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吕约在今年推出自己的第二部作品、大众文化批评集《戴面膜的女幽灵》。如果说男批评家像刀锋,犀利而直接,那么吕约则更像是箭,精准而鞭辟入里。
吕约既是诗人又是资深媒体从业者,这为她的行文奠定了鲜明的风格:诗歌擅于用最简洁的语言与最精准的意象来描绘生活,吕约在文章里用诸多日常意象精妙的比喻了复杂现实,使评论文章产生了清晰又层次丰富的画面感。她对语言也进行了诗歌般的锤炼,像是有语言洁癖一般,省去多余的废话,这也是媒体从业者的素质,简洁的语言勾勒事件全貌,而远非某些学院派评论者的曲折、晦涩,因而让受众更迅速地接受了她所要传达的讯息。
在第一篇《老鼠的情书与狼的情书》中,吕约将卡夫卡喻为“老鼠”——他就像自己作品描绘的地洞里“恐惧与战栗”的啮齿类动物,活在犹太血统的阴影之下。不光卡夫卡的文章充满着无望的恐惧,连写给情人密伦娜的情书也是如此,布满了恐惧的深渊,吕约敏锐地发现这种恐惧源于强烈的占有性,而卡夫卡情书里所反对的正是占有对爱造成的异化。他宗教救赎般地敞开自己,将自身置于谦卑的地位,甚至为了维护爱的纯度不惜放弃这段感情。而苏维埃首席诗人马雅可夫斯基则像只不羁的狼,在不伦之恋里也显得理直气壮,他将家庭关系视为爱情的束缚,认为秩序是对爱的摧毁,堂而皇之地过起了“三人生活”。吕约巧妙地通过“情书”这个题材,将两人并置在一起,指出两者身为巨大差异性的物种,却做了同样的选择:终身未婚,爱上有夫之妇。老鼠从下水管道里摧毁秩序,狼则用怒吼撕裂秩序,在反叛精神上两者又表现出相统一的气质。吕约擅于在相悖中归纳统一,在统一中发现缝隙。
接着,将诗人和学者长处结合在一起的吕约再次发力,从2006年世界杯决赛齐达内的犯规而延伸到文本中人的非理性现象。球员作为高度商业运作下的产品,像一台只会奔跑的机器一样取悦着亿万观众,是齐达内的脑袋撞毁了这个逻辑,他失去了比赛,却赢得了个人意志的胜利。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地下室手记》里的主人公正是用不停的追问去攻击利益世界,在他看来,撞击的可能性是头破血流,而遵从的可能性则是行尸走肉,是死亡的开始。安娜·卡列尼娜突然被非理性所裹挟,决心走向死亡,《局外人》里的莫尔索开枪射击了不相干的阿拉伯人,这些非理性的冲动与荒诞的行为,在号称最被商业理性操控的世界杯赛场上,在以优雅著称的完美男人齐达内身上发挥到了极致,他撕裂了机器人的外衣,亿万观众只看见他落寞的背影,可谁知他内心不是为回归一个活生生的人而在偷笑呢?
吕约在第一部分中通过对当下文化现象的分析,牵引出许多国外经典文本。第二部分,吕约的箭射向了当下现实,但勾连起了古代社会文化,直剖中国文化隐疾。她从偏头痛的病症里,看到了中国男人的分裂,进而看到儒家和道家文化调和的失败。曹操是一个绝妙的例子,正常时他是一代枭雄,一旦偏头痛发作,就变得虚无,失去判断能力,最后失去了大好河山。吕约选取女性的面膜来描绘当代女性不停“变脸”的情况,她们被大众媒介所操控,拼命扮演着媒介上所宣扬的各种女人形象:一会儿是好妻子,一会儿是好妈妈;一会儿独立自主,一会儿娇小可人。摘下面膜的过程不是真实面孔的焕发,而是腐化死亡,女性要靠每天敷面膜来追上时代的瞬息万变,而真实内心已随着那张在垃圾桶里的面膜被随意丢弃。
第三部分《美丽新世界》里,吕约凸显了多重身份中不变的女性特质,开始关注美的东西。但这不是一本完美女性速成指南,吕约将时尚和权利、名牌和道德、人工和肉体放在一起讨论。她质疑我们追赶潮流穿上紧身裤时,束缚我们的不是紧绷的布料,而是时尚工业和传媒相联合背后的政治经济宏观权力。在追随名牌的同时,人主动放弃了参与到社会政治生活里的权力,生活被时尚广告所填满,甘愿沉浸在蕾丝花边勾勒出的美丽新世界里,凝视着绝伦的奢华之物,陷入一场无果的单相思里。
《戴面膜的女幽灵》是本让人过瘾的书,一个美丽的女性举起弓箭优雅地射向现实的裂缝,又拿起知识理性的手术刀深入浅出地解剖,不甘寂寞地回想起曾深刻影响过自己的那些经典文本,还不时发出幽默风趣的笑声。它既不是那些学院批评家古板的道德说教,也不是新锐专栏家的油腔滑调,而是带着诗人的智慧和学者的思辨性,又调和着女性的敏锐和细腻。
如若说本书还有遗憾,则是吕约写得实在不够多,她对语言的洁癖使她无法放纵自己洋洋洒洒,而把每篇文章都深刻浓缩,于是造成了本书头重脚轻的局面,导致“文学与城市”这个章节还不够舒展。(霍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