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路坎坷通天方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2年12月10日08:00 仲跻昆
仲跻昆: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资深翻译家;2011年获阿联酋“谢赫·扎伊德国际图书奖之年度文化人物奖”;沙特阿拉伯“阿卜杜拉国王国际翻译奖之荣誉奖”。译有《阿拉伯古代诗选》《一千零一夜》《泪与笑》等。  仲跻昆: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资深翻译家;2011年获阿联酋“谢赫·扎伊德国际图书奖之年度文化人物奖”;沙特阿拉伯“阿卜杜拉国王国际翻译奖之荣誉奖”。译有《阿拉伯古代诗选》《一千零一夜》《泪与笑》等。

  自1956年上大学算起,我与阿拉伯语言、文学打交道,至今也有半个多世纪了。其间,除了教学、科研,也零零星星地翻译过一些阿拉伯古今的诗歌、散文、小说……

  读过阿拉伯历史或是阿拉伯文学史的人都知道,当年,中古时期,特别是地跨亚非欧三大洲的阿拉伯阿拔斯王朝初期的文化、文学是何等风光,何等辉煌!它可与我国盛唐时期的文化、文学媲美。阿拉伯文化、文学源远流长,它承前启后:上承古埃及文明、两河流域文明、迦南-腓尼基文明,下启欧洲文艺复兴。它贯穿东西:融印度文化、波斯文化、希腊-罗马文化及其本身的阿拉伯-伊斯兰文化于一炉,通过丝绸之路、香料之路,东接中国;通过西西里岛、安达卢西亚,西达欧洲。那时的阿拉伯语颇似今日的英语,是国际交流的通用语;求贤问业的学子也往往负笈云集于巴格达等地。中古时期的阿拉伯文化、文学曾让西方的东方学者们为之倾倒赞叹。近现代的阿拉伯文学在传承经典、借鉴西方的基础上,渐与世界文学潮流同步发展。一些诗坛巨匠、文坛巨擘,在我看来,并不比西方的一些著名诗人、作家逊色。但长期以来,阿拉伯文学在我国的翻译、介绍,无论在数量上,还是在质量上,却都远不够理想。

  我常常为阿拉伯文学在中国的境况、地位感到不安、不平:长期以来,受“西方-欧洲中心论”的影响,人们提起世界文学、外国文学,似乎指的就是西方文学;许多冠以“世界”、“外国”的文学工具书、文学史中,东方文学不是只字不提,就是只是点缀;书店里琳琅满目的也大都是欧美文学作品。东方文学在我们这个东方大国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对东方文学的译介远不及对西方文学的译介。而在东方文学中,对阿拉伯文学的译介又远不及对日本、印度文学的译介。

  从阿拉伯文译成中文的工作虽早在19世纪就已开始,但只是翻译了《古兰经》部分章节和蒲绥里的《天方诗经》等。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前,绝大多数的中国读者对阿拉伯文学的了解仅限于《一千零一夜》(《天方夜谭》)的片段故事,那是部分学者在20世纪初从英文或日文译本转译过来的。茅盾先生于1923年从英文译的纪伯伦的几篇散文诗,冰心先生于1932年译的纪伯伦的《先知》(原著为英文),是我国对阿拉伯现代文学最早的译介。多半是据英国学者约翰·德林克沃特的《文学纲要》编译而成的郑振铎(西谛)先生的《文学大纲》(1927),在上下两册共约2200页篇幅里,对阿拉伯文学的介绍只占25页,算是当时我国对阿拉伯文学最全面、系统的介绍了。

  解放后,特别是上世纪50年代末、60年代初,阿拉伯各国人民的反帝国主义、反殖民主义的民族解放运动风起云涌。为了配合当时中东政治形势的发展,为了表示对兄弟阿拉伯人民正义斗争的支持,当时在我国出现了介绍阿拉伯文学的第一次高潮,翻译出版了诸如《埃及短篇小说集》《黎巴嫩短篇小说集》《阿拉伯人民的呼声》《约旦和平战士诗歌选》《流亡诗集》等阿拉伯文学作品。但这些译作多半是从俄文转译的,直接从阿拉伯文译成中文的文学作品则是凤毛麟角。

