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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文轩绘本:像一盏灯照亮读者的美感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6年04月01日14:10 来源:中国作家网 杜传坤

  现代意义上的绘本(又称图画书),通常以1870年代英国绘本“三剑客”凯迪克、格林纳威和克雷恩的作品为肇始。其后百余年随着对绘本艺术形式与文图关系的深入探索,在阅读理念、儿童观、教育观、彩色印刷技术、出版市场、消费群体等的合力影响下,绘本显示出无限的发展可能性,逐渐成为西方社会普遍接受的阅读形式。中国内地开始关注并大量引进经典绘本是近10年的事。对于起步阶段的本土原创绘本而言,曹文轩的绘本创作显示出某些特别的意义,使我们有信心眺望中国原创绘本更遥远的天空。

  曹文轩的系列绘本,彼此之间在题材内容、主题意蕴、装帧设计、图画风格(由不同画家配图)等方面几乎没有任何的模式和套路,每一本都堪称独一无二的艺术品。而且这个系列是开放的,目前已出版十余本,不断会有新作忝列其中。就像一眼来自地球深处的泉井,不断地涌出新鲜与甘甜,我们却永远无法预料下一次喷涌的景观。然而细细品味,还是有一些专属于曹文轩本人的风格与趣味,这也是其原创绘本独特的意义所在。

  美好意味着:美,然后好

  当我们忽然弄不清文学是什么时,就会想到去做一下“文学的减法”:抛开深刻的思想,解构掉动听的故事,文学依然挺立着;然而一旦“经由语言符号的排列组合而生成的诗意”被放逐,文学便不复存在(当然这种“纯文学”观念也非超历史的本质化存在)。这诗意便是美,是文学减法的底限,亦是曹文轩一贯的美学追求:文学经典之所以世代流传,靠的不是思想的深刻,而是表达思想的文学的方式,是文学不同于诸如哲学、社会学、政治学的独有之美。曹文轩的绘本创作也散发着这样的独有之美。

  当孩子们听完《最后一只豹子》,纷纷挤上前去都想用小手再翻一下那书页;当孩子们看着《鸟船》的画面,说着“安静”、“快乐”、“美丽”、“好像天气很好”、“空气很新鲜”的感觉;当孩子们欣赏完《第八号街灯》,说“老师我想再听一遍”……这一切都在告诉我们:这是一些文图兼美的绘本故事。美的文字、美的图画、美的意境、美的情感,带给读者眼睛的愉悦、心灵的滋养。这美,又不是虚幻的。曹文轩的故事都有其深厚的生活基础,像《马和马》《柏林上空的伞》《痴鸡》《一条大鱼向东游》等,无不冒着人间烟火气,却又浸润了他本人的思考、情感与想象,每一篇都有现世情怀的指涉。就像那泉,源自地下,终又回归于地下,但在喷涌的过程中,它是仰望天空的。我们随着泉的指向而仰望,沉浸在与现实不一样的世界中,想象着、体验着、感悟着另一种可能。就在那凝视中我们对自然、对人生、对社会的体认也就丰富起来了,生命因此增加了它的广度、厚度与长度。人生因为阅读而更美好。

  曹文轩的文字始终执著于对美的信仰,也从未忘怀过对儿童的教育责任,或者说在他那里二者本来就是统一的,“应将对美的认可看成是一种伦理态度”。《发条鼠》的勇敢与忠诚,《马和马》的挚爱与尊严,《菊花娃娃》的付出与回报,《天空的呼唤》的自我认同与亲情,《柏林上空的伞》主动享受生命中的风景与成为别人眼中的风景……这是一种美的、润物细无声的教育方式。这种教育不是一时一地一事的教育,不是讲卫生、懂礼貌、守纪律的规范化教育,而是更深层的对人性之美善的涵养。他的故事从来不写师长们每天耳提面命的教导,也没有对于孩子做了“好事”与“坏事”的奖惩,甚至对扔掉“发条鼠”的“皮卡”也没有一句道德评价。他的作品往往很难总结出一个确定无疑的主题思想,让孩子记住一个一清二楚的“道理”。这不是回避善恶好坏,也不是超越善恶,而是将一些大美大善完全融化在优美迷人的故事之中,让人感觉不到或者根本忘记了是在“受教育”。因为“道德的基础是美好的情感而不是理性规范”,事实证明基于“规范伦理学”的教育总是收效甚微。精神分析学认为,儿童的选择更多是基于谁引起了他的同情,谁引起了他的反感,而不是正确与错误,甚至不是“善有善报”的美德最终取得胜利这一事实促进了道德修养(布鲁诺·贝特尔海姆)。文学必须凭借情感之美触动孩子的心灵。所以以往那些“糖衣药丸式”的童话故事,既不能长久吸引孩子,也不能真正培养孩子的德行。

