由“新群”负责。“新群”机构单纯,弟可负全责。

  即祝近好!

  沈先生定明日启程③

弟灿  十二·四   

  注:

  ①《困兽记》,沙汀于1944年5月完成于故乡的长篇小说。先拆零卖给几个刊物“变现”以维持生计,后于民国三十四年(1945)5月由重庆新地出版社初版单行本。继之有“三联”欲出而未出。以群找回纸版,仍交由新群出版社,于1947年出版“沪二版”。

  ②“新群”,以群创办的出版社。《沙汀传》载王觉言:“南方局当时的方什,读书·生活·新知等书店出书受压制,就办若干小出版社,取各种名目。以群办了新地、新群、自强,都是三联的人管印刷发行。”

  ③指茅盾于1946年12月5日动身赴苏联访问一事。

  1950年代的信

  1950年1月,新生的人民政权派人从山沟里找到沙汀,把他接到成都,先在军管会文艺处安置,又以中共川西党委的名头派他去做文化接管。一夜之间,“阶下囚”成了“主人翁”,一个钻惯了山沟的小说家从此将定居城市,成为一名“半文艺官员”。变化太快,沙汀一时无法适应。他过不惯“供给制”,穿不惯“干部服”,干不惯“西南文联副主任”;翻身农民脸上的笑容和没收地主浮财时响彻山野的歌声,他看到了也听到了并且为之鼓舞为之兴奋。他知道他应该为中国社会这场深刻的变革去写点儿什么,他有这种冲动,却又预感到其中的困难……一大堆“活思想”,换来了一大批朋友来信:何其芳、严文井、周立波、邵荃麟、张天翼、陈白尘……在这些人身后,还有一直关注着他的更高层领导——胡乔木和周扬,他们看过他的“很多东西”,“很关心”他的工作,要求“北京的同志能经常”和他联系。

  这些朋友的信件所谈多是工作,开门见山,有什么说什么,诚恳,真挚,实在,热情,不虚头巴脑,不装腔作势,只是关心,是鼓励,是支持,是帮助。催人奋起促人上进的内容,显示出蒸蒸日上欣欣向荣的时代风貌。新中国带来的新天新地新气象,让整个“文化人阶层”心有所属人有所归,自觉自愿地选择了“延座讲话”指引的文学方向。到农村去,到抗美援朝前线去,到正在激烈变化着的生活中去——洋溢于信中的勃勃激情,在述说着那个特定历史环境中一代知识精英的向往与追求之同时,也见证了开国之初中国共产党的凝聚力与感召力,以及这种力量背后的坚实支撑——由“政通”带来的“人和”——虽然信中已经隐约可见一种不和谐的东西在运动。

  其一

  子青:

  在报上曾见到你参加成都文管会召集的座谈会的消息,但不知道你住在哪里,就没有给你写信。你这次和翔鹤的来信上也没有写通信处,我只有按你信封上的地址寄去,不知能否收到?

  我现在这个学校教国文。差不多天天改卷子。晚上有时精力还好,就写了一点已经开了头的一个反映老解放区农村工作问题的长篇小说。我从重庆撤退后,曾下乡参加了十个月的土改,觉得有许多印象和问题应该写下来。但真正动手来写,却又感到生活不够,而且时断时续,情绪不连贯,大概是不会写得怎样好的。

  你的信周扬同志已看过了,他说,你的小说选可以寄他,是能够出版的。他现在住在“北京东四头条文化部”里面。茅盾先生、翰笙、乃超等都在那里。你小孩上学的问题却不可能解决。现在这里的公费学校规定,要是供给制的干部的子女,并且原来是由公家供给他们的生活费的才收。这意思是因为现在公家很困难,不能另外增加负担。将来四川是不是也会办一些公费学校?你在四川留意,也或者有可能解决的机会的。

  我是赞成你以后继续搞创作的。但我希望你能够参加实际工作,接触一些新的人物、新的生活,这样来把你创作的内容扩大,以至将来以写新的人物、新的生活为主。目前成都和重庆如有这种工作,我觉得你不妨参加,同时在工作中把这些年来党的文件、政策研究一下,将来农村革命秩序建立以后,你最好还能下去做减租减息和土地改革的工作。我做了十个月的农村工作,觉得兴趣极高。可惜后来因组织上要调回,不可能再做下去。你这些年都在农村,但我想你再到今后尖锐的斗争和激烈的变化中的农村去工作一些时候,是会和过去生活中所获得的创作内容很不同的。