  还有一点要说的是,当年做教师的搞翻译似乎被认为是“不务正业”,是“追名逐利,搞个人名山事业,妄图成名成家的个人主义行为”,每逢政治运动一来,必定要受敲打,要深刻检讨,把自己臭骂一番才行。所以,我除了1961年毕业那年翻译了叙利亚一位女作家的短篇小说在《世界文学》发表后,直至“文革”,没再敢自找麻烦,自讨苦吃。

  “文革”后,长时间的文化封锁禁锢使读者对文化、文学的需求如饥似渴,对外国(当然包括阿拉伯世界)文学的译著尤甚。因而,20世纪80年代初开始的改革开放,带来了阿拉伯文学译介在我国的新兴。

  为了打破“西方-欧洲中心论”,自20世纪80年代初开始,在我国的高等院校,特别是师范院校的中文系开设了“东方文学史”课,1983年还成立了“东方文学研究会”。众所周知,阿拉伯文学是东方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东方文学史”课的开设,引起教的人和学的人对阿拉伯文学的浓厚兴趣,这无疑也在一定程度上促进了我国对阿拉伯文学的译介。

  我正是在上世纪80年代初,从埃及开罗大学进修回国后,开始由教阿拉伯语言课转为教阿拉伯文学的。1987年中国外国文学学会阿拉伯文学研究会成立后,我被推选为主要负责人之一,并任阿拉伯文学研究生的导师。在这种情况下,译介阿拉伯文学无论如何已经成为我一件责无旁贷、义不容辞的事了。

  我常想起古代楚国那个为献玉璞被人讥笑、又被砍去双脚的卞和。他的悲剧主要在于所献的是璞,未经雕琢,难免被人误认为是石头。后经雕琢,成了璧,不就价值连城,为那个蔺相如成为英雄创造了条件吗?在我看来,阿拉伯文学也不啻是世界文学宝库中的一块瑰宝,我们要想方设法把这块璞雕琢成璧,献给中国人民。这种雕琢过程就是翻译。

  歌德说过:“翻译家好比是热心热肠的媒婆,他们极口称赞那个半遮半掩的美人,赞赏她的姿色,以便引起人们对原著的不可抑止的思慕。”

  这句话说得太对了。其实我早就想做一个热心热肠的媒人,将自己眼中最美心中最爱的两种文学竭力撮合,联姻成亲;竭尽全力,把璞雕琢成璧。

  我最初是或独自或与同仁合作,译了一些小说,如黎巴嫩的《努埃曼短篇小说选》、沙特阿拉伯赛义德·萨拉赫的《沙漠——我的天堂》、埃及伊·阿·库杜斯的《难中英杰》《库杜斯短篇小说选》、纳吉布·马哈福兹的《米拉玛尔公寓》《埃及现代短篇小说选》等;还译了纪伯伦的《泪与笑》《大地的神祗》等散文和《一千零一夜》的一些故事。

  但阿拉伯是一个诗歌的民族。诗歌被认为是阿拉伯人的史册与文献。它像一面镜子,真实而生动地反映了阿拉伯民族的历史与社会现实。诗歌始终是阿拉伯文学的骄子:佳作珠联,美不胜收;诗人辈出,灿若星汉。在中世纪的世界,如同只有中华民族的文化可与阿拉伯-伊斯兰文化相媲美一样,也只有中国的诗歌可与阿拉伯诗歌相媲美:两个民族的文学都以诗歌为主体;诗歌又基本上是抒情诗,都讲究严谨的格律、韵脚;诗歌的内容、题旨也很近似。当年阿拉伯诗歌在阿拉伯文学史上的地位及其对周边国家、地区以及对西欧的影响,与唐诗、宋词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及其对周边国家、地区(如日本、朝鲜、越南等)的影响极为相似。

