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晓英的长篇小说《都市挣扎》描写了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出生在农村的几个青年男女,不甘于偏远小城镇的狭窄生活,在大城市打拼的奋斗史、心灵史、追梦史、婚姻爱情史。之所以在“打工”前面缀以文化二字,是因为他们有一定的文化技能,比养妻、供子的农民工有着更为稳定的城市目标,怀揣着更为远大的梦想。
改革开放以来,文化产品的商品化、产业化,赋予了这些青年男女空前的自由,而就业的艰难却使他们面临空前残酷的社会压力。可以预见的是,随着各级各类文化事业机构的全员招聘,文化打工者的队伍将越来越大,他们是一批文化创新的生力军,也将是一批更加流动不居的社会群体,“月晕有风,础润有雨”,韩晓英的《都市挣扎》在题材和主题上表现出作者对时代现实的敏感,有揭示一种新生活、提出一个新问题的前瞻意义。
正如作者在《写作〈都市挣扎〉的前前后后》中说,“她俩(指书中林夕和燕儿的原型)本来都在小县城有一份工作并能安逸生活,但她们却并不满足,自己折腾来到省城,开辟出另一番天地。她们随潮起舞,在城市这个人生大舞台上挣扎着、奋斗着、郁闷着、痛并快乐着!我想,无论到什么时候,惟有苦难挣扎的生命和沾血带泪的生活,才是发生文学的第一源头。”“十年后(指出版第一本书《襟袖微风》之后),我庆幸自己战胜了疾病、磨难、彷徨和内心的挣扎,一路上跌跌绊绊,终于有惊无险、平平安安地走了过来。其间,刻骨铭心地爱过,伤筋动骨地痛过,哭过、笑过之后,感谢命运赐予我生命的种种体验;对我来说,写作是与生俱来的一种本能,是一种自我宣泄,是通往逃离凡俗居所的惟一通道,某种意义上就是生命的另一种存在方式。”这些充满思想发现的文字让人更本质、更深刻地认识社会、思考生存和人性,有大智慧和大技巧的文字让人见识生命的美丽,体验心灵的愉悦,而生存的挣扎、痛苦的体验、矢志不渝的奋斗则让读者在收获感动的同时受到人生的激励。
在韩晓英出版第一本书《襟袖微风》时,我即肯定了她对文字的敏感,对日常生活中人性、人情的肯定和动人表达。同时,我还表示,她当时还站在文学殿堂的门槛上,跨一步就进去了,登堂入室,成为一个作家,也可能永远停留在文学爱好者的层次上。10年后,读《都市挣扎》的开头一章,我便为她的大跨越而惊讶——她的思想视野开阔了,文字充满意味和丰沛的张力。《都市挣扎》的文学成就不只在于她第一次驾驭长篇幅作品的勇气和结构能力,更在于依托于个人人生体验又超越于自身经验的艺术概括力。按照美国文艺评论家苏珊·朗格的说法,可称之为艺术“抽象”能力,这种“抽象”的最高成就就是成功塑造了《都市挣扎》中林夕、燕儿、谭丽丽等女性人物形象和汪然、秦文斌、高晋、路子帆等男性人物形象。在主人公林夕身上,我们不仅看到了中国传统女性的吃苦耐劳、宽容善良、任劳任怨,还看到了当代女性不安于现状的理想抱负和高贵的精神追求。她既高贵而又世俗、既现代而又扎根于民族深厚的优秀传统,这是一个丰满生动而又不无典型意义的“70后”文化女性形象。燕儿对物质生活的追求与谭丽丽的随波逐流、得过且过,以及林夕的质朴、真诚、坚韧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性格就是命运,林夕对事业、爱情的不懈追求终得硕果,燕儿在与汪然相爱之后选择了富足与潇洒、风光,谭丽丽则以空洞的情感穿越于媒体的种种征婚游戏。才华出众、特立独行的流浪作家汪然不仅是开放时代的一个逃离并拒绝潜规则的文化人形象,而且在作品结构中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他是林夕的文学导师、精神偶像,而他对僵化文化的批判立场和绝不妥协的行为,使《都市挣扎》具有了鲜明的社会、文化批判光芒。林夕的前夫秦文斌有专业特长,但却不愿随波逐流,进而在社会和家庭方面都受到压抑的男性形象。路子帆则是一个在心理上、精神上完全被家庭、现实利益羁绊,虽然不乏才情,但却缺乏行为能力的人,平庸世俗或许是他的性格核心。后来与林夕因为真爱而走到一起的电台主持人高晋,被作者赋予了既有男人的成就,又有情人的责任、情义的种种美德,但在小说中,他的独特性、深刻性远远逊色于前三者,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是作者心目中既能满足一个女人世俗生活需要,又能作为精神寄托的理想男人形象。
“潮”是全书的一个关键词,作者用它来概括改革开放时代的经济、政治、文化生活,以及这个时代中“风云际会”的男女青年的人生、命运,他们的困窘和苦涩、上升和沉沦、成功与失败。城市和乡村发展的不平衡,成为他们走向城市的动力,而全无背景支撑的个人奋斗,又使他们从一开始就处于城市生存的不公平状态——他们需要付出更多的代价,经受更多的苦难。这是一个时代的光荣,因为他们毕竟有了更多追求自己人生价值的空间,不再被城里人称为“盲流”;这又是一个时代的伤痕,因为许多优秀的年轻人最终要为它的失序和不公平付出那么多的代价。每一次的成功和失败背后,都有多少人、多少家庭倒下去,他们是成功者的垫脚石,又是失败者的墓志铭。
韩晓英以自己的血泪文字,不仅勾勒出这个时代的大轮廓,而且留下了关于这个时代的许多生动的细节。让林夕多少次魂牵梦绕的家乡林家湾的那棵皂荚树,它的命运似乎就是现代化进程中传统精神与乡村命运的象征;在庆祝首期杂志成功出版时,林夕下意识拒绝而又在下意识中期待的那个拥抱,是多么意味深长;还有汪然在故乡河畔那次寻梦似的垂钓所引起的林夕的忧伤与思索等等,它们如串串闪光的珍珠,不仅辉映着作者那日渐成长的诗心和才情,而且成为小说主人公林夕永远的生命记忆,因而也成为作者对一个时代的心灵记忆和记忆中的忧伤。
在当代中国长篇小说的原野上,韩晓英的《都市挣扎》虽然不是长在最高处的参天大树,但它却是作者用心血浇灌的、扎根在丰厚时代土壤之中的生命之树。它的美在于朴素、真诚、自然,它的价值在于可以生成多种阐释的空间,而不是按照既定的概念模式雕琢而成的炫技之作。它给这个时代及这个时代的年轻人画像,而不是要强迫人们认同某一种时代的面貌。所谓的得与失,全在作者的这种文学姿态中。(李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