  老卞已回国,在北大教书。组缃、广田在清华。

  你后来写的《还乡记》,我还没有读。我已写信要巴金寄我一本。这里出有《人民文学》,不知见到没有?你有新稿,极盼你寄来,交“北京东总布胡同22号人民文学社艾青”收即可。成都方面别的朋友如有稿,亦请代拉。又及。

其芳  三月六日   

  其二

  沙汀:

  全国解放后,我们一直没有通过信,但我们是很挂念你的,艾芜来京时,曾谈起你。

  不久之前,乔木同志谈到过你。他看过你很多东西,对你的文章,比我对你的还似乎熟悉。他说,他希望你到生活中去,顶好是到朝鲜去一下,我觉得他的这意见很好。到朝鲜去看一下,不一定写什么大东西,这对一个作家来说是极有益处的。我也想争取机会去一下。

  我希望你多多创作。在这方面你已有成就,有经验,又没有像在解放前似的生活困难和环境压迫,相信你会写得更好。

  最近能写个短篇,给《人民文学》吗?

  希望你不久来京,这样,我们就可以见面长谈。玉颀同志好吗?你已经有几个孩子了?我在延安结了婚。妻名林蓝,在鲁艺曾和玉颀同班。我们有了一个小女儿,连前妻两个大儿子,共子女三人,“命”也不坏。

  起应比以前更忙。希常来信。握手!

立波  一九五二年六月二十七日   

  其三

  沙汀同志:

  最近见到了乔木同志,为你的小说问了一下他的意见。他很关心你的工作,当即谈了一下他的意见。过了几天,他又特地打了一个电话来,告诉我他对你的作品的补充意见,足见他对这问题考虑的认真,可惜我来不及马上用笔记下他的意见,到今天写信时,记得起来的东西只够他原来所说的三四成了,而且记得还不会准确,想来你一定愿意知道他的意见,姑且做一个不准确的传达,供你作为今后写作的参考。

  他说他读过你的《淘金记》同《困兽记》,他同意《淘金记》的再版,说:作为一个时代的记录,时代的艺术性的记录,这本书是可以再版的。他认为你是一个很有艺术才能的作家,很有表现生活的能力。他感觉《淘金记》有两个长处:一、是对反动社会做了无情的讽刺,给他们以打击;二、生活表现得很详细,很突出,可以作为地方风俗书来看。他说。读完这本书,真令人感到那种生活的阴惨,真是绝望到了极点。但是这种讽刺还不能像《阿Q正传》《死魂灵》那样,不能引起读者的一种要求改革现实的热情来,因为这种讽刺还缺少一种力量,缺少一种刻毒的力量,不能激起读者的愤怒,使他们产生一种强烈的批判丑恶的现实的要求来。他认为,你如果不能摆脱对描写这类丑恶的人物的喜爱,不可能产生热情的作品。即使在《淘金记》的时代,也不能说整个都是黑暗的,不是除了黑暗就没有东西写。但他认为你选择自己所熟悉的小城镇作为生活根据地及写作的背景是可以的。最后,他要北京的同志能经常和你联系,他还问到了你的工作状况。

  拉拉杂杂把我想得起的都写上了。最后还得申明一句,这些话你不能把它们当作原话看,只能体会其大意,你有什么感想,盼能告我。

  有时间我还要继续看看你的作品。握手!问候玉颀同志。

文井  五月十六日   

  其四

  沙汀同志:

  来信收到。我在西安住了八天,七月底到京。白羽、小川八月初去参加亚非国家作家会议筹备会议。家里在批判公木、舒群、立高。大概这个星期才能结束……

  作协党组仍决定每月津贴你150元,已由张僖同志办了,想有信给你。这是党组决定,不必推辞。去年艾芜同志也一样。等你将来收入多时再考虑停止。你不要为生活而硬赶,这不但影响身体,在创作上也不是办法。目前恐怕多□□去深入生活一方面。

  昨天许多作家(最近田间、李季、章競、邢也、树理、立波都短期回京)在颐和园谈了一天,关于作家生活和创作问题,情况和去年显有不同。今天又在中宣部开个务虚会,准备再谈下去。现在文学到了一个新的时期,许多问题值得思索一下,可惜信中不能详谈。

