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爹娘(节选)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2年12月03日08:20 赵志刚

  相亲时,母亲爬上了树

  父亲只读过几年书,然而他对往事的记忆力真让我叹服,他清楚地记起认识母亲是哪年哪月哪天。1969年,19岁的父亲身高才1米53,体重还不满百斤,一个瘦弱的不起眼的穷孩子,在乡下已到了娶妻的年龄。尽管也有不少乡亲帮忙介绍,但似乎没有人瞧得上这个少年,有一女子虽然应允,但需要父亲拿200块彩礼,那时的200块是个什么概念啊,这亲事就中道结束了。

  我四姨(母亲的四姐)的婆婆和我奶奶很熟,突然有一天,就想到把我母亲介绍给父亲。那时母亲已经22岁了,在山东农村,这是个临界年龄,过了这个年龄的女子再想找个婆家就有些难。那时外公外婆已去世10多年,四个姐姐都出嫁了,大概没有什么人为我母亲的婚事操心,一拖时日她就失去了年龄的优势。

  父亲和母亲相亲的场景非常经典,这个场景如此深刻地印在父亲年少的记忆中,直到今天,都难以减损其中一点点色彩。1970年农历四月二十六日,母亲和她四姐的婆婆一起过了河,河边是一片密密的树林,23岁的母亲停下了她匆匆的步履。那婆婆一个人到了我爷爷家,让我父亲到河边与我母亲会面。父亲步行到了河边,但是空无一人。其实彼时,母亲已动用她多年练就的攀援功夫,爬到了高高的树上,她远远地看到了寻寻觅觅的父亲,并看到这个弱冠少年寻人未果而折返的情景。那个时候,母亲心里在想什么,今天已经难以探知。但这位23岁的女子发下了愿嫁到河之北的决心,想必在那天看到瘦弱的父亲后突然鼓足了。这中间的原因用一句话两句话很难说清,也许是天意吧。

  父亲一个人孤单单回来,告知那婆婆并没有人在等。那婆婆很决绝地说,你再回去找,她是和我一起过河的啊!少年再度返回河边树林,母亲已经从树上下来了……两人寒暄了几句就结伴到了爷爷奶奶家。大概过了只有9天,父亲母亲就步行到公社驻地进行了结婚登记。

  父亲在这一年,被招工到县煤矿当井下作业工人。同年的11月16日,他们举行了结婚仪式。第二年的11月9日,我出生了。

  这中间还有很多很多的故事。在未来的人生岁月,我将一段一段探究母亲的人生经历,这会是充溢我整个生命的访谈。关于母亲,对于我来说,真的是一个谜。揭开这个谜,是我对母亲和家族的一个交代。

  我爱母亲,知母亲正潜伏在我的身心之中,她在天国护佑着父亲、我,还有妹妹。她的微笑,是我工作生活的动力之源……

  读了不少好友发来的短信,始知今日是母亲节。或许,这才能解释这些天感觉为何总是有些晃动。祝各位的母亲节日快乐。如果母亲依然健在,不妨给她打个电话;如果她已驾鹤西行,就在心底默默祈祷她的安息。

  永远的鞋垫

  前天晚上回家很晚了,打开电视,正在播李咏主持的《梦想中国》,一位沂蒙山区的大嫂坐在台阶上,戴着花镜纳鞋底。那一针一针扎透鞋底的认真,让我一下子想到母亲。

  歌者解晓东的歌曲《中国娃》中有一句:“最爱穿的鞋/是妈妈纳的千层底/站得稳走得正/踏踏实实闯天下。”从我记事起,脚下的布鞋、棉鞋都出自母亲的手。母亲是精于女红的,四邻八舍都对她的巧手赞不绝口。我和妹妹的单衣、棉衣、鞋子、被褥,都是母亲一针一线做出来的。家里有个针线笸箩,里面有锥子、针线、顶针、纽扣、麻线等等,母亲做鞋、做衣服、缝缝补补,用的都是笸箩里的工具。由于白天要下地干农活,母亲大都是在晚上昏暗的煤油灯下开始这些针线活的,针线在她灵巧的手里飘过来荡过去。剪鞋样、粘鞋面、纳鞋底、修鞋边,最后把鞋面和鞋底缝合起来,朦胧的灯影里,在我和妹妹轻轻的鼾声中,一双双新鞋就这样慢慢地完工了。

  1990年9月,考上大学到上海报到前,母亲为我做好了崭新的被褥。那也是我长到19岁的第一次远行。那个车次是从烟台开往上海西站的,从方向上看,从我们县城上火车,要先西行至济南才转弯南行。母亲是没有地理概念的,她只知道上海是在我们家的东南方向,火车怎么要向西开?!所以,母亲去世后,我曾经在献给她的诗中记录了这个场景:“母亲,还记得1990年秋天西行的火车吗/我看到了夕阳中你的奔跑,你不知这火车会在济南转弯,南去上海/少年的心还沉浸在远行的兴奋中,你却陷于忧伤/你感受到了离别,感受到了不能把握。”

  1994年7月,我大学毕业分配到北京工作。母亲很高兴,她依然花费了很长一段时间,精心为我做了一套全新的被褥。7月24日,父母把我送上了北去的列车。从此,我开始了在异乡孤独的流浪与打拼。很多时候,满脑子名利的我忽略了母亲。每年仅有几次探望父母的机会,而回家后也停留不了几天。即便是短短的几天,也被别人拖出去喝酒。有一次,我被一个小学同学灌醉后,母亲甚至很严厉地骂了他一顿。那次醉得很深,母亲一口一口用嘴喂我水,心疼得泪落如雨。

