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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天白云(黄格)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6年05月12日10:41 来源:《民族文学》2016年4期 黄格 (壮族)

  引 子

  2010年底的一个中午,阳光洒在窗帘上,透出无限的暖意。应当年在瑶寨挂任村干部认识的朋友侯志军的邀请,我参加这个小饭局。

  侯志军当年是最偏远的行政乡——板升乡卫生院医生,现在是县城区乡镇医生的头。我们平时在街头路边碰个面,只是匆匆点个头,似乎谁也没有过多时间去留意对方。

  我要说的,是饭桌边坐在侯志军右手的那个人,半张脸肿得变了形的年轻人,憨憨的。我很不情愿斜睨他一眼,微微点了点头。他努力咽一口痰,脑袋往前抻一下,气息从歪扭的嘴唇送出来,模糊不清。侯志军很快给我“翻译”了一遍。我突然认为,这餐饭会吃得没多大味道了。

  这一餐,我确实吃得沉重,这辈子想起来心里就疼痛。

  侯志军说,他对“村医”这样的角色有深刻的认识,贫困大石山村的老百姓身边如何能缺少呢?他把手自然地搭在身边年轻人的肩上,看着我,让我的心一下子收紧、扭结了。年轻人挺了挺腰板,右眼闪烁张望。

  内疚,揪心。我那一刻的感受他们是无从所知的。

  大概几个月前,从板升乡过来的一位初中老师问我,在瑶族聚居的弄丛村,一名村医带病行医,有很多感人的故事,可以写写吗。作为县委宣传部分管新闻宣传工作的副职,我答应找时间下去采访采访,或者调遣通讯员下去。后来,或许是工作的繁忙,或许就没太当一回事,我把这个事给搁到一边了。

  现在,这个姓名叫蓝云的村医,就坐在我的身边,窗帘透进的光芒把他肿大的左颊映得突兀而难看。他说,虽然病了几年,但生活过得很平静,疾病并没带来多少变化,只是自己上城里进医院次数多了,撂下村民没人帮他们看病,心里就惦记。

  这一次,蓝云要到南宁做化疗,路过县城时,侯志军给他安排了这餐饭。他是蓝云的老师,更是亲密无间的朋友。侯志军偷偷跟我说,蓝云不想被打扰,对他身体不好,对他工作也不好。

  其实当时,除了困扰他的病,我对他的经历还有工作什么的并没有多大的好奇,许是习以为常吧。

  一个平凡的村医,我认识他的时间是这样的短暂,他的人生旅途是这样的短暂。而或许是因为短暂,更垫起内心弥高的仰望。

  心在它所爱的地方

  广西大化瑶族自治县的西北面,林立的山峰像聚集在广场上的人群一样,密密麻麻,拥挤繁乱,令人震撼。在这里繁衍生息了千百年的瑶壮人民,与大自然时刻进行着艰难的斗争与和解,每一步的汗水血泪无人能知。如果说,在别人眼里是神秘与奇妙,在他们体会出来也许是无奈和抗争。

  自称“布努”的瑶族,约于明代迁居这荒蛮之地。蓝云,是群山一隅板升乡弄立村一户布努瑶人家的孩子,1968年2月出生。年纪比我大了两岁,前面我还叫他年轻人呢,怪我这眼光。

  他还比我早三年当老师,1988年秋季被聘为代课老师。老师,在贫困的大石山区,跟地里挖出金条一样宝贵。他父亲是赤脚医生,本来盼着牵他的手走“吃百家饭”的路,没想到高中毕业的儿子,一转身就不听话了。早一年,蓝云就背上受伤的弟弟,跋涉八公里山路,一起参加了代课教师聘任资格考试。结果,弟弟先得到了安排,他晚了一年。

  俗话说:“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正确的选择带来幸福,错误的选择会留下遗憾和痛苦。蓝云的理由是,要改变大山里艰难的命运,传播知识更重要。知识是甘泉,滋润到哪里,哪里就有鲜花芬芳、生命蓬勃。

  父亲也对他另眼相看了,承认年轻血液的叛逆所喷发出来的不仅仅是冲动,还有智慧和目标。

  顺着山势滑下来的阳光,充溢花草树叶的味道。板升乡弄立小学的操场上,蒙老师的两个小孩,男孩六岁,女孩两岁,活蹦乱跳地追逐嬉戏,稚嫩的笑随意抛洒,像蓝云吹起的笛声。蓝云经常静静地看着他们疯癫,手指弹着轻快的节拍,思绪飞到童年的时光。

  天地无常,生命脆弱。蓝云一个夜晚接一个夜晚无法入眠,曾经美丽的梦境粉碎暗淡,迷失于不可预测的隧洞。一个星期内,蓝云目睹两个鲜活的小生命,只因为腹泻,就瞬间凋零。

  面对悲痛欲绝的父母,面对麻木摇头的村民,蓝云脑筋的水分快速流失,几乎皲裂。可是,一幕幕景象不断在眼前浮现——

  1983年大年三十晚,弄丛村村民毛义甫割肉杀鸡,准备吃年夜饭。两岁半的女儿从外面蹦蹦跳跳回来了,可刚一踏进家门,就一头栽倒在地。妻子王桥英以为女儿走得太急摔倒了,赶紧把她扶起来,才发现不对劲,女儿额头烫得吓人。女儿躺在妈妈怀里轻声说:“妈妈,我头痛。”

  毛义甫急忙找村里的土医生,要了一些草药回来,用水煮了给女儿喝,但烧不但不退,反而越来越严重,小女孩脸蛋和脖子烧得像煤炉一样。

  村里不通公路,全村连一片普通的感冒药也找不到。毛义甫夫妇装了一壶水,三步并作两步,背起女儿就往乡卫生院跑。每隔十分钟,背上就传来小女儿叫“爸爸,我要喝水”微弱的声音。毛义甫夫妇就把女儿从背上解下来,给她喝水,然后继续赶路。约两个小时后,女儿不喊渴了,夫妇俩以为女儿睡着了,再走了一阵,觉得不对劲,解下来一看,女儿脸色已变,没有了声息。

  妻子王桥英正要大哭,毛义甫急忙捂住她的嘴,说:“你不能哭,现在是大年三十晚,别人知道,就不让我们把小孩埋在这里。我们可怜的孩儿,要有个葬身的地方啊!”

  夫妇俩找了一个小山坡,掩埋了女儿,然后回到家里,关上房门,抱头痛哭。

  大山是美的,没有了它大地该多么单调。大山也是一道道障碍,制造了偏僻闭塞、艰难险阻。山高路长,缺医少药,让疾病冷不丁就威胁村民们的生命,比豺狼饿虎来得可怕。他们不能关门围栏来防备,不能磨刀造枪以抵抗。他们生病受伤时,有时延误了救治时间,有时落下了终生的遗憾,甚至因服错药物命赴黄泉……

  蓝云恨那高高的山、曲折的路,惋惜山里没有会医病的大夫。山民缺乏最基本的医药常识,会把人的生死都归结于“命”。有人生了病,巫婆麽公就有了财路,他们装神弄鬼,在别人面前摆出一副庇佑者的姿态,俨然无所不能的天使,可到了自己头痛拉肚的时候却惊慌失措。

  蓝云从小耳濡目染,潜意识里同时埋藏了行医的种子。他知道,总要有人走出来,扮演引领者的角色,去跋山涉水的。他利用中午和晚上的课余时间,学习钻研,爬山采药,甚至抓来山蛙和毒蛇,就在学校操场的石板上当众解剖,向师生和村民讲解哪些可以入药,也讲解一些中草药的基本使用方法。

  如果就现在的规则看,蓝云是越界了,无证行医。不幸的是,九十年代前期甚至直到新世纪初期,大石山里太稀缺医生了,方圆三四十里难见背药箱的。身边有个人能打针救急,村民就感到有福了。

  1995年10月的一天,弄丛村有一位瑶族同胞来到村委会,说妻子阑尾炎复发,痛得死去活来。村干部大眼瞪小眼,拍拍脑袋转转圈,有人想到刚调到小学教学的蓝云。蓝云给病人开了一剂急救药方,喊家属赶紧送乡卫生院。

  当时在板升乡卫生院工作的侯志军感慨道,幸亏有蓝云这一手,为病人赢得了救治的时间。其实,他关注这个爱管闲事的代课教师已久了,知道他也能把一些人从死亡的边缘拉回来,所以会手把手教他几招。

