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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悯情怀是文学存在的理由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6年03月31日20:49 来源:曹文轩

  悲悯情怀是文学存在的理由

  悲悯情怀(或叫悲悯精神)是文学的一个古老的命题。我以为,任何一个古老的命题——如果的确能称得上古老的话,它肯定同时也是一个永恒的问题。我甚至认定,文学正是因为具有悲悯精神并把这一精神作为它的基本属性之一,它才被称为文学,也才能够成为一种必要的、人类几乎离不开的意识形态的。

  ——曹文轩《三个放羊的孩子的故事——三个文学的隐喻》

  曹老师语录:情感是文学的生命,悲悯情怀是文学存在的理由。

  有很多人都认为,儿童文学是让儿童快乐的一种文学。我一开始就不赞成这种看法。快乐并不是一个人的最佳品质。并且,一味地快乐,会使一个人滑向轻浮与轻飘,失去应有的庄严与深刻。傻乎乎地快乐,不知人生苦难地咧开大嘴来笑,是不可能获得人生质量的。

  有人说,今天的孩子本来就是很累很苦的,文学应制造欢乐,而不应雪上加霜。这种说法,来自于一种主观印象,并无足够的事实根据。事实上,今天的孩子,倒是过多地沉浸于游戏之中,过多地沉浸于快乐之中了,我们还没有看到现代生活状态中的孩子所有的那些轻浮吗?

  在我看来,文学从诞生的那一天开始,始终将自己交给了一个核心单词:感动。文学就是情感的产物。人们对文学的阅读,更多的就是寻找心灵的慰藉,并接受高尚情感的洗礼。我以为人类当初之所以选择文学,就是因为文学能做“感动”的文章。古典形态的文学做了若干世纪的文章,做的就是感动的文章。感动自己,感动他人,感动天下。文学没有理由否认情感在社会发展意义上的价值,从某种意义上讲,这个世界上所发生的一切皆是与情感不可分割的。

  人类社会滚动发展至今日,获得了许多,但也损失或者说损伤了许多。激情、热情、同情……损失、损伤得最多的是各种情感。在科学主义兴起并成为我们一生的追求时,我们固然在理性方面变得强大起来,但同时,我们的感性却在一直受损。我们对世界的认识,完全倚赖于知识,而这些知识由于是在忽视经验、忽视情感、忽视人的直觉与悟性、忽视人的独立自主精神的情景中产生的,它们在被我们吸取并被看作是我们认识世界的唯一凭仗时,我们这些知识的机器与奴隶,对世界的解释,十有八九是停止在物象表面或与事实相悖的。机械性的作业、劳动重返个体化倾向、现代建筑牢笼般的结构、各种各样淡化人际关系的现代行为原则,使人应了存在主义者的判断,在意识上日益加深地意识到自己是“孤独的个体”。无论是社会还是个人,都在止不住地加深着冷漠的色彩。冷漠甚至不再仅仅是一种人际态度,已经成为新人类的一种心理和生理反应。人的孤独感已达到哲学与生活的双重层面。

  如果我们的儿童文学只是以取乐为能事而丧失了感动的能力,悲耶?幸耶?

  文学的意义在于为人类提供良好的人性基础。在人类的整个文明进程中,文学在帮助人类建立道义感方面是有巨大功劳的。当一个人的情感由于文学的陶冶,而变得富有美感的时候,其人格的质量丝毫不亚于一个观点深刻、思想丰富的人。对于儿童文学来说,这一点更是至关重要。儿童文学是让儿童产生快感的文学,而不只是让儿童产生快乐的文学。不能把快感与快乐混为一谈。快感包括但不只是快乐。悲剧也能使人产生快感——悲剧的快感。几十年前张爱玲写过一部电影剧本,叫《太太万岁》。其中有个太太,她说她最喜欢看苦戏,并且说,越苦越好。为什么有那么多人要去剧院看一出悲剧呢?因为悲剧也能使人产生快感。朱光潜先生的《悲剧心理学》这本书里,从理论上详细地论证了悲剧与喜剧异曲同工的审美效应。事实上,我们大家都有这个体会,当我们心情悲哀的时候,我们最需要的是哭泣与流泪。我们常对一个极度悲哀的人说:让他哭吧,哭一哭,心里也许就会好受些。