  我先是参与季羡林先生主编的《东方文学史》工作,负责撰写阿拉伯文学史部分,后又先后独自编撰《阿拉伯现代文学史》与《阿拉伯文学通史》,这就免不了要介绍阿拉伯的诗人、诗歌,但如果只是笼统地、抽象地说那些诗人、那些诗歌是如何如何好,却毫不引述人家的作品作例证,或是引述时将人家的原诗译得一塌糊涂,那岂不忽悠了读者也难以自圆其说?所以,我开始尝试阿拉伯诗歌的翻译。

  译事难,译诗尤难,犹如戴着枷锁跳舞。阿拉伯语与汉语是世人公认的两种最难学的语言,故而,如果我说翻译阿拉伯诗是难上加难,这大概不能算是危言耸听,过甚其辞。诗究竟是可译还是不可译,译界历来有争议。我认为大部分诗还是可译的,只是觉得不好译,译不好。但如前所述,对于我来说,这却是推脱不了的事。我只能硬着头皮去译,且要本着自己在翻译时的一贯主张——“既要对得起作者,也要对得起读者”,即译出的诗句既要基本忠实原意,还要中国读者读起来像诗,有诗的味道。

  诗歌讲究三美:意美、音美、形美,古体诗尤甚,中阿诗歌皆然。译出的诗歌既然想要让中国读者读起来也像诗,那就得按这个标准去努力,去衡量。据此,我译出了《阿拉伯古代诗选》,其中选译了阿拉伯古代130多位诗人的400余首诗。此外,还在上述的《东方文学史》《阿拉伯现代文学史》《阿拉伯文学通史》中译出不少引述的诗。我自信在翻译过程中还是下了一番功夫的,因此结果也颇令我感到安慰。

  如译艾布·努瓦斯玩世不恭的咏酒诗:“酒袋摆一边,/经书共一起。/美酒饮三杯,/经文读几句。/读经是善举,/饮酒是劣迹。/真主若宽恕,/好坏两相抵。”“玻璃薄薄酒清湛,/两者相似难分辨。/好似有酒没有杯,/又似无酒在杯盏。”译艾布·阿塔希叶的劝世诗:“安在角落里,/乐把大饼啃;/一罐清凉水,/权当琼浆饮。/陋室虽狭窄,/幽然独栖身;/世外小寺院,/正好避世人。/依柱坐下来,/潜心做学问;/往事须反思,/亦可引为训。/胜似宫院中,/奢靡度光阴;/死后受惩罚,/身遭烈火焚。/此为我叮嘱,/谆谆且殷殷;/谁若遵奉此,/幸福享不尽。/劝君听良言,/悯世乃我心。”“人生在世皆会亡,/不分市井与君王。/纵然富有亦无益,/即使贫穷又何妨?”又如译伊本·鲁米描述一个清晨炸馓子老人的诗:“他坐那里颇疲惫,/不忍看他太劳累。/他炸馓子晨光里,/皮薄中空像芦苇,/锅中滚油何相似?/恰如传说炼金水。/面团如银手中出,/变成金网何其美!”这些译诗颇似我们传统的“五言诗”或“七言诗”。

  但我在译诗时,绝不想削足适履,单纯为了追求“五言”、“七言”而以辞害意。因为有时诗句过短,意思表达不清楚,那就不如诗句长一些。如我译穆斯林·本·瓦立德的怨世诗:“他们既不清廉又不高尚,/纵然居于我上又有何妨?/烈火上面总是冒有黑烟,/尘土也常落在骑士盔上。”穆太奈比的矜夸诗:“活,不能碌碌无为苟活在世,/死,不能窝窝囊囊不为人知。/纵然在地狱也要去追求荣誉,/即使在天堂也不能忍辱受屈!”艾布·泰马姆的哲理诗:“真主若想宣扬不为人知的美德,/就为它安排好了忌妒者的口舌。若不是火能焚烧它近旁的东西,/沉香木的芬芳岂能为人们晓得?!”