  碰到急难杂症时,蓝云便无法施展身手了。他问侯志军,今后怎么办?侯志军简单一句话,去专业学校学医。然而,蓝云家徒四壁,代课一个月收入仅几十元,脱产读书显然可望而不可及。村民的盼望和他的焦灼无法对接。凡事坚持了,总会柳暗花明。1999年,“爱德基金”在毗邻的都安县开设村医培训班,免费的。板升乡卫生院推荐蓝云去。

  2004年元月,蓝云改变人生的路径——放下教鞭,背起药箱。这个选择回到了父亲的初衷。学成归来,拿到村医聘任书的那一天,父亲给他斟了满满一杯酒。蓝云看出父亲眼里的信任和祝福,坦言道:“山里缺老师,更缺医少药,我做我能做的事、做好我要做的事。”父亲听了,倾杯而尽,热泪盈眶。他知道,他求不了儿子升官发财,求不了儿子膝下尽孝,但儿子唱到了他的调子上。

  蓝云工作的地方依然是弄丛村,距离最近的乡公路是16公里,距离乡政府36公里,两千多瑶、汉村民分散居住在巍巍群山之中。我在板升挂职的时候,就弄丛村没去过。民谣唱道:“山高石多弄场深,缺土少水难生存。”我想大概如此,实际也是如此,和我去过的村没有什么差别。

  穿上了白大褂,蓝云立即筹措资金,把村卫生所办起来,自己出钱自己动手。村委会腾出十几平方米的小房间,他自己补建小食堂和接待路途遥远病人的客房。当时村医没有报酬,他过着贫困户一样的生活。可村民高兴:“蓝云做了村医,我们连睡觉都觉得踏实了!”

  “心灵不在它生活的地方,但在它所爱的地方。”这句英国谚语,我读到的时候,蓝云在天上。

  被别人怀念的人

  蓝云当代课教师时候,他调到弄丛村小学,住的是约4平方米的房间,只能放下一个床铺。窄小的墙角和阳台堆满各种废弃的瓶罐,里面长着别人不知名的花草。那些花草是“药痴”蓝云种的草药,有七叶一枝花、阔(狭)叶十大功劳……学校分给的菜地已种满了,只好让一部分与他同居。

  1990年盛夏的一天,他的堂叔,也是他的小学老师,因肾炎导致全身水肿,多方求医无路,加上囊中羞涩,就喊兄弟把自己“强行”交给了蓝云。

  没人想到,蓝云会和堂叔挤一张床,一边上课一边给他打针敷药,整整半个月,恶臭考验了他的忍耐,也考验了爱心的宽度。蓝桂元独自呆的时候,想到胜过亲儿子照顾着他的侄子,感激,愧疚,幸福……他怎么跟别人去述说呢?

  四五年时间,蓝云把属于自己、也属于患者的小天地打造得简单、实用而温馨。狭窄的过道,拐角处、石板边也放满了塑料盆或瓷罐栽种的花草,一片叶子、一朵花就可以渲染这个空间的味道。

  2009年一天夜晚,一连串痛苦的叫喊声,像点燃的引线,窜进诊所。蓝云刚刚出诊回来,正捧着用开水冲稀的饭碗细吞慢咽。因为病痛,他已经不能食用常人一样的饮食。

  原来,病人几个月前挨狗咬,没有及时上医院,致伤口脓肿。山里人习惯了小伤小病不看医生,侥幸心理并没有被一次次不应有的后果警醒。蓝云给他服了药,安排在隔壁过夜。这么漆黑的夜,布满石块的险恶山路上是难以行车的,所以无法送病人上乡卫生院。可病人睡不着,不停呻吟哀叹,痛苦懊恼。蓝云便一直陪在他身边,像慈祥的父亲安慰儿子,在静谧的夜里。

  第二天,坐上面包车,村民对他说:“如果是别人,遇上你这种病人,早就躲得远远的!”

  2005年,村民蒙正义60多岁的爱人患肺结核,上门求医,别人都不敢靠近,可蓝云没有嫌弃,细心照料老人一天一夜,并耐心动员她上乡卫生院接受治疗。这位老人说什么也不上医院,蓝云只好按时上门给她打针,一直到2009年她去世。

  蓝云的“病房”是一条龙免单的,住下来就是家人待遇。可也只是一间房,无法住下的,蓝云就带病人到村民家里借住。村民乐意帮忙,没有拒绝理由,就像接力棒。相邻的都安县隆福乡葛家村的病人,来的路程就差不多一天时间,来了只有“住院”, 有时一住就是八、九天。而有的病人来不得、走不动,就喊蓝云过去。他们就这样和蓝云“结亲”。

  2011年2月13日,弄伞屯村民蓝凤琴患了重感冒,本想喊蓝云过去给她打针,但听说蓝云病情已经很严重了,她怎么忍心呢?她特别带上20个家里积攒的新鲜土鸡蛋,放在小篮子里,盖上一块小方巾,走路来到蓝云的诊所。

  上午10点多钟了,蓝凤琴来到诊所,门开着,没看到有人。她喊了几声,“有人吗?”从里间卧室传来微弱的声音:“我在这里。”蓝凤琴走进里间,蓝云正艰难地起身穿衣服,歉疚地说,姑妈,你来了,我感觉累,赖床了。

  得知蓝凤琴有病,蓝云连口说,我要是身体好的话,就过去给你打针,不让你跑这么老远的路。他话语模糊,手一直在抖,虚汗直往下流。蓝凤琴劝他不急,可他还是咬牙扎好针。这针扎在了蓝凤琴的心上,她强忍眼泪把头转过一边去,但随即听到一声闷响。待回过头,她见蓝云已晕倒在地,吓得大叫。刚好妻子蒙超英从外面回来,赶紧用棉枕给他垫上头,用力掐人中穴,和蓝凤琴一起不停地高喊他的名字:“蓝云!蓝云!”几分钟后,蓝云才悠悠醒来。

  他睁开眼,看到蓝凤琴右手的输液管有血液回流,呢喃有声,却听不清说什么。等他挣扎着拿起蓝凤琴的手,重新扎打,“姑妈”才知道怎么回事。

  蓝凤琴再也忍不住泪水,这个孩子,醒来的第一句话,关心的不是自己,却是她的病,病人在他面前便是“孩子”了。她不忍心再想。打完吊针,蓝凤琴来到蓝云的床前说:“姑妈家里没什么,就送几个鸡蛋给你补身子。”说完,蓝凤琴又从口袋里把仅有的60元钱掏出来给蓝云,吩咐他赶紧到大医院去治病。但蓝云说什么也不接受,蓝凤琴就把钱硬塞进他的手里,抹着眼泪跑出了门。

  把病人当亲人,这句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蓝云在山里行医,都亲切地称呼村民“大叔”、“姑妈”、“老弟”、“老妹”的,把他们当成一家人,村民更把他当成了贴心人。

  我想起电视剧《医者仁心》里有一句台词:“你怀念过什么人吗?你想过,当你死后,你会被什么人怀念吗?我们都在努力做一个能够被别人怀念的人。”可蓝云在关心别人的时候,会想到“怀念”这个词吗?

  弄丛村弄黑屯的蒙绍录喊蓝云为“第二个父亲”。这个年纪可以当蓝云父亲的汉子,反过来怎么这样称呼蓝云呢?

  这得从蓝云两次抢救蒙绍录的经历说起——

  第一次是在2006年旧历9月。一天下午,天飘着蒙蒙细雨。蒙绍录从山上砍柴下来,鞋里渗了水,走起路来里外都打滑。眼看马上拐到了大路,他的右脚突然扭了一下,人就顺着摔了出去,一直翻滚到村级公路上,昏迷了过去。

  蒙绍录头颅血肉模糊,一动不动。这里是大树坳,接近三叉路口,常有人路过。很快,有三个瑶族青年嬉打笑骂,从东边走来。有个人突然指着路边一团东西诧异地惊叫起来。大家定睛一看,很快明白是受伤的人,流了不少血,死活不知。三个青年不约而同跑了。

  后来,又有人路过,他们先是胆怯地探视,然后急忙脱下外衣,往蒙绍录身上丢过去,也逃命似地跑开了。这样的举动,可不是敦厚的山里人该有的,怪了!