  我写过一篇小说,叫《蓝花》,写的是一件较为真实的事情。在我的老家,有一种帮哭的风气。有些人家办丧事,会请一些特别擅长哭的人来帮着一起哭。作品中的那个女的,哭得可以说让人称绝——千古绝哭。我见过她的哭,哭起来大悲大切,地动山摇。有时,那声音仿佛从万丈峰巅跌入万丈深渊,让人觉得她气都绝了。此时,四下一片寂静——死一样的寂静。然后,就听见这声音慢慢飘忽升起,最后飞扬起来,在天空里回荡。她让所有那些心中存在大大小小悲哀的村妇们都勾起辛酸之事,然后随着她的悲恸哭声,而沉浸在温暖、自怜的悲哀之情里。然后,她们会一下子轻松起来,开始更美好的生活。

  我反对廉价的愉悦,而且还主张文学要有一种忧郁的情调。我现在分不清楚,是因为我骨子里的那股忧郁的情调使我喜欢浪漫主义,还是因为我喜欢浪漫主义——爱屋及乌——喜欢上那股忧郁的情调。前一种的可能性更大一些。但我并不是一个悲观主义者,忧郁不是无节制的悲苦,更不是绝望的哀号,这是一种很有分寸的情感。

  悲悯精神与悲悯情怀,是文学的基本精神和基本情怀。当简·爱得知一切,重回双目失明、一无所有的罗切斯特身边时,我们体会到了悲悯;当沈从文的《边城》中爷爷去世,只翠翠一个小人儿守着一片孤独时,我们体会到了悲悯;当卖火柴的小女孩在寒冷的冬夜擦亮最后一根火柴点亮了世界,并温暖了自己的身和心时,我们体会到了悲悯……我们在一切古典形态的作品中,都体会到了这种悲悯。

  有人认为我的作品可能显得有点儿忧郁。但我没有写那些悲切之事,我只是喜欢写一些微带忧郁的情调,我以为那就更应该得到容许了。我没有使读者心灰意懒,没有使他们感到世界到了末日,而是带给了他们感动和震撼。

  我想再讲一个马的故事。这匹马叫雪儿,名如其人,它是一匹浑身雪白的骏马。雪儿和它的主人坡娃在北方辽阔的草原上过着平静的田园生活。草原上有茂密的森林、起伏的山峰、清澈的溪流和美丽的山花,雪儿就在这样美丽的大自然中无忧无虑地生活着。但是突然有一天,战争打响了,日本人的铁骑踏破了这里的平静,雪儿的命运发生了巨大的转折。日本人因为急需运输物资,把草原上的马匹全都征用了。一个日本高级军官河野一眼就看出雪儿是一匹世间罕有的良马,这个日本军官家中世代养马,真的懂马,喜欢马,他想要把雪儿训练成自己的坐骑。雪儿身上被烙上了一枚日本军营的火印,这成为它终生的屈辱。河野对雪儿也非常优待,但雪儿根本不屈从他的奴役,数次在河野训练它成为一匹战马时想要带着河野一起冲下悬崖、同归于尽。河野实在无法驯服雪儿,终于放弃了,让雪儿去从事最苦、最累的拉大炮的工作。雪儿被迫去拉大炮,但它不知道的是,它拉来的这些大炮,全部对准了它之前生活的村庄。村庄里的人们死伤无数,雪儿心中无比悲愤和羞愧。等到它终于有机会重新回到村庄时,它死活不愿意回去,深深地低下了头……

  这就是我最新写作的长篇小说《火印》的故事。雪儿虽然是一匹马,但更是一个人,身上具有高贵的人性和尊严。当雪儿屡次遭受日本人的折磨而毫不屈从的时候,当雪儿被迫拉来大炮对准自己村庄的时候,当雪儿面对自己的村庄深深得低下头的时候,我们被震撼了,我们内心无比痛苦和纠结,甚至要替雪儿的遭遇落泪。这就是一种悲悯的情怀,是一种宝贵的情感体验。

  别总拿西方的文本说事,说真理,说应该,说责任,说合理。中国人该说自己的标准了。(本文编辑整理曹文轩《三个放羊的孩子的故事——三个文学的隐喻》《写童书养精神》和曹文轩近期演讲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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