  进而言之,在美与善之间,儿童应先积累美感经验,培养其审美能力,而后才是善恶观念的树立。正如卢梭在《爱弥儿》中所宣称:只要有热心和才能,就能养成一种审美的能力;有了审美的能力,一个人的心灵就能在不知不觉中接受各种美的观念,并且最后接受同美的观念相联系的道德观念。从另一个层面讲,善作为一种伦理“价值”本身是空的,是依附性的,它必须有服务对象才变得有意义,“善只有在为了真、美和其他生活价值时才有意义”(赵汀阳)。由此,美好意味着:美,然后好。这才是真正的道德境界。

  唱自己的歌:原创绘本的生命力之源

  近10年来图画书市场始终以引进版为主,仿佛重演了晚清小说界“著作者十不得一二,翻译者十常居八九”的景观。现在的孩子们所熟知的、爱不释手的、能绘声绘色讲述和描画的,也大都是“洋绘本”。阅读固然是可以超越国界的,但是如果没有深埋于自己文化土壤中的强大根系,又如何可能吸收来自他者的文化营养?严重缺乏母语文化的阅读如何能给孩子留下本民族原汁原味的文化记忆?“故事是文化的流通货币”,不听不读自己文化中的故事如何培养孩子对民族语言的敏感与亲近?如何能在孩子内心培养起文化自信、文化认同和自我身份的归属感?

  众所周知,当今日本的绘本创作与研究水平都是不低的,被誉为日本图画书之父的松居直先生近来提出这样的看法:“今后对绘本的文章的钻研,要超过对绘画的钻研,否则,就无法肩负起将日语传递给下一代这一重大责任。我之所以说这是重大责任,是因为美好的日语会在孩子们的内心,培养起对自我的认同。”(《绘本之力》)这是一种着眼于民族未来命运的深谋远虑。反观自我,我们的绘本创作与研究刚刚起步,绘本的图画自然是应该研究的,但对绘本文字或者说“美好的汉语”的关注也自是不能有丝毫怠慢的。哲学告诉我们“语言是存在的家”,历史告诉我们,通过消灭一个民族的语言就可以消灭一个民族的文化。因为语言不仅仅是一种交际工具,它还是文化的物质外壳,更承载着文化的核心价值。失去对民族语言或者说母语的美好感觉与敏感性,也就动摇了对民族文化的认同根基,自我就很难诗意而富足地栖居在精神家园之中。

  曹文轩的绘本无论文字还是图画(由不同画家配图)都浸染着浓郁的中国本土气息,几乎一眼就能看出:这是从我们的文化语言中生成的作品。民族文化不仅仅是些表层的道具符号、风土人情,更是蕴含在底层的文化精神和意义追求。比如曹文轩绘本中的“内敛”与“节制”:天鹅的队伍在空中呼唤“点儿”,“点儿”却把头埋到翅膀里,好像睡着了,或者假装没听见,低下头去吃秋天最后一片青草。她没有拥抱母亲和哥哥姐姐,也没有说一句动情的离别语;而马和马之间的爱,也没有一句表白和倾诉,我们却照样感受到了那份深情。这就是东方文化的情感表达,不同于西方文化的“有爱就要说出来”,不同于“猜猜我有多爱你”,它的“含蓄”一样能荡气回肠,直至你心灵深处最柔软的地方。

  处在语言获得与发展敏感期的儿童,也处于早期基本阅读能力、自主阅读意识和技能培养的关键期。这个时期孩子独立阅读文字的能力有限,主要是亲子共读和师幼共读的方式,大人读,孩子听赏。而与眼睛的阅读相比,“耳朵的倾听更能迫近语言的本质”,在幼儿期通过耳朵获得愉悦的语言体验,对于儿童的语言敏感性及阅读发展都至关重要。在这个意义上讲,朗读是最好的方式之一;同时,能被朗读的作品,“一定是美文,是抒情的或智慧的文字”。 由于“汉语的音乐性、汉语特有的声调,都使汉语成为一种在声音上优美绝伦的语言”(曹文轩),因此朗读是体会我们民族语言之优美的重要途径。用自己的语言唱自己的歌,这也是中国原创绘本的生命力之源。