  工作以后,母亲不能见到她的儿子,她疼爱我、思念我的方式,就是默默地做鞋垫,一双,一双,没有停歇地做,鞋垫上绣上花,或者福字。有一次回家,妹妹告诉我,娘给你做的鞋垫够你用一辈子了。有一年,我的同事王刚出差到山东,顺路看望我父母时,母亲还送了他几双鞋垫,母亲去世后,他还专门写了一篇文章来追忆这件事。母亲在世时,我并没有深刻感受到她做鞋垫的深意,而当她猝然西去后,我才体会到:鞋垫垫在脚下,母亲就在身边。母亲的爱和恩情,时刻缠绕着我,让我站得稳走得正,踏踏实实闯天下。

  今天,在我办公室的保险柜里,珍藏着一叠鞋垫,那是母亲送给我的最后的鞋垫。每次我打开柜子,看到这些鞋垫,慈母的爱都油然升腾在我的心头,让我无法释怀。我舍不得再穿了,这些鞋垫,连同母亲的爱,永远陪我今生今世。

  回忆父亲:永是高大与完美

  办公桌下压着我和父母的第一张照片,是1973年春拍的。父亲戴着一顶有帽檐的圆边帽子,怀抱着我,脸庞清秀,双目有神,母亲神情平和地直视前方,而两岁的我则瞪大了好奇的眼睛,直直地看着。那时妹妹还没有出生,未来的生活对一家三口来说,是充满希望的。

  那年父亲才23岁,在我们县煤矿当一名工人。20世纪70年代,山东半岛内陆的农村还很窘迫,一个村子里有人在外面当工人就能被人高看一眼,这也和当时的意识形态有关,工人阶级是先锋队。今天的工人已经没有旧时的礼遇了。

  从懂事开始,我就知道父亲每个月只能回家两到三天。他是井下一线工人,做最重的体力活——挖煤。他中年以后椎间盘突出等毛病和这种沉重的劳动有很大关系。

  父亲往返都是骑自行车,从五图镇到我们村约90华里,他要用两个半小时到三个小时才能完成这段路途。每次回家,他总是用一个黑色皮包装满馒头。馒头带有一股很香的苏打味道,这是我小时候最喜欢的美味。

  孩提时代,父亲每个月的回家都是节日,炒菜的灶台会再度飘起油烟的香味,缺油少盐的70年代,能吃上炒菜就是美好的生活。在父亲到煤矿上班的其他日子,家中炒菜的灶台都是冷冰冰的,粗粮、咸菜就是母亲和我、妹妹的日常饭菜,而家里的农活和其他体力活都由伟大的母亲承担。

  少时的我,为有当工人的父亲而深深自豪,在同学们的眼神中,在乡亲们的话语里。父亲在我的心中,如此高大、完美,无所不能。

  慧根深厚,多有巧技,是我对父亲的一个侧面的概括。

  何以这么说?父亲兄弟姐妹多,小时候几乎没有正经八百读过书,他自己和我讲最多上到小学二年级。19岁到煤矿当工人后,也没有历练文字的机会,但他利用业余时间读书写字,完成了脱盲任务。尽管如此,他离正常的书面表达还有很大距离。

  后来,文字尤其是书面表达对父亲来讲不再是障碍,和我有一定关系。父亲40岁,也就是1990年我上大学以后,每月和父亲母亲都有两到三封信,连续4年不辍断,提高了他的文字水准。父亲逐字逐句把我的信读给母亲听,还要给我回信,遇到不会写的字就查字典。如此一来,提升了自己的书面表达能力。父亲中年以后也养成随时记事的习惯,在小本本上记录日常生活中的琐事:家庭收入支出、人情往来、出游札记、柴米油盐等等。近些年,我陪他到各地旅游,我看他都记载航行的公里数、所到何地、风景名胜、我的同学好友等,极为细致。

  父亲的命中一定有天医星。记得少年时,我寒暑假到煤矿去,父亲在集体宿舍的床上总有一本厚厚的医学书,估计足有500页。父亲研究那本书足有10多年,他对医学的各个领域多有涉猎,指导着对母亲各种病症的治疗。晚年他又研究中医药、推拿按摩,我喝醉酒,他用葛根煮水给我服用,我四肢疲乏,他给我按摩穴位,都极为有效。

  父亲精于手工,最难忘的是编制笊篱。他用井下作业爆破后雷管上的导线手工编制笊篱近20年,以每年20个的产量,也足有四五百个之多,都赠送给了亲朋好友。

  父亲精于烹调技艺。上世纪80年代中期,我们还在农村的时候,春节前,父亲带来不少葡萄糖瓶子,里面装满了搅碎的西红柿。原来是他自己制作的西红柿酱,那个时候还没有反季的蔬菜可吃,用这种真空方法保存的西红柿在过年时可做鸡蛋汤,味道纯正。我十几岁时暑假到煤矿,父亲开始教我包饺子,和面、擀面皮、调馅、包饺子,一系列流程都在他亲手示范下学会。今天我包饺子的手艺依然是出自他的真传。至于煎炒烹炸各种菜肴的制作,父亲更是样样精通,堪称家里的大厨。

  (摘自《我们的爹娘》,赵志刚著,作家出版社2012年8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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