  当然,也不必每首译诗都要每句字数一样,长短一齐。如我译乌姆鲁勒·盖斯和祖海尔的《悬诗》,每首都长达100多联句,译成一韵到底已属不易,实在不能做到每句长短一致。

  现当代的自由体新诗,外表看起来似乎长短不一,也不太押韵,但实际上还是很讲究音步、节奏,且有宽松的韵脚。阿拉伯好的新诗诗人往往都有深厚的传统古诗的功底,因此,译起来也要倍加斟酌,马虎不得。如译尼扎尔·格巴尼的情诗:“你数吧!用你两手的十指:/第一,我爱的是你,/第二,我爱的是你,/第三,我爱的是你,/第四,第五,/第六,第七,/第八,第九,/第十,我爱的还是你。”阿多尼斯的咏志诗:“先生,我知道断头台/在等待着我,/但我是诗人,我喜欢髑髅地,/我崇拜火……”

  虽是硬着头皮,我还是喜欢译诗的。译后总要反复读几遍,尽力让它琅琅上口。纪伯伦的《泪与笑》,原文是无韵的散文,我尽力把每篇译成有宽松韵律的散文诗,读起来更上口,更美一些。这大概与我自己自幼喜欢诗,并在中学时喜好朗诵有关。(仲跻昆)

  译文

  诗人

  是连结现实与未来的一环;是干渴的灵魂掬而饮之的甘泉;是硕果累累的大树,长在美的河岸边,供饥饿的心灵饱餐;是夜莺,在语言的枝叶间鸣啭,令人击节称叹;是云霞,朝出天边,继而扩至满天,降下甘霖,滋润人生的田野,使百花争艳;是天使,被上帝派遣下凡,教人们懂得神的灵感;是油灯,光辉灿烂,黑暗不能同它较量,器物也无法将它遮掩,是爱神阿施塔特为它添油,是乐神阿波罗将它点燃。

  他孑然一身,形单影只,以淳朴为衣,以温柔为食;他坐在大自然的怀抱,学习如何创造;人静更深,他却彻夜不眠,期待着灵感的降临;他是一位农夫,把心灵的种子撒在情感的园圃,于是五谷丰登,供人类收成、享用。

  这就是诗人:他在世时,人们对他不闻不问;而当他辞别这个世界,返回天界故乡时,人们才懂得他的价值,知道他的身份。这就是诗人:他的气息好似云蒸霞蔚,使整个天际充满了蜃楼美景,栩栩如生,壮观、绚丽;而人们竟对他吝啬到使他得不到一块面包糊口,找不到一席地方安睡。

  世人啊!要到何时,你们能用荣誉筑起宫殿,让那些用自己的心血去浇灌大地的人们住在里面?要到何时,那些牺牲自己最美好的一切,献给你们安宁与柔情的人们,能不再遭你们冷眼相看?世界啊!那些杀人凶手,奴役人民的暴君,受你尊敬,被你捧上了天;而对另一些人,你却视而不见,丢在一边——这些人让你在黑夜中睁开慧眼,教你如何观赏绚烂的白天;他们为了让你享受幸福,尝到甘甜,自己一生受尽了苦难,尝尽了辛酸。这种黑白颠倒还要持续到哪一天?

  诗人们,你们是生活的灵魂。岁月虽然坎坷,充满艰辛,但你们却永葆青春,与世长存;虚情假义的荆棘没有刺伤你们,你们终于赢得了桂冠,永远永远地占有了人们的心!啊,诗人们!

                                                ——仲跻昆译纪伯伦《泪与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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