  你的《开会》看了,本来想在这封信里谈谈我的意见,但几句话也谈不深。我想索性把你这几年来的短篇找来看一下,和天翼、文井等交换一些意见,写一封信给你,专门谈谈你的创作。你看怎么样?希望你把这几年中的主要短篇目录以至你自己的看法和感到的一些问题告诉我。这样好谈。年底拟开一次创作会议,那时更可面谈。

  《草地》一直没有寄给我,我那篇文章始终还未见到,请告编辑部即寄来。……

  匆此。祝好!注意身体。

荃麟  8.20   

  其五

  老沙:

  昨日是发十二月号最后一批稿子的日期,早晨接到你的信和《欧幺爸》,真是喜出望外!这一篇小说比之你的《夜谈》和《风浪》,有了更多的乐观情绪,文笔也更流畅。我认为是好作品,昨日当即发作头条小说了(同期尚有马烽、葛洛等人的小说)。

  但看到你的信后,又感动又觉可笑。你的严肃态度是使人钦佩的,但你那么紧张,实在不必要(临写信了还考虑寄不寄出)!你的小说中如果有什么重大问题,我们自然会提醒你,更不会不负责任地让你出丑。文字上如有不妥,自然也会不客气地加以改动的。你如果再迟疑不寄,这一期我又扑空了!

  靳以逝世后二日,书记处派我去上海代表茅公参加公祭和葬礼。星期六才返京。靳以是老心脏病(十七岁就得病了),平常不够注意,入党后又更严格要求自己,工作累了些,以致复发。但入院后已转好,但在七日晨零时又发,来得太快,医治不及,十分钟后即逝世了,实在可惜!但后事办得很妥当,家属都有了妥善安排了。老巴情绪还算好,但他急于想写些东西了。打算明春去四川住几个月。我劝他带着夫人同去,他却打算独行。川中不妨表示下欢迎。

  刚才又接十四日信,所嘱修改的两处,当即照办。第二处“詹家请的长年”云云是不妥,我已注意到。想在校样上再考虑改。现在当依你的意见改了。

  你的新任务是个好任务,川人不写李冰父子实在说不过去。沧浪执笔好处在下笔快,但在人物塑造上你得帮他的忙,这可以你之长补他之短了。预祝你们成功!

  作协整风尚在高潮中,我们都在忙。天翼又感冒,已一周多了,开会太累之故。金玲在家休养快一年了,有进步,但常反复耳。榴红的作品已注意到了,我正要看,谢谢你的提醒。十二月号拟转载《红色的南江》,这是早就决定了的。文代会大概十二月内开不成了,我们见面将在开年矣!问候玉颀嫂和刚宜!敬礼!

白尘  十七日   

  1960年代的信

  1960年代初期,身为四川省文联主席的沙汀,心绪颇有些浮躁不定。整个民族都在思索受挫的教训,他当然也不例外。形势正在好转,“思想较前开放”,《沙汀传》说,“障碍又没有全部消除,这就造成想写而没写的作品日益增多”。为了调整心态摆脱困境,他坐茶馆,听川戏,重读名著,生活得似乎很休闲。同时也响应号召,同其他作家一样,消费不少时间到各地去游走,深入基层搞调查研究;同时倾注更多精力在培养青年作者身上——这是习尚,也是职责。从下面几封信中,正可见其一斑。

  其一

  沙汀:

  承宽回来谈到你的近况。现在想已回成都。不知你近来是否仍常喝酒(这一点承宽没有问你)。烈性酒还是以少饮为是,最好不喝(喝点葡萄酒之类倒是好的)。

  买到两瓶眠尔通,托曾克同志带给你。

  刚宜既在北京,你让他进城时到我们这里来玩玩吧。如有需要什么,我们这里也像自己家里一样,让他对我们讲。此外,也不妨谈谈天。叫他不要怕生、见外。劝他来(当然不是硬性规定,否则他也许会感到是一种负担)。

  这里正在开业余作者大会,我去听了几个小组。这些青年可爱极了。也冒出了一些思想问题。你下去辅导过,接触的当更多、更具体。这个工作是得好好搞一搞。四川组有两个发言稿非常动人(三峡航标站的和自贡市工人故事运动)。握手!