  见怪不怪。原来,一直以来,深山的瑶民认为意外受伤流的血是“红鬼”,一旦接触了它就会缠身,像赖皮的寄生草一样,让你一生凶多吉少。如果你脱下衣服丢给伤死者,就表示你已尽力救过他了,“红鬼”的阴魂就不再来找你。

  直至两三个小时后,约下午5时,弄丛村小学汉族教师罗荣远放学回家,骑摩托车路过大树坳时,发现了受伤昏迷的蒙绍录。他赶紧停车,上前查看,发觉蒙绍录还有轻微呼吸。他喊放学回家的小学生跑去告知蒙绍录的家人,自己则返回村卫生所接蓝云。

  “红鬼”不在蓝云的脑子里。

  蓝云随即被接到现场,给蒙绍录的伤口止血。他对随后赶来的蒙绍录的爱人说:“大哥伤情很严重,我止血后,得马上送乡卫生院。”站在远处的女人害怕得浑身直哆嗦,看到丈夫一身血迹,头上还不断流着鲜血,急忙脱下一件外衣丢给蓝云说:“你把他的头包起来,这人死定了,我也没钱送医院,要送你自己送。”说完,她就跑回家了。

  天慢慢黑了下来。蓝云一边救治,一边和罗荣远一起,找到一个椅子和两条竹杆扎成担架。罗荣远打开摩托车前灯照路,两人艰难地把蒙绍录抬到坳口的小石屋里。

  罗荣远打着手电筒。蓝云就地给蒙绍录清洗伤口,敷药缝针。山石划开的头皮缝了64针,直到第二天凌晨五时,附近的村子传来了隐约的鸡鸣声。

  连续20多天时间,蓝云每天中午都来到这个小石头屋里,为蒙绍录打针,每次守着蒙绍录三个多小时。可蒙绍录家里穷,治愈后三年内才断断续续给了一半的药费。蓝云没和他计较,也没说一声。

  其实,他对别人也这样,特别是那些在校的孩子、病弱的老人,有人质问,他淡然说,有钱人家总会给,没有也就算了,成本没多少。

  蒙绍录第二次意外受伤,是整整一年后的又一个下午。山村的气温已经转寒了,蒙绍录路过蒙美垌时,迎面走来一个醉醺醺的汉子,不曾想迎头向他撞过来。蒙绍录没有防备,被撞下公路旁边的十多米高山沟,头顶的旧伤开裂,腹背也受了伤,当场晕了过去。

  几个过路的瑶民还是怕“红鬼”,都不敢靠近。后来,蒙绍录的外甥发现了,立即电话喊蓝云过来抢救。蓝云和妻子蒙超英赶到现场,天已暗了下来,为了不延误救治时间,妻子打着手电筒,蓝云就在山上给蒙绍录包扎、打吊针,然后再将他抬到小石头屋。这次蒙绍录头顶又缝了54针,蓝云又用了一个月时间来医治和照顾。

  曾在部队当过卫生员的蒙绍录,说蓝云两次给了他生命,两个月无微不至照顾他,这种爱护已超越了父亲的给予,他内心认这个“父亲”。

  说一个“托孤”的故事。

  在弄丛村以及邻近的弄郎村、弄立村和都安县隆福乡葛家村,你随便问一个村民,无论他是瑶族、汉族,还是壮族,蓝云对谁好?他们都会说:“蓝云这人,不看你额头写着什么,不管你身上穿着什么,对谁都一样,一样的亲,一样的热情!”

  在板升乡,瑶壮汉民族大杂居小聚居的历史已过百年。弄丛村卫生所周围的几个屯,住的都是汉族,蓝云从弄立村来到这里“安营扎寨”,大家从来没觉出生分。弄郎村弄矿屯的汉族左树元老人膝下有四男一女。2005年,她的三儿子蒲亨榜的爱人出现浑身乏力浮肿的症状。蓝云初步检查后,建议送县医院诊断,医院确诊为肝癌。蒲亨榜一家付不起住院高昂的医药费,只好回到家里请蓝云打针。蓝云每隔三天准时上门打一次针,尽一切能力减少病人的痛苦。蒲亨榜与蓝云很快成为挚交。

  2006年9月,蒲亨榜的爱人去世了。然而,两家人的来往依旧,经常相互串门。蓝云生病和蒙超英读书时,蒲亨榜几次用车接送他们到古竹村路口等车。

  祸不单行。2007年9月,蒲亨榜身上出现和先前爱人一模一样的症状,先是浑身乏力,接着全身浮肿。果然,到县医院多次检查,也是肝癌。2008年春节前,蒲亨榜回家养病,蓝云还是三天来一次,给他的这位朋友打针下药。那是怎样的情感纠结、怎样的生命判决?

  已然,躺在家里的蒲亨榜万念俱灰。他和妻子育有两男一女,一个原本幸福的五口之家,被无情的病魔击打得散架了。看着刚满5岁的小儿子蒲开准,他作出了一个决定——

  春节一过,蒲亨榜就带着小儿子来到弄丛村卫生所找蓝云。

  “兄弟,我的病越来越重了,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的这个小儿子。我想拜托你一件事。”一进门,蒲亨榜对蓝云开门见山,“我想让他认你做干爸,不知道你答应不答应?”

  蓝云心头一惊,但很快走过去抱起蒲开准,亲昵地问道:“我当你干爸,你乐意吗?”

  蒲开准对蓝云很熟悉了,看着蓝云直点头。

  两个月后,蒲亨榜离开了人世,三个孩子也成了孤儿。蓝云尽己所能,出诊途中常绕道到弄矿屯,接济一些吃的、用的,让点滴的温暖,汇聚成孩子成长的希望。

  在天堂的蒲亨榜一定知道,他的兄弟,充满一种力量,无声无息的力量可以浸润生命。

  弄丛村弄劳屯,有一个特殊的家庭,一家三口都是五保供养对象,主人蒙光球过了古稀之年,身边的妻子体弱多病,同住的还有百岁的叔公蒙阿棍。

  自走进门后,蓝云就是这个家的儿孙,精心关照三位老人。只要老人犯病,蓝云随叫随到。因为经常出诊到偏远的山村,回到诊所后,有时放心不下,他就趁着晚上时间宽松跑上门看望,实在去不了也要电话向邻居了解一下。这是他生活中的“固定程序”。

  2010年5月的一天,凌晨三时,蒙光球肚子痛,加上风湿病又犯了,急忙爬起来叫邻居打电话给蓝云。蓝云抱着小孩,背着药箱,一分钟不敢耽误。赶到弄劳屯,他先把小孩寄放在岳父母家,然后来到老人床前,给老人打吊针。为了观察老人病情,他一直守在床前,整晚没合眼。可他也不能丢下诊所,天亮后,只好叫醒熟睡中的老人,问是不是好了一点。蒙光球点了点头。蓝云这才收拾药箱,叮嘱老人:“您老好好养病,晚上我还会再来给您吊针。”接下来的十多天时间,蓝云每天在忙完诊所的事后,就往弄劳屯跑。

  每次诊治,老人都感到过意不去,要塞钱给他。蓝云总是笑着说:“你们留着,买东西吃,我不要你们的钱。”有一次,老人没办法,就拿出新农合医疗的本子,让蓝云去办报销顶医药费。蓝云认真给他们解释:“没有住院,这医药费报不了的。你们安心过日子,我就高兴了。”

  弄丛村还没通车时,蓝云看到三位老人在为化肥的事发愁,就拿上背篓,去帮三位老人背,一来一回,总是深夜才回到家。五、六月粮荒季节,蓝云忘不了给老人送去糖、饼、盐、肉和米等生活用品;腊月天寒地冻时,给他们送去衣裤、帽鞋;秋收时节,忙着帮他们收玉米……2011年春节,病重的蓝云还不忘从家里带上一大袋苹果,给老人拜年,出门的时候,摸了摸老人的铺盖,认真说道:“等我经济好了,我给你们多添点。”

  直到后来,三位老人才知道蓝云病重。蒙光球带着妻子来到诊所,拉着蓝云的手,落泪哽咽,说不出话,只不断摩挲他的手,喊“儿子”。

  他有一双“神手”

  前面我们说的蓝凤琴,她为什么悲痛欲绝,心如刀割?

  她不忍心看到“儿子”被病痛折磨。如果可以选择,世间的任何苦难,她只愿搁在自己的身上。蓝云,不但是她的好“儿子”,也是她的救命恩人。

  2009年旧历12月的一天,大山深处寒意袭人。

  晚上约十一时,蓝凤琴关了所有房间的灯,坐着看电视。丈夫几年前去世,小孩们出外打工了,家里就她一个人,不需要那么多光亮,能节省就节省。这是习惯。过不了一会儿,她觉得困了,就起来去厨房,准备舀水洗脚休息。这是她的家,她可以机械性地熟练地完成任何动作。

  她在准备摸到电灯开关的刹那,突然右脚一阵剧痛。她的第一反应是被狗咬了,可低头一看,顿时吓出了一身冷汗。借助电视机投射的微弱灯光,她见到大拇指粗的绳索,不,是一条蛇在地上蠕动而过!

