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能给最后的时光以尊严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2年12月05日08:15 岳 雯

  黄昏,大概是一天中最富意味的时刻。用尽了一天力气的日光失去了初生时的万丈光芒,混沌成鸡蛋黄的模样,懒洋洋地往下坠落,仿佛是在宣告,最好的时光已经过去,黑暗即将笼罩大地。此时此刻,往往会牵动人们的思绪,“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黄昏常常与老年联系在一起。如果说,死亡是地平线之外那神秘无垠的疆域,那么,老年,就是接近地平线之前那一段不平常的旅程。因为目的地就在眼前,那些令人不快的真相逐渐显形,人生的意义也在虚空中一再被追问。老年,确实包含了诸多情味的生命时光,无怪乎写作者把目光投向此处,小心翼翼地用文学的方式探究其中的意味。近来的文学期刊上,《从透明到灰烬》《胡不归》和《漫长的瞬间》都关乎此,可以看作是“同题作文”,将之对比起来读别有一番趣味。

  纳兰妙殊《从透明到灰烬》:

  每个人都将面对的晚年

  先说纳兰妙殊的《从透明到灰烬》。这位年轻的作者以散文的形式记述了姥姥生命的最后一段时光。乔叶的《最慢的是活着》就是关于我和奶奶的故事。也是散文的形式,然而容纳了小说的细节,就使这篇小说有了不一样的质地。《从透明到灰烬》也是如此,是散文,亦可以当作小说来读。当乔叶孜孜探求几代人之间的关系的时候,纳兰妙殊的兴趣点更在于“老”是什么模样。从这个意义上说,这散文的题目着实不错。“透明”,可不是绝佳的对于“老”的形容吗。“人们以为爷爷死了,不过有时空中会传来爷爷说话的声音,大家才知道他还活着。”因为年老,不免衰朽;因为衰朽,不免与世界越来越隔膜;因为隔膜,不免越来越被忽视。所以日子久了,这声音仿佛是从“空中”传来,真正离天近、离地远了,这才提醒亲人他的存在。这“透明”得令人悚然而惊啊。在这一点上,活着本身就有无数个破绽。显然,昭昭如明日的作者已然能预感到夕阳的凉意,所以她说,衰老是“凌迟”,是“彻底地索取”,是“纯粹的萧索”。

  因为是散文,所以作者写来也更自由,也更直面“衰老”所包含的种种残酷。比如,写姥姥年老以后“性格的大变”,就有着结实的生活质地。最有戏剧感和小说味的,也是“钱财”这一节。作者毫发毕现地描绘了姥姥是如何对钱财紧张,乃至到了梦魇的地步。“对于失掉钱财的恐惧,日日腌心,熬炼出一个幽灵盘踞在心里。至耄耋之年,记忆昏芒,理智再也禁锢不住那个幽灵。”姥姥演练出的一出出闹剧,与其说是与“衰老”如影随形的糊涂,倒不如说,是一辈子的生活在黄昏时光的投影。是这样吗?我们所经历的一切,会在我们年老之时一起向我们袭来,如同善于偷袭的敌人,让人措手不及。大概是悟透了这一层,在这闹剧背后,有着无处可说的凄凉吧。在这分外孤单的时刻,亲人的陪伴就再重要不过了。有人懂得、体谅,或许还能让这颜面全无的老年时光变得好过一些。

  “缘分”一节讲的就是赡养老人的事,因为切身,所以质朴、接地气。对于轮流赡养老人,作者与乔叶有着差不多相同的愤概。乔叶在《最慢的是活着》里说,“哪个正常的老人都不会喜欢被轮着住——这真是一个残酷的事,是儿女们为了均等责任而做出的最自私最恶劣的事。哪儿都不像是自己的家,到哪家都是在串亲戚。”这里,纳兰妙殊则把“最自私最恶劣”解释得更明白,“轮换制实在是莫大的侮辱,推卸和嫌弃得太明晃晃了。分配得越公平越清晰,越表示儿女只愿承担责任之中的部分,赚一分嫌多,少一分又怕少。”正因为如此,母亲和姥姥的缘分才让人无限唏嘘。显然,“母亲”并不是姥姥最疼爱的小女儿,却无怨无悔地承担了赡养老人的责任,为了让老人“舒服”一点。那死前最后一夜抱着姥姥的细节格外感人,所有人世间的腌臜都烟消云散了,剩下的,是至亲骨肉的亲密无间。