  美好的语言会永久留存在孩子心灵之中。但并不是所有的绘本文字都适合朗读,那些既不抒情也不智慧的文字是没有力量的,是缺乏生命力的,它无法触动孩子的内心,放声朗读时会有种“不坚实的、不知所云的感觉”。曹文轩的绘本文字无疑是适合朗读的美文,那些音响、力量、节奏、意象都是地道中国式的,而且是纯美的语言。自然,毫不做作,不是捏起嗓子装童音。即使孩子不能将自己的理解用语言表达出来,也并不妨碍孩子用自己的方式去感受,比如豹子行走荒野的孤独、天鹅“点儿”的不舍、马和马爱的高贵与尊严、风哥哥无处不在的思念……不管能理解到什么程度,“只要那些语言作为诗的回响被收藏于内心”(柳田邦男)也就足够了,不管人生中是否还会与之相逢,那颗种子会长成大树还是小草,都是生命走向茁壮与苍翠的雨露阳光。

  别样的文图叙事:

  跨越童话、小说与图画的藩篱

  在某种意义上说,曹文轩绘本是将诗化、散文化的写实小说与童话、图画融合而成的杂糅式文体的故事书。他的绘本用小说刻画人物形象,以散文淡化故事情节,凭借诗的语言生成意象意境,用童话接通现实与幻想世界,图画则与文字结成多重关系进行叙事。由此,读者得以感受它别具一格的跨文体抒写,在诗意中体悟意蕴的丰厚,享受文图审美的新经验。

  曹文轩小说历来就有诗与散文的气质,有丰富而独特的“意象”,细腻的环境描写和氛围营造产生的“画面感”,好像他是将故事的世界先在自己的心中化为形象再讲述出来。所以他的小说很适于做成绘本,就如他的绘本像小说一样善于人物形象及其性格的塑造、情节的巧妙构思、气氛的渲染、细节的刻画。不止于此,在小说与图画之外,他的绘本还融入了童话的幻想,除了从头到尾都很“童话”的《最后一只豹子》《天空的呼唤》《一条大鱼向东游》等故事,还有一部分是从小说不知不觉就变成了童话,从现实世界到幻想世界的跨越就是一瞬间的事:《菊花娃娃》到了故事最后才变成自己会跑会说话的娃娃;《柏林上空的伞》中的伞在主人即将结束柏林之行时才自己飘到了天空;《发条鼠》在故事进行到一半时才自己拧动发条和真老鼠大战从而变成一只“童话”老鼠;《鸟船》的缆绳是到了狐狸来吃小鸟时才忽然神奇地扬起在空中抽响,赶跑了狐狸……读惯了小说的大人可能会对这些突然的转变说“怎么会这样?”但孩子们不会怀疑这些“突变”的可能性,儿童的泛灵论思想和自我中心思维使得他们能轻松进出于现实与幻想的世界。而且童话故事主要关心的不是现实的可能性,而是合乎需要性,儿童清楚地认识到这一点,因为对他来说,他所期望的东西就是最“真实的”(托尔金)。所以缆绳必须在小鸟遭遇危险的时刻高高扬起,伞必须在主人要离开柏林时飘到空中,发条鼠必须在主人的电动鼠遭到围攻时拧动自己的发条,菊花娃娃必须在“妈妈”很老了躺在床上的时候跑回家……从写实的小说悄然跨进童话的疆界,小读者根本不会介意,孩子的阅读体验也证实了这一点。

  而年轻画家们为这些故事绘制的图画也带给我们诸多惊喜与信心。这些图不仅体现了绘画艺术的美,而且具有说故事的能力,文字和图画在照亮、丰富彼此,不但有助于读者理解内容,也能激发读者进行想象。《发条鼠》文字故事结束后,封底的画面却又延续了故事:一个小姑娘出现在被遗弃的发条鼠面前,她会把发条鼠带回家吗?后面还会发生什么故事?有一丝安慰、温暖,也有了想象和期待。《马和马》书名就不同凡响,为何不叫“黑马和白马”呢?仔细看,封面上的两个“马”字一黑一白,背景则一白一黑,画家通过对文字的图像化处理,恰到好处而又不落俗套地进行了阐释,真是一个绝妙的设计。对于两匹马则选择了非写实画法,这样就将读者的注意力集中在对马的内心情感的体验上。虽然不是毫发毕现的写实,画家却将两匹马优雅高贵的气质与神韵淋漓尽致地展示了出来。再如《天空的呼唤》对大小边框的使用、漫画式的分镜分格、长短镜头的灵活运用,以及最后一页的近乎留白:“点儿”飞走了,书里书外所有人的心里都仿佛一片空白,空荡荡的感觉;同时也制造了想象的空间,“点儿”跟随天鹅的队伍会有怎样的生活?他的妈妈、哥哥、姐姐会怎样面对他的离去?以后真的还会再见吗?小朋友们可以去续编这个故事……

  儿童化与作家的自我表达:

  重新想象儿童与成人的关系

  曹文轩的绘本没有标明是给几岁的孩子看的,甚至没明确是给儿童看的。他的绘本没有刻意的“娃娃腔”。然而,绘本中蕴含的那些大美大善、那亦诗歌亦散文亦小说亦童话的美文,小孩子能“懂”吗?好像有些东西我们大人也说不清楚呢,最典型的比如《第八号街灯》,成人可能会想到诸如人生、死亡、永恒、偶然、存在、孤独、悲凉、荒诞,可孩子们怎会“懂”这些“大道理”、“大哲学”呢?之所以有这样的疑问,或许在于我们误会了儿童,也误解了文学。成人常常低估了孩子。文学不只是用来“懂”的。

  近现代以来,儿童与成人的界限越来越清晰,发展心理学所提供的个体年龄特征也日益微观具体,然而文学阅读却不能像科学那样精确地定位读者对象。我们永远无法仅仅根据一个孩子的年龄确定适合其所阅读的书。曹文轩也不承认自己的绘本是专为孩子的写作,他并未孜孜以求所谓特殊的“儿童性”,而是更着意于作品本身的完美,并非他不关注孩子的阅读,而是他认为“孩子就在你的灵魂之中”。所以这不妨碍他的绘本“碰巧”成为孩子也能读乐读的“儿童文学”。

  曹文轩绘本中确实有些不那么“儿童化”的意蕴,但谁说儿童一定只能读“完全儿童化”的东西呢?就连《柳林风声》不也“毫无疑问地隐藏了一些连作者自己都未意识到的深度”吗?可这恰恰是本书“何以在每一个时代都能吸引读者的主因”,“即使是成人读者在读了第十次、第十二次之后,也会领悟到他还未触及这部微妙又复杂的作品的最深处。”(《英语儿童文学史纲》)然而这不影响年纪很小的孩子喜欢其中蛤蟆的历险,河边的描述与最后插入的两章则会持续吸引成长中的儿童。同样,谁又能说自己完全读懂了美国当代绘本大师莫里斯·桑达克的《在那遥远的地方》呢?它源自童年的感觉,但在文字与画面之外,读者可以在心中建构起属于自己的故事。曹文轩绘本也是来自于作家的内心感觉,是生活经验基础上的文学想象。绘本阅读便是与绘本对话,不是一次性完结的,其中的意义会在不断的对话中一点一点彰显。但那不是绘本客观存在的意义,它就像一盏灯,照亮读者的体验、趣味与美感,让读者在阅读中发现自我,获得属于自己的故事,人生因此而丰富。此外,英国当代最富盛名的绘本作家约翰·伯宁罕亦宣称:绘本固然是小孩的童年滋养,但创作者大可不必局限在为儿童量身打造,绘本也是创作者借以表达自我的媒介,尤其在这大人小孩阅读界限渐次消失的时代,绘本读者已无年龄限制。(《绘本之眼》)对曹文轩而言,成人“自我”的灵魂中本就存在着儿童。

  研究亦表明:在童年期,孩子的听读能力要高于文字阅读能力,不识字的孩子无法自己看懂故事书,却能够听懂并理解那些复杂有趣的故事,甚至可能喜欢有些深奥的故事。(《朗读手册》)所以不要低估了孩子的“听赏”阅读能力。

  童年的阅读还应该是多样化的。曹文轩绘本大都不是让小读者哈哈大笑的绘本,不是轻易明白一个道理的绘本……有的还有点悲剧感。阅读之后可能会想:哇,还有这样的绘本故事。孩子的内心世界本来就是丰富多彩的,不只是天真无邪和快乐,桑达克就发现并描画出了儿童内心的不安、恐惧、愤怒和痛苦,所以被誉为“惊世骇俗”之作。仅有快乐和明亮的阅读是不够的。但如果我们只给孩子那些浅显、快乐的小故事,最终孩子可能就只喜欢也只能读懂那样的故事。多一分体验就多一分丰富,并且要给孩子机会去发现和建构自我内心的丰富。这也意味着我们对儿童与成人之间关系的重新想象。

  曹文轩绘本还可以给小读者一种启发:原来生活中处处都有诗意。只要留心去发现,一根桥桩也能成就一个奇妙故事。生活就像一座宝藏,点点滴滴都蕴含着丰富的可能与意义。在平常中发现非凡,对生活的细节更为敏感,世界就会在你眼中变得更有诗意。

  一切都会逝去,但一切未必都会成为历史。就像乞丐、小狗、老妇人和街灯,都有可能被忘记。然而他们的故事却可能留下来。因为这些故事源自厚实的土壤、深远的根系、绵长的血脉。(杜传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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