  蓝凤琴吓得几乎瘫软,求生的欲望,又催促她赶紧跳到门外,向寂静的暗夜大喊:“我被蛇咬了,救命啊!救命——”

  隔壁的二婶闻讯过来,只见蓝凤琴浑身筛糠般在打抖,右小腿脚上有两排渗血的牙印。不多久,瘫在地上的蓝凤琴有点不好看了,或许加上恐惧,牙齿不停地打颤,已说不出话来。

  二婶听人说过,当地有一种常见的剧毒山蛇,偷吃鸽子蛋的那种,冬天经常隐蔽在暖和的厨房里。蓝凤琴这次遭难了!屯里能干体力活的男人长年在外打工,荒山野岭的,又是半夜,找谁帮忙呢?没有。

  二婶找来绳子,死死地绞住蓝凤琴的大腿处,虽然没曾见人这么做,可饭桌边在人们的瞎扯里记住一些,就防止毒液往身体里扩散吧。然后,她赶紧喊人到临近村庄找“赤脚医生”,约摸个把小时后,回来的人直摇头。二婶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点火烧蓝凤琴被蛇咬的伤口,心想这样也许可以烧死蛇毒。接着,她又拿电筒跑到地头山边找草药,可正处严冬,又是深夜,草枯干了,哪里还能找到,只好空手回来。其实,扯也白扯,她哪里懂治蛇咬的草药,顶多能扯敷小伤的某种草。

  没救了,二婶想,应该给在大化县城打工的蓝凤琴儿子蒙照雨打一个电话。

  “娘被蛇咬了,娘快不行了!”蒙照雨懵了,急坏了。他什么也没想,骑上摩托车就往家里赶。二百多里路,哪耽误得起时间?由于车速过快,到半路的都阳镇时,他不小心翻了车,受了轻伤,滞留在当地,只好连夜给娘求医问药。第二天上午8时,心急如焚的蒙照雨赶到家时,蓝凤琴已处于半休克状态。他赶紧拿出带回来的四瓶解毒药水,要给母亲输液,因为没有经验,鼓捣老半天还是徒劳。这时,他们才想到给蓝云打电话。

  不巧的是,这一天大清早,蓝云就出门问诊去了。因为生病,蓝云走动起来不像以前那么灵活了。直到下午,他才返回诊所,听闻蓝凤琴被蛇咬伤的事,便匆匆用开水冲了半碗饭吃下,背起药箱就出门。妻子蒙超英不放心,也陪着他出了门。蓝云一路走,一路在山上捡草药。凭经验,他知道蛇咬伤的,西药救急,中药治本,两者结合是最好的办法。

  直到晚上天黑,他才赶到蓝凤琴家。“姑妈,你的脚怎么肿得这么厉害?”蓝云亲切地问。蓝凤琴说不出话。她的右小腿肿得像一根柱子,整个裤管要被撑开了。蓝云赶紧动手,用剪刀慢慢剪开裤管,一节紫黑色的小腿露了出来。

  蓝云轻轻托起那条伤腿,含糊说道,我要把毒液吸出来,好敷药。他刚做过放疗,右脸肿大,嘴里还带着伤,这样直接用嘴巴去吸,是很危险的。旁人听了,都说使不得。妻子也马上阻止:“你刚做手术,太危险了!”蓝云何尝不知道危险,此刻为了救人,只能豁出去了。他俯下身去,对着脚跟的伤口,用嘴狠力地吸。蓝凤琴迷糊中知道蓝云是在舍命救她,眼眶里不由得涌出泪水。一滴滴泪,伴着蓝云一口口地吸,一、二、三……也许是五口,也许是六口,她已经记不清了,多吸一次,她就越远离死神,而蓝云就越面临危险的威胁。

  站在旁边的人,只见蓝云吐出一大口一大口浓黑的毒液和脓水,都傻呆了,不知道还有谁能这样救人?是飞蛾扑火的壮举,还是蓝云也病迷糊了?

  吸完毒液,蓝云认真地漱了几次口,笑着对他们说:“我是医生,放心吧,没问题的。”然后,他开始给蓝凤琴吊针,清洗伤口,然后拿出随身带的中草药,熬制敷上。

  屯里就一只公鸡,孤独地对着微红的天空鸣叫。

  这时候,蓝凤琴稍微清醒过来了。她睁开双眼,不认识似的,呆望着蓝云,不知该说什么。回过神来,她急忙小声喊孩子煮吃的,蓝云肯定很饿了。

  蓝云没有让他们煮饭,锅里还有冷饭,他只要了一小团放在碗里,用开水化开,吃了几口。他对蒙照雨说:“没事了,用完药你再到我那里取药。”又安慰蓝凤琴几句,顾不上休息,他又要出门。

  蓝凤琴示意蒙照雨给蓝云付钱。蒙照雨递过100元,说不够以后再给,只要母亲医好伤,倾家荡产都能付。蓝云没有伸手接,他们以为他嫌少了。蓝云责怪道,我用的大多是草药,临时在山上捡来的,能值什么钱?姑妈一个人在家不容易,留给她补补身子吧。

  目送蓝云的身影消失在山道上,蓝凤琴一家人感叹不已。

  四天后,蒙照雨到弄丛村卫生所找蓝云拿药。蓝云带他上山去采,一样样教他辩认,并对他说:“你要记住,以后村里人再有人被蛇咬伤,可以找这些药,免得拖延太久,耽误了。”

  “我有话要说,我今天还能在这世上说话,是因为有蓝云救了我。”

  汉族村民田彩荣匆匆忙忙跑过来,冲我喊。原来,田彩荣两次被蛇咬,蓝云两次救了她。

  田彩荣简单地给我描述了那两次经历:

  第一次,1999年的一个晚上,午时了,她砍完猪菜,就去打水洗脚。当夜没电,屋里只点煤油灯,比较暗。她在水池边踩到了蛇,蛇毫不留情报复了她一口。她心一横,勇敢地把蛇踩死。不过,只一会儿,她的小腿就肿大起来了。隔壁就有一位土医,她敲开他的门。可是,土医推辞不医,说今天不是好日子,他不给人医病。

  又是迷信作怪。土医有扯草药医病要看日子的偏见。如果他瞎算出不是好日子,就不会去扯药,或者扯药时如果不能连根扒出来,认为是医不好病人的征兆,所以都不会给伤病者治病。

  田彩荣只好叫小孩去请蓝云。蓝云一进门,该打针的打针,该敷药的敷药,各种办法都用上,干净利索,还不断安慰她。果不然,蓝云用一个星期,就让她的伤痊愈了。她想,也许真有神助,命不该绝吧。她还要

  感谢那土医迷信,否则也可能给误了。

  第二次,2007年,也是晚上。家里电视机坏了,她打电筒去找师傅修理。不给力的电池,她没怎么看清路,更不用说那条隐蔽的蛇了。这次,她没能把那条咬她的毒蛇打死。回到家后,她风急火燎找到蓝云。同样,蓝云给她医好了。

  我问几位医生,面对被毒蛇咬的人,怎么办。他们说,我们一般无计可施。医生不是神。蓝云也不是神。

  “村医所学的知识是有限的,蓝云在十多年时间里,能够上千次抢救生命,靠的是他的认真、是他的负责,当然还有敢于面对的勇气。”行内的人这么说。我也认同。

  早在1994年,蓝云还是村小学教师时,弄丛村村民毛义甫75岁的老母亲被医院判了“死刑”,喊家人抬了回家。毛义甫想到蓝云平时钻研一些医学知识,想让他试试。蓝云诊断后说:“还可以救,至少还能活两三个月。”亲属们将信将疑。蓝云用中草药进行了三天熏蒸治疗,老人家奇迹般好转,真的多活了三个月。

  2009年8月某一天,村民何高龙的孙子何文比突然发病,手脚抽筋,不一会儿身体就有些僵硬,皮肤渐渐发黑。一家人都慌了,爷爷、奶奶哭不成声。父母心存最后一丝希望,急忙抱到蓝云的诊所。

  蓝云二话不说,俯下身就给小孩做人工呼吸。经过一番抢救后,小孩的手竟然动了,随着有了呼吸,皮肤也慢慢红润起来。大家转悲为喜。

  2000年腊月二十七日,弄郎村上弄矿村民蒲亨世的女儿蒲春宇,出生才40天,突然患病,高烧昏迷,脸色变成青黑色。当时,蒲亨世和妻子杨美华又急又慌,连看都不敢看这个小女婴,心想不知自己何时得罪了上天。村里的老人也劝他们“丢了算了,活不了了。”蒲春宇的爷爷不松手,坚持把孙女背去找蓝云。量体温,打针,女婴病情凶险,药液已经注射不进了。蓝云没有放弃,整整一个白天的努力,女婴的手终于微微动了一下,然后发出了轻微的哭声。大人们高兴得哭得了一塌糊涂。

