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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力与想象力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6年03月31日20:47 来源:曹文轩

  本期主题: 想象力

  我一直以为,想象力只是一种纯粹的力,这种力是否具有价值,全看是否能够得到优良的知识和高贵精神的发动和牵引。如果得不到,这种力就很有可能如一头蛮横的怪兽冲出拘囿它的栅栏,横冲直撞,进入一种没有方向、没有章法的癫狂,甚至会践踏人群、践踏草木。这种所谓的创造,若没有意义与价值,倒还算是好的了,最糟糕的情况是:它所创造出来的可能是一些光怪陆离、歪门邪道的东西,甚至还会创造出使人走火入魔、迷失本性的东西。当年,黑格尔称这种想象为“坏想象”。

  ——曹文轩《让幻想回到文学》      

  (一)

  我们这个民族曾是一个很有想象力的民族。女娲补天、后羿射日、精卫填海和嫦娥奔月等神话其实是非常美妙的,而且气势磅礴。中华民族想象力之辉煌动人,绝对是世界一流的。那种单纯而狂放的原创力,显示了人类童年的天真和使人精神振奋的生命冲动,都让现代人惊叹不已,自愧不如。

  但后来的世俗文化与这个源头愈来愈远。当实用主义成为中国文化的核心基础从而影响了中国人的思维方式和行为方式时,当文学的“文以载道”得到高度强调,我们越来越从形而下层面来理解“有用”“无用”从而忽略了对想象力的训练时,我们就离幻想越来越远。

  实用主义的价值取向反映在我们的语文教育与作文写作中,是我们没有任何调动小孩想象力的措施与技巧。无论是在选题还是在具体写法上,我们都阻碍了孩子们的想象力,使它无法得到施展。

  当下中国,呈现着一个十分普遍的现象:小孩厌恶、拒绝写作,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便是现行的写作模式使孩子们失去了写作的快感。

  这一模式表现在写作手法上就是在一种完全格式化了的框架中来完成所谓的写作。以叙事性的写作为例,这种格式就是:见景→入境→抒情→升华→煞尾点题。这一基本格式表现在写作内容上,就是在极其有限的观念之下来确定文章的主题,大千世界的所有一切,都生拉硬扯到这些屈指可数的主题之下,结果既使世界的丰富性无法得到呈示,也使本来有多种解释的可能成为不可能。在这样一种模式之下的写作,当然无法指望能够产生快意,它最大的弊端在于牺牲写作个性、不给想象力留下施展的空间。

  可怕的是这种模式却是十分“有用”的,我的小孩在小学考初中、初中考高中时,我就是让他用这一暗藏着但又分明存在的模式而获取作文高分的——可以说是百发百中。我预先让他做了几篇“范文”,然后又告诉他一些变通的方法——它们可以对付所有一切题目,横扫一切。

  在平时的教育中,我们甚至害怕想象力,对那些敢于施展想象力的小孩表示忧虑——那些被老师们所认可的孩子与作文,恰恰可能是一些没有什么创造力的孩子与文章。

  当然我知道老师们也很无奈,因为中国目前的中小学教育呈现出维度的单一化——知识化。追求知识,追求分数,顶多外挂一项思想教育的维度,而忽略了审美的、情感的维度。

  这样的语文教育,导致我们的文学艺术创作也是十分缺乏想象力的。诸位看一看国外的电影,再看一看中国的电影,大概就能感受到这一点。中国的作家总是在地上爬行,不能升空翱翔。他们总是将目光盯在油盐酱醋上,没有大胆的、出人意料的想象。久而久之,我们的想象力就变得很衰弱了。

  童年的想象世界,是伴随一个人一生的音乐与诗。我们在灰色的、丑陋的、充满了铜臭味的世界中奔走、流放、困顿之时,这些在童年的记忆中留下的想象世界,会成为一种精神支撑我们。这样的儿童文学是一个人在临死前都要由衷地感激的。当一个人在他的弥留之际,大脑中能够出现儿时所读到的儿童文学所留下的天堂情景,那么这样的人生也就算得上是幸福的人生了。

  造物主造人,差不多都是给了人活生生的灵性的。天下母亲生下的孩子,愚拙、滞钝的大概并不多。但为什么后来有灵气的越来越少了呢?这可能要检讨教育。有些教育是启发人心智的,是引导人走出荒野的,是召唤人拾级而上、往人生的精神大殿攀登的;而有些教育,则可能损伤人的创造力,误导人往僵硬、死板、毫无生机和雅趣、庸常、毫无境界可言的地方去。打个比方,人的原创力如火,而好的教育则如风,风能吹得火四面张扬、熊熊燃烧,呈现出一派壮观景象。我们需要这样的旺火之风。

  尤其是儿童文学,更有责任给孩子提供优质的想象驱动力。因为,儿童最善于想象,也最有想象的欲望。随着成长,他们的想象力会逐步衰减,那么儿童文学就有这个义务在他们最能够接受想象世界的时候,给予他们足够多的想象世界。这是他们的本钱,当世俗社会开始一点儿一点儿地磨灭他们的想象而将他们驱向平庸时,他们可以靠这些本钱依然活得非常富有诗性,非常优雅。

  幻想文学对孩子想象力的培养当然是有益的。我希望它的出现不仅仅给我们的文学带来新的气象,对过于浓重的写实主义加以冲淡,同时还能给它的阅读者们以想象能力的培养,让他们看到想象的美以及想象创造世界的巨大力量。