  有了结结实实的“缘分”打底子,到“吊唁”、“圆坟”一节,便有些云淡风清的从容了,仿佛情感累积到一定程度,攀上了顶点,就蒸腾成水汽,四散开去。于是,当我们读到母亲在姥姥去世之后,镇定从容,始终没有哭的行为便有无限的理解了。或许,这才是真正的生活吧。对于姥姥这样的“喜丧”,那些在灵堂前当着众人的痛哭流涕,更像是一种表演。死亡因了母亲的举动而有了些许人间气息,能为我们所坦然接受。可以说,作者描绘“从透明到灰烬”这一过程,实是因为她想告诉我们:“荣誉和财富,艺术境界或丰功伟业,都太虚妄,都如鸿毛。尽自己的力量,让父母平静地度完残年,直至谢世,这是真正伟大的艺术,是真的壮举。”是啊,因为我们大多数人都会经历“从透明到灰烬”。

  笛安《胡不归》:

  衰老与年轻的对峙

  如果说散文氤氲的是人间烟火,那么,小说则更多与隐秘的内心世界息息相关。笛安深入到“老”的心灵深处,丈量“透明”与“灰烬”的距离。从这个意义上说,小说名字《胡不归》倒也恰如其分。陶渊明说,“田园将芜,胡不归”,笛安却改成,“死期将至,胡不归”。“归”到何处?中国人大概是不愿意也不擅长探究如此幽深的话题,所谓,“不知生,焉知死”。那么,容许我们描绘的,是面对“死亡”的心境。小说一开篇就说,“从七十五岁到八十五岁的那十年”,“他是真的怕死”。这话合情在理,没有人知道属于死亡的那片森林究竟都有些什么,说到底,对死亡的恐惧未尝不是对无知的恐惧。于是,“他讨厌这世上一切提醒自己死期将至的事情”。这“提醒”里就包括新的生命。这很好理解,对于年轻的作者们而言,对于“老”进行正面强攻无疑并不那么确凿,他们需要一个与她们等高的视角,迂回到“老”的城堡。如果说,《从透明到灰烬》里的“我”是一个观察者、体验者,她忠实地记录“姥姥”的一言一行,并加以评价,那么,在这篇小说里,“柠香”更像是一个参差的对照。

  作者刻意将“年轻”与“衰老”并置,“年轻”有多鲜亮,“衰老”就有多残酷。“衰老”意味着时时陷入对往事的回忆中,现实不再重要,过去了的岁月绽放出奇异的光彩,那支在他脑海时时出现的傻大姐的歌儿就是明证;“年轻”则“骨子里有种戏谑”,“不在乎他身上背负着过分沉重的岁月”。“轻”和“重”构成了鲜明的对照。“年轻”和“衰老”的另一个差别则体现在对死亡的态度上。“衰老”因为离死亡太近,会生出许多依赖,即使活得再累,即使经历了亲人四散而去,可是只要活着就是好的;年轻则不以为然,柠香在开快车的时候偷偷解开安全带,除了是对冒险的追逐以外,更多的,可能是对死亡的蔑视,这或许是年轻的特权吧。死亡对于他们而言,实在太远太远,谁也不会想到,每个人都可能在拐弯的一瞬间就与死神迎面遭逢。相比之下,年老之后想活下去的愿望是如此卑微,卑微到每一次他都要与死神讨价还价,甚至还要面对家人的无心提醒。“从那以后,女儿就成了他的敌人。她的一举一动似乎都在提示他,想活着是件不体面的事情,承认想活着就更多添三分贱。”作者敏锐地触及到了这一微妙心理过程,不过就像鸟儿,偶一停留又翩然而去了。用力最多的,还是“他”与死神的数次讨价还价。起初是恐惧是凄凉,是有一线希望也要紧紧抓住,后来是“不想活了可是也怕死”,是屈辱地哀求死神再给些时日,再后来是“活惯了”即使活着没那么好也要活着,终于,当他经历了漫长的衰老不再那么害怕死亡的时候,事情发生了奇异的逆转,他害怕活着,可是此时死神偏偏要让他活下去,活成历史。