  2009年旧历五月初九上午,弄郎村上弄矿屯蒲亨云开摩托车去板升街。在弄林堡一带,小伙子不知什么原因,眼一花就掉进了路边的水沟里,造成左脚膝盖下方骨裂、嘴巴撕裂、四颗牙齿脱落。在县人民医院医两天,蒲亨云花费了四千多元。医生说,要留院治疗十几天,需要二万多元。蒲亨云不敢住院了,家里没钱呢!回到家,蓝云给他护理了十天时间,蒲亨云就可以正常行走了。蓝云收他三百多块钱。蒲亨云在心里佩服这位瑶族村医了。

  命运好像在跟蒲亨云开玩笑。时光刚走了一圈,2010年5月 1日,在融水县打工的蒲亨云开摩托车回家,经过融水至罗城路段时,因超前面一辆大车后,掉进路边的水沟,被路过的一辆小轿车辗了左腿。当时,他被送到罗城县医院住院27天,左腿截肢,花费16000多元,轿车司机负责一半,自己付一半。他赶紧要求出院。医生说,提前出院可能感染,后果自负。蒲亨云不管,因为没钱了,签了字后,就回了家。一到家,他打电话给蓝云。蓝云对伤口的愈合也表示担心。蒲亨云说:“兄弟,你救过我一次,我信得过你。这次你只管治,治好治坏,我不怪你。”蓝云摇头,拧不过,只好带着妻子每天登门护理,到拆线、洗伤口、打针。八天后,蒲亨云的伤腿基本恢复,蓝云也只收了二百多元医药费。

  蒲亨云心里有蓝云,才敢提前出院的。

  永不关门的诊所

  春节,是农村大闹场的时光。想一想,三百多天各奔东西,甚至多年离乡老大回,亲戚朋友聚一次着实不易。

  这些美好的日子,蓝云看得更重,却与人不同。在弄丛村,汉族有个习俗,大年初一不看病,而春节又是一些常见病的高发期。于是,正月初一前后,蓝云的诊所就特别忙。除了大年三十吃一顿年夜饭,初一和家人团圆一天,他就住在离家约三十里远的卫生所。其实,他并不寂寞,除了开药问诊,就和汉族朋友们聊天,听他们讲外面的故事,还有那些不为人知的酸甜苦辣、风流轶事。他和妻子对未知的世界,有着幻想,有着向往,只要背起行囊,脚步就踏在那光怪陆离的城市里。可是,妻子心里很清楚,丈夫是长在瑶山的一棵树,根须已紧紧地箍住岩石,钻进看不见的土里。依偎绿荫之下,蓝天那么清澈,白云那么洁净,她也觉得单纯很好,这幸福很实在。

  他们的诊所,怎么能关门呢?

  2010年春节,蓝云的病情愈加严重了,家人心里都预感到了什么。蓝云作为父母的长子,兄弟们的大哥,谁心里没有他?今年的这个春节,和往年是不一样,所以他们都回来了,回来一起吃年夜饭。

  可是,年三十晚,大家左等右等,一个电话接着一个电话打,从夜幕降临到晚上九点、十点……他们没见到蓝云一家三口子的身影,倒是听到蒙超英在电话里哽咽的声音:“我们回不去了,你们自己吃了吧。”

  原来,那天下午,病人来就诊很多,蓝云停不下来。蒙超英和小孩都跟他闹别扭。他把他们晾在一边,默默地有条不紊地忙自己的。他知道,丢下病人,这个年他们就过得不安稳了。

  时间转瞬到了晚上十点多钟。这时候,蓝云已经没力气再赶山路回弄立村的老家了。蒙超英煮了汤圆,权当作年夜饭。蓝云颈部淋巴肿大,压迫食管和气管,只能喝一点糖水,就上床休息了。闭上眼,他脑海里是父亲结实的笑,从骨子里面出来的;弟弟们奔跑的身影,是山路上的一道风景……

  半夜两点钟,电话铃骤响。蒙超英以为娘家来电话,急忙接了,却是弄劳屯五保老人蒙光球打来的,说肚疼腹泻。她轻轻放下电话,要想想怎么办。“赶紧去吧!”微弱的声音,却如惊雷,着实吓她一大跳。蓝云已撑起半个身,也没看她,兀自慢慢爬下床,然后装满一袋苹果,挎起药箱,拿着手电筒就往门外走。蒙超英哪里忍得让丈夫拖着病重的身体自己走夜路,赶紧把睡梦中的小孩背上,赶了出去。

  腊月的寒风,像刀割般刮在脸上。起初,小孩闹了一阵,很快进入梦乡。蒙超英无聊地发几句牢骚,没人搭上话,也不说了。去弄劳屯,蓝云平时步行约40分钟,现在只能走走停停,两个多小时才踏进那扇透出浅淡光色的木门。

  直到大年初一早上七点,蒙光球都没敢松开蓝云的手,只有这双手的温暖,他的心才烙在铁板上。

  蒙超英也曾认为自己的婚姻是残缺的,它离女人的心太远了,远得让她时常迷惘。她会不经意地想,我要把它画圆,一个平凡女人想要的圆。

  我还是讲故事。2008年中秋团圆夜的一个故事。

  那天,蓝云早早地回到村卫生所,在河池卫校读书的妻子蒙超英正在回来的路上,他和幼小的儿子充满对久别团聚的渴望。正在他准备出发到村口接妻子的时候,却接到妻子的电话,她坐的车子出了故障,只能赶到板升乡府所在地,晚上回不到古竹村口了,要他第二天早上才去接她。

  蓝云怅然若失。那天晚上,弄丛村没有月亮,云团却突然带来这个时节罕见的电闪雷鸣,下起了大雨。蓝云和儿子草草吃了一些东西,就上床睡觉。凌晨一点,铃声乍响,电话那头传来弄黑屯蒙绍录着急的声音:“快来救救我孙女,她烧得好厉害。”

  “我马上就过来。”蓝云挂了电话,翻身起床,穿好衣服。望着熟睡的儿子,听着雨点敲打的密集声,他突然不知所措,呆呆坐了一小会儿。他突然想起给妻子打手机,很无辜地问:“如果放儿子一个人在家,我不放心,怎么办?”“那干脆带儿子一起去吧。”蒙超英迷糊中回答说。

  蓝云只好抱起熟睡中的儿子,小心背到肩上,挎上药箱,一手撑伞,一手拿手电筒就往门外走。可是,朝夕相伴的手电筒,偏偏这个时候电池几近耗尽,忘了购换。他只好敲开邻居村民家的门,问借。邻居家见他背着小孩冒雨出诊,太危险了,想帮看护小孩。可年幼的小孩惊醒过来,说什么也不答应留下来。蓝云顾不了那么多,背着小孩闯进了雨帘中。

  走到蒙绍录家,有两公里多的路,虽不算远,可雨伞太小,他和小孩都被雨淋得湿透了。当蒙绍录打开家门,看见父子二人一身淌水,打着哆嗦,百感交集,慌忙接过小孩坐到火堆旁。

  凌晨四点多,小女孩烧退了一些,沉沉睡去。雨也渐渐停了,农家的公鸡打第一遍鸣。蓝云交待如何用药后,收拾东西返回卫生所。

  早上七点钟,天亮了,蓝云没有忘记要去村口接妻子。他依然背着药箱,带上小孩,路过弄黑屯时又送药过去给蒙绍录。接近中午,他才接到妻子。放心不下,他和妻子一起再进了一趟弄黑屯,了解小女孩的病情,给她打了吊针。直到下午两点,一家人才回到村卫生所。

  春节和布努瑶的祝著节,父母亲还能盼到蓝云走进家门,其他节日就断了念头。面对蓝云的歉意,父亲体谅地说:“知道你忙,我和你母亲身体还行,不用你担心。”

  法国胸科医学之父雷涅克说:“当我们决心要成为医生的那一刻,我们的身上已经挂上了一条看不见的锁链,让我们背负一生。”蓝云,就是背负这条锁链,他看不见,也没想到,却存在着,让我们看见了。