天翼  九日   

  其二

  沙汀同志:

  我上月下旬到重庆,曾即与文联联系,请他们打电话至成都,询问您的行止。知道您卅一日至京,我曾写一信至成都,估计能在您行前收到,现在想来,可能您并没有看到这封信。离开北京时,我就从张僖同志那儿知道,您所参加的会议,可能要在四月底结束,不知您究竟何时回省,时在念中。我想候您在成都时到成都去,也许本月廿五日以后我就去成都了,就在那里候您归来。至迟五月五日以前,我就要离开成都返渝去沪,因为呆久了,就要影响我回宜兴参加农忙季节的活动了。但不管怎样,这次入川,能见您,也是我的访问目的之一。我即盼您在五月十日以前能回到成都。如果您有别的事要推迟至十日以后回省,请写信告我,恕我不能久等。好在下半年开短篇小说会议,我们还有可能见面。

  您一向对我的关怀,我是铭感不忘的。这次雁翼同志来,又带来您热情的关心,并且为我和田正本同志带来了礼物,我们非常高兴和感激。因为双方已不是年青人,这次的结合虽然经过慎重的考虑和比较深刻的了解,在确定彼此既是老实人又是同时代人的基础上进行的,但是婚礼却是异常的简朴,甚至也没敢在给您的信中提及,请您谅解。

  我来此后即投入中印边境归来的部队和其他方面的访问,一般还难写,我正要更深入地探讨,心中相当焦急,文联同志已给我很大的帮助。

  请代向文井、天翼、张僖等同志致意,为我问候。祝您身体健康!

菡子  五月十一号   

  其三

  沙汀同志:

  很久没有给你写信,前几天我跟老巴、罗荪,杜宣等人去新安江水电站参观,还在杭州住了三夜。杭州饭店餐厅的小妞还记得你们,她说起那次你们天天吃酸牛奶(我说你们,因为我没有吃)。她还问起:“那几位同志为什么不来?”这个小妞很逞,能说好几种外语。你看,时间过得多快,又一年了。我们真希望什么时候你再来上海,我一定再一次当当小组长。

  我们在新安江住了三夜,还游了人造湖,湖高九十余公尺,淹了遂安淳安两县,现在合并为一县。淳安县县城设在山顶上,全城都是新造的楼房,漂亮极了。那天我们还在县委吃了一顿午饭。湖周长五百余公里,为中国最大的人造湖。自然将来三峡水库造成,当更雄伟。说起三峡,我更想念四川,什么时候我一定要亲眼看看三峡,更何况还有四川的人!人比一切对我更有吸引力。虽然我们相处并不久,但我们全家都十分喜欢你。老巴一提起你,总是说:“沙汀人真好……”人的结交并不在于时间的长短,古人好说:天涯咫尺。而咫尺又有天涯,可见相知的可贵。

  罗荪告诉我,你已为我们写了一篇小说,我十分感谢你,也十分高兴,这于公于私都是一个令人兴奋的消息。把想念化为工作,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纪念吗!我想玉颀同志一定希望你这样的。孩子们都好吗?什么时候让我们的孩子们在一起玩玩,让他们也变成好朋友。

  老巴的中篇①还没有修改,罗荪很焦急,常问我这件事,他本人一点不在乎。我倒希望他能动手写“群”②,他更了解知识分子的思想感情。而且这是欠读者的债,许诺了二十余年了。你的长篇怎样,我希望你早日动笔。动就有成功的希望!作为你的读者,我多么盼望读到你的长篇,而且现在我们又有容量可以发表长篇了。

  上海现在时冷时热,天气十分反常。今天我们都穿上棉衣,一星期以前可都能着夏衣。

  附高缨的信,希望你替我转交并从中说几句话。再见,希望你好好保重。

萧珊  四月廿八日   

  注:

  ①指巴金所著中篇小说《三同志》。

  ②《群》,“激流”之四。1938年5月,开明书店曾特为巴金出一《家》与《春》的合订本,墨绿色麻布面精装,封面没有书名。书中有一绿色厚纸,用以分隔开两部书的内容。绿纸前一页是《家》的“后记”,绿纸后一张写有《春  激流之二  巴金》的薄纸,纸背印有如下广告:“激流之一:家  每册一元;激流之二:春  每册一元;激流之三:秋  在著作中;激流之四:群  在著作中。”广告做了,书却一直未见出版,所以萧珊说“这是欠读者的债,许诺了二十余年了”。

  囿于版面,只能到此为止。所辑信件,末尾处大多数只署了月和日,年代划分基本是依内容推定的。如有错讹,敬请原谅并指正。沙汀收藏这些信件,并非“徒在回忆中讨生活”,而更是因为友情难忘,所以“妥为保存”,“以作纪念”。这种美好情愫,也正是作此辑录的动力与主题。“怀旧之情,谁能免之?”沙汀如是说。信也。(徐  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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