  (二)

  但当下流行的许多幻想小说却只有幻想没有文学,大多只注重外部情节的悬疑效果,以迎合大众文化市场的娱乐化消费趣味。我对这些缺少文学自觉意识的幻想小说充满怀疑和担忧,我从豪华的背后看到了寒碜,从蓬勃的背后看到了荒凉,从眩目的背后看到了苍白,从看似纵横驰骋的潇洒背后看到了捉襟见肘的局促。

  幻想在今天有时成了“胡思乱想”的代名词,成了一些写作者逃避“想象力贫乏”的诟病而瞒天过海、欺世盗名的花枪。上天入地、装神弄鬼、妖雾弥漫、群魔乱舞、舌吐莲花、气贯长虹……加之所谓“时空隧道”之类的现代科学的生硬掺合,这种无所不能而却又精神内涵和审美价值不免匮乏的幻想,遮掩的恰恰是想象力的无趣、平庸、拙劣乃至恶劣。

  我一直以为,想象力是否具有价值,全看它是否能够得到优良知识和高贵精神的发动和牵引。如果得不到,想象力就很有可能如一头蛮横的怪兽冲出拘囿它的栅栏,横冲直撞,发作一种没有方向、没有章法的癫狂,甚至会践踏人群、践踏草木。当年黑格尔称这种想象为“坏想象”。在人类的记忆中,这世界上有许多场灾难就是由那些坏想象导致的。将成千上万的犹太人赶进焚尸炉,以为可以征服并统治整个世界的希特勒的幻想,也是一种想象,并且是一种“惊世骇俗”的想象。

  所以,我们不可不设前提、毫无反思和警觉地泛泛而谈所谓想象。

  人的想象力与一个人的生命力、理想、生活的渴求有关。就像福克纳说他最大的财富就在于他有一个苦难的童年,我以为这个童年所给予他的财富不是别的,不是什么生活的素材,而是想象力。

  也可以换一种表述,想象力与一个人的危机感、强烈的欲望有关。一个没有危机感的人,一个欲望稀淡或衰退的人,是不会有什么想象力的。当一个人被挤压到窘境、绝境时,他的想象力会变得出奇地强健。

  我相信每一个处于窘境和绝境中的人,都有很出色的想象。我自己的体会是,每当我处境非常糟糕的时候,我的想象力就会从心底里如同潮水般漫上来。想象是因为你感觉到了缺憾——巨大的缺憾,缺憾越大,想象力也就越大。

  我的童年是在贫穷中度过的,是幻想帮我度过了童年的危机。没有铅笔,我就会幻想我有铅笔——无数的铅笔;没有书包,我就幻想我有书包——无数的书包、各种各样的书包。我以我的想象来弥补我的一无所有,弥补我的贫穷。什么都有时,你会丧失无穷无尽的欲望,你的想象力就会停止。

  我要说的是:我们没有办法陷入困境——不能为了想象就陷入困境。想象力是造物主的馈赠,想象是人的天性。想象力也是可以培养的,知识可以武装想象力、发动想象力。长期以来,我们的教育是忽视对孩子想象力的保护与培养的——这从以往的语文教育与作文写作,都可以看出来。 

  (三)

  艺术是升空,想象是火箭,知识是动力——我很喜欢这个比方。 

  当你终于发现了自己的生活而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的时候,且慢,你应该明白:超越熟人熟事,对生活进行再创造。丰富的生活要加上大胆的想象,才能写出更好的东西。 

  首先你要给原始材料找魂儿。生活都是有意义的。在这里,我补充一点,事情是有意义,但有些事情意义不大,几乎就是材料而已。然而,你可以救活它,甚至能使它熠熠生辉。我曾经向朋友们推荐汪曾祺的一篇字数很少的短篇小说《陈小手》。那里面写了一个男性接生医生,此人手长得很小,但接生的本领极高(也许因为长有这双小手),方圆十几里地的女人一旦难产躺在床上声嘶力竭的时候,一听说陈小手到了,顿时就会安静下来。因为他的到来意味着母子平安。这个故事,我小时候就听大人讲过(汪的老家与我的老家同属苏北里下河地区),但我就没有想起来要把它写成小说,如果把这样一个材料不怎么加工地写出来,可能也没有太大的意义,充其量只是一篇有乡情意味的东西。汪曾祺高明,他给这个材料找了魂儿。只见他笔锋一转,写道:现在有一个国民党团长的太太难产,躺于床榻上如猪一样号叫。团长差人请来陈小手。自然,难产经陈小手的点拨变成了顺产。团长给陈小手几十块大洋作为报酬,并拱手作揖。陈小手骑马而去。当马走出几十米远时,这团长突然拔出手枪。心想:我是一个团长,你的手怎么可以在我女人身上摸来摸去呢?枪口瞄准了陈小手,并一枪将陈小手从马上打落下来…… 

  生活中还有许多事情比较零碎或杂乱,这就需要剪裁;还有很多事情艺术味儿不够,需要我们补充和想象,通过想象让它们有艺术味儿。 

  写作本就是一种“无”中生“有”的创造过程,想象力帮助我们实现了这一过程。勇敢地推开想象力的大门吧,没有想象力,如何能仰望头顶的星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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