  “永不关门的诊所”。“瑶山长明灯”。这是媒体报道蓝云事迹中所用的标题。

  5909208,这是弄丛村卫生所的电话号码。

  一个普通的电话号码,却留给了村民生命的无限希望,牵系着他们无法割舍的情感。

  都安县隆福乡葛家村弄平屯61岁罗玉琼对我说,我老了健忘,但能记住一个电话号码——5909208,写在弄丛村卫生所的门板上。我们屯的人,一有病就拨打这个号码,蓝云就来到我们身边。

  2011年3月7日,我到弄丛村采访蓝云的事迹,罗玉琼不知听到谁说了,本来身体一直不太好,有气无力的,可那天她一下子就来了精神,走了两个半钟头来到弄丛村卫生所。

  我终于知道,罗玉琼不说不快的缘由。葛家村的弄平、弄母、干西三个屯的人,一般就近来蓝云这里医病。他们来不得、走不动,就喊他过去,一年要有二、三十次。因为路程远,也有到蓝云这里住下来治疗的。2009年旧历六月,罗玉琼就来蓝云这里住了一个星期。她一家人医病,经常一时候拿不出钱,就赊账,儿子媳妇到外面打工有钱了,才给他。她孙子蒙海丰病了,就是蓝云给抢救过来了。她儿媳妇听说蓝云病了,流着泪和家婆数说蓝云的好。她们说,“过桥不忘恩,吃水不忘河。我们忘不了蓝云!”

  2010年5月的一天早上,风雨交加,雷声隆隆,迷迷茫茫的暴雨中,一辆摩托车驶进乡卫生院后嘎然而止,一个身穿雨衣的人左脚倏然落地,右脚却迟钝地架在摩托车上,摩托车向左侧倾斜,看样子就要倒地了,刚洗漱完走进医院大院的院长覃东华急忙跑过去帮他扶稳车子。来的人就是蓝云。他面部左侧肿痛,没法戴安全帽,被雨水飘打得变形的脸苍白不堪,雨衣靠近下巴的扣子落了,胸口的衣服湿漉漉的,两腿冷得直哆嗦,下面还罩着一个药箱。他从南宁动手术刚回来不久,身体还很虚弱。

  覃东华见状感到心疼:“你身体不好,怎么冒这么大的雨赶到这里。”

  “我药完了,有人需要治病。”蓝云的声音低沉沙哑。

  “好吧,休息好了再说。”覃东华有点恼,蓝云也是他要好的朋友。

  蓝云没有听覃东华的劝告,递给他一张列好了的用药清单,小声说:“别啰嗦,帮我捡药,家里有人等我吊针呢。”

  覃东华看着蓝云的摩托车消失在迷茫的雨中,无声感叹:弄丛村的卫生所,关不了!

  我来帮你煮饭洗碗

  蒙超英是蓝云原来教的小学一年级学生,年龄和蓝云落差了十三岁。后来,她成为了蓝云的妻子。

  蒙超英说,我看上他的好。

  这个世上,最打动人心的,是什么?“好”的概念又是什么?没有人能说清楚。

  2000年7月,蒙超英高中毕业,回到老家弄丛村弄劳屯帮父母做农活。2001年,她的父亲蒙玉明患上风湿病和胃病,活动不方便。父亲就经常派蒙超英去卫生所跟蓝云取药。蓝云对她说,这些病很难根治,西药太贵,我给老人家捡些草药,不用拿钱。有时候,蓝云也会亲自送药给蒙玉明,他们在两个村小学教书时是同事。蒙玉明也正是对蓝云比较熟悉,所以才找蓝云开药。蒙超英把蓝云当成了一个好大哥,曾经是自己老师的一位好大哥。

  2002年春,弄劳屯遭受火灾,包括蒙超英家在内五家人的房子毁于大火之中。蓝云正好过假期,就主动去帮助灾民重新修建房子,找一些衣物救济他们。

  看着蓝云忙碌的身影,蒙超英心头涌起一股暖流。情窦初开的她,有一颗叫做爱情的种子开始萌芽了。有时,蓝云离开后,她会悄悄地送他到坳口,和他说上几句话。她还会以给父亲拿药为借口,跑到村卫生所和他见面。

  蒙超英见到蓝云忙得顾不上煮饭吃,就半开玩笑跟他说,我来帮你煮饭吧。蓝云乐了,说我这里缺人手呢,你干脆留下来,一直帮我煮饭。

  蓝云上卫校读书,蒙超英经常给他打电话,说心里话。可是,和蓝云的恋情,她一直不敢告诉父亲。她要母亲帮她说,母亲也不敢。因为,她大姐嫁给姐夫,因为姐夫没工作,父亲整整有一年不让姐回娘家。

  后来,母亲还是出面了,和父亲说了这件事。父亲对蒙超英说,蓝医生是个好人,他什么都好,就是你们的年龄相差太大了,一个守着一个不到老怎么办?再说,万一有一天你遇上比他年轻的,觉得人家更好,你看不起他了,会伤害他。老人家就是实在,说出真金白银。

  蒙超英坚持说,我爱上他了,一定要嫁给他。父亲生气了:“你要嫁就嫁吧,以后碰到什么困难,不要来找我。”

  蓝云从都安县卫校毕业后,蒙超英还是嫁给了他。蓝云没有积蓄,他们悄悄领了证,没有宴请亲朋好友,也没有举行婚礼。

  2005年初,蒙超英生小孩,坐月子,可是家里连食油都吃不上。蒙超英心情不好了,就和蓝云吵架。每每这种时候,蓝云就会小心翼翼地赔不是,哄她,什么都让着她。性格是润滑剂。

  到了节假日,蒙超英看到村里几个姐妹都跟老公去外面玩,她连省城南宁都没到过,就埋怨蓝云说:“别人都出去玩,我只待在家里,你还要到处出诊,这种日子活着一点没意思。”蓝云安慰说:“你放心,等以后我有钱了,我带你出去玩,坐飞机,上北京。现在,我们要把这个诊所搞好,帮群众看好病,再慢慢存钱,以后会有机会的。”蒙超英认命了。

  蓝云被查出患上鼻咽癌,还是笑着对妻子说:“等我病好了,我们一定要出去看看,玩玩。”妻子年轻任性,他懂的。

  第一次化疗两个月出院后,有一天晚上,蓝云难得地端坐着,郑重地问蒙超英:“万一我的病顶不住了,可山里的同胞需要看病怎么办?”蒙超英心里一咯噔,望着蓝云不知他想说什么。

  “我送你去学医,今后你要接我的班。” 蓝云终于把他埋在心底的话讲出来。原来,他在住院期间就想着这个问题,无数次地纠缠和衡量。预料之中,蒙超英当即反对。她说,你身体有病,一年要化疗三四次,孩子又小,学费也没有,我去读书根本不可能。

  “我们可以借,以后慢慢还上。”蓝云说。其实,他第一次住院,就借了四万多元。蒙超英则提出,最好的办法是让她去广东打工,挣钱给他治病。

  父母和兄弟们也反对。认为蓝云一家人眼前的事都无法解决,更谈不上长远的打算。

  回到家后,蓝云依然忙碌而专注地看病治人,并且经常喊妻子站在旁边,耐心教她一些最基本的技能。如果没有工作,妻子和他说话,他便心不在焉了。蒙超英有时候从外面回来,看到丈夫坐在房子里发呆,问他想什么,他也不说。

  蒙超英知道丈夫还是要她去读书。每次在饭桌边,说到他的病,他会马上转开话题,不厌其烦地对妻子说:“你看我每天都很忙,如果你会的话,可以帮我啊。学校开学了,我一定要送你去学医。万一我真的动不了了,这个诊所还有你呢。”

  让蒙超英没想到的是,丈夫在开学之前,早已偷偷地以看病的名义向亲朋好友借到了她的学费。她明白丈夫的心思,决定遂了他的愿望。

  2007年9月1日,蓝云带着小孩把蒙超英送到河池卫校,帮她报名缴费。第二天,在车站分手时,蒙超英看着病重的丈夫和幼小的孩子,心头突然刀割般绞痛,情不自禁紧紧抱住他们,恸声哭起来。蓝云赶紧安慰:“长这么大了,怎么还像个小孩一样,好好读书就是,不要担心我们父子俩。”

  蓝云不放心,又找出租车把妻子送到学校宿舍。等宿舍里的同学都出去后,他只留38元的车费,剩余的20多块零钱全部塞给妻子说:“你不要担心没有钱,我会想办法的。”蒙超英拿出10块钱来给他:“小孩饿了,要吃零食,你也要喝水。”蓝云只要回了5块。然后,他背着小孩,头也没回地走了。蒙超英偷偷在宿舍里哭了半天。

  此后,蓝云每天忍着病痛出诊,孩子挂在胸前,药箱背在身后,左右肩挂着葡萄糖瓶,风里来雨里去奔波在大山的怀抱。没有人知道,云雾多少次笼罩环绕那个美丽的身影,塑造了无与伦比的图景。所有的摄影师,丧失了收获大奖的机会。

  蓝云省吃少穿,除了动手术、化疗外,坚持自己拿土方子控制病态,每个月给妻子寄四百元生活费。而蒙超英深知丈夫的心思和艰难,坚持每天只吃五块多钱的饭菜。2007年9月,蓝云应该去医院复查,结果他没去。蒙超英赌气说:“我不读书了,回家找钱给你看病。”蓝云也故意生气地责怪道:“本来我的病没那么严重,你这样让我担心,不是叫我的病好不了吗?”