  生和死,从来都不是我们能够选择的。此时,年轻的作者感喟,或许活着,就是在别人的目光下装作乐在其中吧。作者讨论的其实不是“老”,也不是死亡,而是一种生活哲学。为了成全这哲学的表达,她甚至请出了西方电影里常有的死神的形象,使之日常化,试图将死亡演练得更为生动。但是,不得不说,这稍有些隔。毕竟,神在我们的语境中并不那么常常显身。倒是写小女孩柠香有如神助,在漫不经心的几个小细节中,她跳脱出来,活脱脱呈现在我们眼前。

  姚鄂梅《漫长的瞬间》:

  卑微的最后时光

  姚鄂梅在《漫长的瞬间》里似乎并不执意表达“看法”,她更希望呈现老人们真实的生活状态。人们常说,生与死就是一瞬间的事,可是,活在这一瞬间的老人们却觉得如此漫长,漫长得远远超出他们的期望。题目本身就传达了老人们生活的窘境。显然,《漫长的瞬间》里的“她”也未能逃脱“透明”的命运,栖身在小小的储藏室里,关起门来就跟不存在一样。“他们把这声音当成她仍然活着的信号。”生活的条件已经降到最低,最难堪的是精神上的尴尬,在子孙们的眼里,长寿就是“抢后人的阳寿”,此时,活着本身就变得是一种罪。为了弥补由活着而造成的“罪恶”,“自从儿子儿媳死后,她就变得格外会夸人,不论是谁,但凡跟她交谈的,总要想方设法夸几句”。可即使再懂事、再体贴,只要活着,对于晚辈来说仍然是一种妨碍。她只能选择饿死自己,虽然,挨饿是她最怕的一件事。于是,就有了这样一个荒诞的故事。当孙子需要她活着成为领导关注的焦点的时候,想死都成了一件不容易的事。我们看到,身体康健的她在医院里经受各种折磨,就像经受某种刑罚。只是在肉身煎熬的过程中,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但一进医院,他的感觉就变了,他是她最近最近的血亲这一事实,从来没有如此醒目地出现在他目力所及范围内,他不由分说想走上前去保护她……”

  世雄尽心尽力地照料她,在真心对待老太的过程中展开了与老太的心灵对话。这场心灵对话虽然发生在梦境中,可是,作为读者的我们都知道是那么真实,每个人的尴尬处境也四两拨千斤地呈现出来。如果顺着这个逻辑发展下去,或许是一个大团圆式的结局。倘若真如此,这篇小说的分量就轻了。妙就妙在,作者笔锋一转,老太越来越好,奇迹般地恢复了健康,当老太没办法抗拒身体的要求,真的提出自己想吃什么的时候,“他到底没说出老太关于红薯丸子的请求,拉开门,上班去了。”这意味着,去医院的这一遭仅仅只是一个插曲,一切又都回到了从前。孩子们依然漠视着老太,从肉体上到精神上;老太依然满怀愧疚地活着,不知道怎样才能不给孩子添麻烦。或许,这就是今天老人们的真实处境,无可奈何、卑微地活着,等死。

  每一轮朝阳都会变成落日,正如我们每一个人,都会从灼灼其华走向风烛残年。老人们的生存状态,没有哪个时代会像今天这么严峻。所以,在我看来,这三篇作品几乎在同一时间出现并不是偶然。从前,老人们是权威,是传统的来源,年轻人的生存任务就是保存和复制传统;而现在,一切都变了,这是一个属于年轻人的社会,老人们要向年轻人学习。问题是,当年轻人变得越来越强大的时候,他们以何种方式对待不再强大的长者?长者又如何在这个愈发逼仄的时代寻找到自己的立足之地?这问题值得我们每一个人认真思考,毕竟,今天的他们就是明天的我们。(岳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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