  有人问蓝云:“你身体有病,又欠债,而老婆那么年轻,你送她去学医,她不回来怎么办?”连蒙超英的父母都这样问。蓝云笑得很坦然:万一她不回来我也没办法。

  因为工作忙,蓝云每天很晚才回到诊所,照顾小孩吃饭。他自己则经常吃泡面,吃开水搅冷饭,营养就不用说了,加上劳累过度,病情很快复发并加重。

  2008年8月初,他的四个弟弟筹钱给他去南宁化疗。2009年初开始,他每三个月要进行一次化疗,病情急剧恶化。

  2009年秋季,蒙超英从学校毕业,每天跟在蓝云身后。知夫莫如妻啊。

  蒙超英和蓝云的婚姻,只能说他们是“相信幸福的人”,一直是。记得结婚时,蒙超英的父亲没向蓝云要一分彩礼,倒是蒙超英提出了条件,就是要“身无分文”的蓝云买一辆摩托车给她。于是,蓝云从五个弟弟那里借到了五千多块钱,买了车。其实,蒙超英要车是心疼蓝云的,为让他出诊方便些。她压根就不会开车,从来不会,娇小的身躯也不曾让她有过奢想。

  2005年春季,弄丛小学缺老师,蒙超英就当了临时代课老师,一家人生活出现了一丝转机。可是2006年下半年,蓝云发现脖子两边隐约起了肿块,不痛,生活也不受影响。拖了一段时间,他才到县医院检查,医生建议住院观察十几天,因为要过年了,小孩在家也没人管,就没有住院。春节在家吊十几天针,他脖子上的肿还是没有消退。他接受别人建议,到广西医科大附属医院复检,在外科检查时医生说是小事没问题,几千块钱就可以割掉。夫妻俩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地。于是,他住院下来,等待手术。后来化疗科和外科会诊,取标本化验,结果出来竟是鼻咽癌。

  蒙超英感觉天塌了下来。蓝云躺在病床上,却谈笑风生,什么事没有一样,说这种病是可以医好的。

  2007年初,蓝云住院化疗,头发开始掉,人也瘦了,常喝水,食欲不太好。他还是很乐观。

  然而,因为蓝云的病,生活常态还是被打乱了。蒙超英辞去了代课老师的工作,在南宁跟蓝云三弟蓝峰的媳妇在一个建筑工地打工,一方面能赚一点钱,一方面能够照顾蓝云。丈夫生病后,她没有放弃的念头。

  她上工地挖土方的第一天,就因为年龄小干活动作慢被辞掉了。三弟媳又带她到另一个工地去找同样的工作,给老板说了不少好话,才留了下来。蒙超英白天做工八个多小时收入45元到50元,晚上到病房陪蓝云说话,洗衣服。她干苦力,手起泡脱皮了,绝不让蓝云看到。可是,有一次她帮他洗身子时,还是被他发现了。

  蓝云责怪她,却管不住她。

  在蓝云约10平方米的“家”里,只有一张普通双人床,床边的小木柜塞了全家的衣物,一台25吋电视机,墙上贴有十几张三口人的照片……

  结婚六年,蓝云一家最值钱的东西还是被当作嫁妆的那辆摩托车。这算是幸福的婚姻吗?

  大山深处永恒的祥云

  2010年4月,蓝凤琴听说蓝云的病情愈加严重,出门走路多有不便,于是给在福建打工的女儿打电话,让她寄一双皮鞋回来。她知道,他下乡太辛苦了,脚上的鞋子都磨破了。

  那天,她走了一个多小时的山路,特意把鞋子送到村卫生所。蓝云对“姑妈”的举动不解,为什么要送我鞋子?我自己有鞋啊。

  “你有,是你的,这是我的心意。”蓝凤琴说。

  蓝云还是摇头,“看病是看病,东西不能收。”

  蓝凤琴没办法,趁他给自己做饭的时候,把鞋悄悄地放在他的床下,然后就离开了。

  2011年2月25日,广西医科大学附属医院的医生来到弄丛村,接蓝云去南宁治疗,村民不约而同赶过来给他送行。这一天,蓝云真正意义上要远行了,他们才发觉,原来他在他们心中的位置,是那么的重要。白发苍苍的老人紧紧握着他的手,满含深情地说:“你治病好了,快回来啊,我们不能没有你!”

  “有好的医院,好的医生,我很快回来!”蓝云神情自若,面带微笑。他难道没看到村民眼里满含着泪花?

  在蓝云住院的那段日子,年迈的何老太经常来到诊所外面,一言不发,眼里充满着期待地望着村口,或者转脸看一下诊所的药柜。她多么想看到蓝云的身影,或者看到他在诊所里,烧着一盆暖烘烘的木炭……

  村里人谁不知道老人的心思?他们也在心里默默祈祷,他们也在心里回想蓝云静默而暖人的身影——

  事情追溯到1993年。那年夏天,板升乡遭遇大旱,村民四处寻找水源,悲痛亦如影相随,有人被困峭壁遇险,有人摔下悬崖丧命。蓝云和几个年轻人找水时被石头砸中脚跟,伤及了骨头。学校老师建议他赶紧到医院治疗,他却坚持柱着拐杖给学生上课。脚伤康复后,他又立即拿起水桶,加入到挑水队伍中,帮助那些幼小学生。看到83岁的五保老人何升英挑不了水,他坚持帮助挑了四个月。每次往返龙央屯五六个小时,不知跑了多少个马拉松。

  2009年旧历10月的一个傍晚,弄丛屯村民夏美娥干完农活回家,因感冒喉咙难受,便摸黑打开抽屉,摸到一个药瓶看也没看就喝了一小口。不久,丈夫何高希从外面回来,发现妻子口吐白沫,昏迷不醒,脸色有异,急忙跑到村卫生所喊蓝云。蓝云走进夏美娥家,一股浓烈的农药味道弥漫在房间里。他打开夏美娥床边的抽屉,找到了半瓶甲胺磷剧毒农药,一下子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赶紧拿筷子撬开夏美娥的嘴催吐,并吩咐村民用木头和躺椅捆绑成担架,呼叫乡卫生院派救护车到古竹村路口等候。蓝云擎着输液瓶一直守在病人身边,直到她脱离险境。

  对于村民来说,危急之中,蓝云的出现,无疑是乌云密布的天空拉开了一扇窗,阳光顿时照射下来。2010年11月的一天,何高近突然肚子绞痛,蓝云费了小番周折就治好了,命悬一线的急病,感觉滑到光秃秃险崖跟前,却幸运抓到了一根绳子。汉族老人何高勋有一次得病,咳了几个月,在外面买了很多药,花很多钱,都没治好。后来,蓝云只开了一瓶咳痰净散,他竟吃好了。所以多年来,他对蓝云就有了一种依赖,就像结实的椅背,牢靠。

  1991年,弄立村毛九屯的蒙桂军因为父亲过世,没钱上学。蓝云知道后,省吃俭用,硬是从微薄的代课教师工资里,拿出一点来资助他读完初中。后来,蒙桂军考上河池地区民族师范学校,毕业后回到弄立村弄腊小学当教师。

  都安县隆福乡葛家村的蒙志东,3岁时患病,上吐下泻,脱水昏迷了一个星期,被送到蓝云的诊所。2009年,蒙志东的父亲因车祸身亡,那时他在读高二。有一天,他对下去看病的蓝云说,我不读书了。蓝云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他立刻从身上掏出刚从信用社领来的1500元钱给蒙志东,“你一定要读大学。”2010年6月,蒙志东被广西工程职业学院录取。蓝云给他送学费时高兴地说:“你为你爸爸争了光,你是村里第一个瑶族大学生!”

  在生命的最后日子里,蓝云挂念的还是他的乡亲。

  病重期间,他教会6岁的小孩,在他晕倒时,如何给他掐人中急救。有一天,妻子蒙超英出诊,小儿子就是用父亲教他的方法,唤醒了他。

  只要能走一步路,蓝云把这步路留给了病人。

  2011年2月9日,弄林屯一位80岁的老奶奶病重昏迷,家里人自觉穷途末路,准备后事了。唯独老人的儿子毛桂辉不甘心,给蓝云打电话。妻子蒙超英不应,认为这是天大的玩笑,丈夫的身子经不起任何折腾了。

  蓝云安慰妻子:“老人病情复杂,不好处理。我不会有事的。”拦是拦不住,说也没办法说,妻子只好叫妹夫负责开摩托车护送。

  摩托车在曲折的山路颠簸,寒冷的山风刺耳刮来。差不多到弄林时,蓝云艰难地咳了几咳,顿觉头晕厉害,急喊停车,可车还没停稳,他就从车上歪了下来。蒙玉辉迅疾伸出左手拦扶,右手用尽全力顶住车把,才避免人倒车压。蒙玉辉抱着蓝云坐到路边,看到他两眼翻白,身子不住地抖动,只有不断喊着他的名字。几分钟后,蓝云才慢慢睁开眼睛,还冷不丁自嘲:“还没英雄呢!”

  毛桂辉的老母亲奄奄一息,昏迷不醒。亲戚聚满了床前,一屋悲戚,旁边放着为老人送终的白布。

  蓝云用手翻翻老人的眼睛,探探老人的鼻子,测测老人的胸口。老人的气管因浓痰阻塞发出微弱的呼吸声。他知道老人的呼吸系统患恶疾了。于是,他给老人打吊针,坐在身边观察。下午四时,老人的气色渐渐好转了。蓝云才离开毛家。

  由于第二天早上还要给老人吊针。弄林屯距离蓝云老家兰朋屯不远。蓝云心里想,年三十晚没能回家团聚,对不起年迈的双亲,自己现在病入膏肓了,“孝”字何以言说。他喊蒙玉辉开车回老家。

  山里的路坑坑洼洼。蒙玉辉跑一两公里,就停下来一次,让蓝云歇一歇。

  那一夜,家人围在火盆边。不说话。

  后来,他们一个个睡去了,只留下蓝云和父亲。

  良久,蓝云对父亲说:“爸,我病成这样了,成不成人还不懂,平时不能常来看你,你要多保重。”

  父亲说:“你病了,出门看病要小心,走不了,就给超英去,要注意身体。”

  “我知道。但是超英医术还不很好,群众不放心,我也不放心。”蓝云盯着父亲,给父亲看到他的自信。

  父亲能说什么呢?他用钳子动了一下盆里的木炭,火星跳起来。“他们都说你好,我也高兴。”这是他的初衷,可是他觉得像火星,太短暂了。

  各自都睡后,蓝云咳嗽不止,呼吸困难,喉咙断断续续地喘出令人心痛的粗气。

  父亲走到他床边,温和地说:“你感冒了,家里有百日咳。”

  “爸,我懂,那药对我不顶用了。你帮我拿条毛巾。”蓝云的嘴角浸流白沫,夹杂一些血丝。父亲小心地帮他擦拭。

  蓝云深情地望着父亲,轻声说,“爸,我不能照顾你……”

  父亲不让他再说话。那一夜,他几次起来帮儿子抹去嘴角带着血丝的白沫,他也抹自己的眼泪。

  父亲早已煮好了玉米粥。 蓝云吸了两口粥,电话就响了,是毛桂辉打来的,说母亲发烧严重。蓝云立即放下筷子,背起药箱。

  蓝云叫蒙玉辉开摩托车去药店取药,他自己走山路赶往弄林屯。

  父亲赶紧说:“山路难走,我送送你吧。”

  “没问题的,我走惯了。”蓝云走下不知走过多少遍的家门口台阶,到了最后一级,一个趔趄,差点跌倒。父亲急忙跑过去扶。

  “没事,脸太肿,看不清路。”

  “我到那边也有点事,顺便一起走走。”父亲灵机一动,顺口说。

  硬朗的父亲走在儿子的后面,注视着儿子的每一个脚步。他的眼里噙着怜惜而骄傲的泪水,走在前面的儿子真的长大了吗?他还能走多久?他不时提醒儿子看好路,慢慢走。

  用了两个多小时,蓝云才一身汗水赶到弄林屯。父亲独自回家了。蓝云给老人打完吊针,天渐渐昏暗下来了。牵挂他的妻子,打电话叫蒙玉辉赶回诊所接她到弄林屯。回来时,蒙玉辉驾驶摩托车,蓝云坐在中间,妻子坐在后面护着。他们找到了护送蓝云最好的办法。

  直到第4天,老人可以说话了。

  “在位一分钟,工作六十秒。”挂点联系弄丛村的乡领导这样说。

  2010年5月,蓝云病情恶化,到广西医科大做淋巴结清扫手术后,又做了多次化疗。为此,他的左腮腺软组织受伤,功能退化,不能分泌唾液。由于腮腺肿大,气管、食管受压迫,蓝云也吃不下东西,即使是流质食物,都很难下咽。所以,他去哪里都带一个塑料壶装开水,不时喝上一两口。

  从此,村民心里明白,每次蓝云过来,都会先烧好开水,待蓝云看病时,再去检查他的水瓶,倒掉旧的水,换上自己家的温开水。

  其实,他几乎每次也就要一壶水。那时候,他的身体既缺氧又吃不下东西,非常虚弱,整个人已消瘦到四十多公斤。

  我们相信,是有一种信念,给予蓝云永不衰竭的力量,支撑着他一直在和病魔抗争。

  2010年9月13日上午,县卫生局派人到乡卫生院举办村医业务培训班。板升乡14个行政村有14名村医。那天,培训班开班之前,分管卫生的乡领导点了一下人数,怎么多出了一个人?

  乡卫生院院长覃东华认真看了一下,发现在蓝云身边坐着他的弟弟蓝霖,心里就明白了。原来,蓝云无法自己开摩托车,就让四弟蓝霖送他过来,还坐在他身边帮忙作笔记。

  覃东华责怪蓝云:“我早跟你说了,你病了就在家休息,不用来参加这个培训班啊?”蓝云笑了,带着愧疚地说:“我这样确实不方便,可我负责一个村呢。”

  这样“微不足道”的事,蓝云也太上心了。

  他什么事都上心。这是出了名的“毛病”。我把这些“毛病”密密麻麻记在笔记本里,说了让人觉得是我啰嗦。

  尾 声

  蓝云是生活的“傻子”。

  当医生,该收的钱他没收,一家人过着紧巴巴的日子。

  乡卫生院人手紧缺,请他过去发展,他说自己不能把村里的担子撂了。

  他的事迹宣传给我耽误了,后来才知当时卫生部门也找他谈了,可被他婉言拒绝,说不想别人来打扰他,更怕病人有顾忌不敢喊他医病了。他留给人们的镜头太少了。

  他有手艺,走出山门也比别人吃得开。

  乡亲们送蓝云上车到南宁治病的那一刻,永远定格在弄丛那个小小的坳口上。

  入院检查,医生蓝云的病已属鼻咽癌晚期并发全身多处转移,严重低氧,呼吸功能衰竭,随时有生命危险。

  放疗科33床,一个普通的病床号码,从蓝云入住那一天起,无论是放疗科的医生、护士,还是周围的病友,言行中满是尊重、关爱与敬佩。他们的眼睛,时时回望这个床位,那里焕发一种引力。

  2011年5月6日,年仅43岁的蓝云还是走了。

  在他忍着病痛医治别人的时候,他说:“只要为别人看病的时候,我就忘记自己的痛。”现在,他永远不痛了。

  2011年8月1日,国家卫生部追授蓝云“人民健康好卫士”荣誉称号。

  2011年11月17日,广西卫生厅将蓝云生前工作过的弄丛村卫生所命名为“蓝云诊所”。

  蓝云成为中央电视台感动中国2011年候选人物。

  2012年1月,蓝云作为年度最具影响力新闻人物之一,其名字和事迹出现在中央电视台《新闻年鉴·中国2011》之“美丽中国人”栏目。

  遵照蓝云生前的嘱托,蒙超英披上白大褂,坚守在“蓝云诊所”。

  儒家经典《论语·雍也》有名言曰:“如有博施于民而能济众,何如?可谓仁乎?”

  人们说,蓝云是瑶山里的“尔耋”。“尔耋”是瑶话音译,意为上天派来救苦救难的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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