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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小,文学大*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6年03月31日20:41 来源:曹文轩

  这些作品,是很下了一番工夫精选出来的。有一些,是有口皆碑的经典,而有一些,并不被文学史所特别在意,而实际上它们在艺术方面,是上乘的,完全有理由进入经典行列。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文学史遗漏掉的有价值的作品,并不在少数,而又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被文学史抬举而实际上并无多大价值的作品,也不在少数。

  我们在选择作品时,并不以文学史为依据,而只以文学应坚持的艺术标准为依据——它们必须是艺术品。

  读书必须读好书。

  随着印刷术和造纸术的日益发达,书籍早已堆积如山。现如今,当我们走进一座座现代化的图书馆,走进一座座迷宫般的书城,见到那满坑满谷的书籍时,既有对知识浩瀚无涯的感叹,又有对知识重压身心的不安甚至是恐惧。但我们很少想到,这些书对于我们而言,是否都有价值?被越来越精美的装潢所包裹着的东西,究竟值不值得我们花费时间与热情去青睐它们?我们只是想着拥有、拥有、多多地拥有,我们恨不能将它们一下子全都吸进记忆。人类对知识的崇拜、无节制的拥戴、贪婪的吮吸,早已使人们失去了对所谓知识的应有的分辨与警惕。将书本视为图腾的结果,就是面对书本时,我们只有主动的相拥和无条件的接受。参天书山,已快要压垮我们的脊梁——更具悲剧性的是:它快要堵死我们的心灵空间。

  其实,世界上的好书并不很多。若有一位目光深邃、判断力超凡的大智者,能对这些书籍加以筛选,各大图书馆至少可以省出一半宝贵的空间来,喜爱读书的人也就会少费许多精力,而对好书的阅读会收到事半功倍的奇效。

  不光好书不多,还有坏书。这些坏书大量混杂在图书馆、书店和一些人家的书架上。它们不光耗费了我们的时间、金钱,还使我们堕落、误入歧途。它们损害了我们的心智,钝化了我们的感觉,使我们的精神世界感染了病毒。

  英国作家毛姆有言道:坏书读得再少也不为少,好书读得再多也不为多。坏书——是愚钝智慧的道德上的毒药。哲学家叔本华有句话也很值得我们记住:不读坏书,是读好书的一个条件。

  但作为一般的读书者,我们并不具备这种判断良莠的能力。在这种情况之下,我以为,唯一聪明的办法就是读名篇。

  一篇作品被我们称之为名篇,前提是它已经受住了漫长时间的考验。它已在时间的风雨中被反复剥蚀过而最终未能泯灭它的亮光。它不光是被几个智者说好,而且是被一个庞大的群体所认同。年复一年的阅读,年复一年的挑剔,又年复一年的吮吸,不管怎么样,它没有因时过境迁而衰化,而改变颜色。它一如从前那样饱满,那样富有人情,那样闪烁光泽——时间的流逝,甚至使它还比从前更显博大精深。它在不停地增值。

  对于少年读者而言,此时的阅读应是更为讲究的。如果没有选择,随意地滥读或是因受宣传的盅惑而进行媚俗性阅读,将会养成一种低下的阅读趣味和阅读习惯。一旦定型,日后纠正都纠正不过来了。更糟糕的是,日后即使再面对名篇时,已变得俗气的目光,也会将名篇看俗了。少年阶段的阅读,实际上是为今后的阅读打基础的阅读,因此正确的阅读就显得尤为重要。

  “取法乎上,仅得其中;取法乎中,不免为下。”只有读名篇,读上乘之作,我们才有可能接触最高的精神境界,也才有可能抵达最佳的审美境界。若是从在阅读中吸取写作经验以使自己能有好的写作能力之角度而言,读名篇,读上乘之作也几乎是必须的。一个人长久地在二流三流的作品中滚来滚去,就会受其熏染,受其规范,并将它们误以为是写作的标准,从而永远失去了写出好文章的可能。

  评点是中国古代文学批评的一种批评方式。这种批评方式是中国特有的。金圣叹对《水浒》、《西厢记》的评点、张竹坡对《金瓶梅》的评点、脂砚斋对《石头记》的评点,都是中国文学批评史上的佳话。

  这种批评方式,到了现代文学时期,从表面上看已弃之不用,但实际上,现代文学史上的那种印象式的批评,都有评点式批评所留下的影子。

  这杆“老枪”,真正被悬置不用,是在进入八十年代以后。

  当七十年代末文学批评界开始反思中国文学批评史时,产生了诸多不满情绪,其中之一,就是不满于中国文学批评只将自己交给印象,而缺乏系统与理性。随之,几乎整个批评界都摆出了一副背弃这一中国文学批评传统的样子,而企图向西方的那种逻辑的、体系的、理性的批评模式靠拢。经过十余年的努力,中国当下的批评家们——尤其是年轻的批评家们,十有八九已经从思想、思维模式以及论述方式乃至语言上,都已摆脱了传统批评的路数,写出了至少在表面上看已经很“西化”了的文章。随着近些年对所谓“学理化”的强调以及对所谓的学术规范的强调,一种与中国传统批评模式完全两样的批评模式,已成当下批评的主打模式。那种方方正正、文体风格一律化的批评文章已成了批评家们、硕士生和博士生们必做的文章。似乎唯有这种方式的批评,才有深度,才有学理,也才有可能切近文学的本质。

  评点这杆老枪果真不中用了吗?

  这祖上传下来的东西就真的没有一点道理吗?

  怕不是。一样东西,存在了那么久,并产生了那么深刻的影响,若是没有一点理由,是绝不可能的。若回头去重读那些经典的评点,你将会承认,那些看似随意、看似非理性的评点,其实是非常厉害的,往往是一两个字、一个短语,就能直抵文本的要害与关键。金圣叹一句“绝妙好词”,对于我们理解那文本中的独特文字,其作用并不亚于如今学者们的一篇堆满名词术语、晦涩难读的长篇大论。

  评点是直觉主义哲学的产物。随着理性主义在世界范围内的张扬并得其宝座,“直觉”一词成了一个贬义词,并被放逐。其实,直觉是一种逼近事物内部的极其锐利的力量。浑沌的世界,犹如被晨雾与烟霭所包裹,一时使我们无法识得。理性的逼近,倒常常是仿佛一支大军来到了森严坚固的城下,久攻不下。而此时,直觉的力量倒有可能如一道耀眼的电光,在瞬间照亮城池,并有可能刹那间击开城门,使我们能够长驱直入。人类今天对世界已取得的初步认识,无一不归功于理性与直觉两支大军的联手作战。

  评点讲究的就是对作品的直觉。阅读如流水一般地向前流淌着流淌着,突然地遇到了一块暗礁,随即,激起了一团水花。于是,就有一阵兴奋,一阵欢喜,而在兴奋与欢喜的同时,就有了一个了不起的发现。作品是一颗密封无门的核,直觉就有这个能力,它在你不防备的时候,突然魔术般地就将这核打开了。完全将希望寄托于理性带你进入文学作品,大概是偏颇的。文学本身,就带有浓重的直觉色彩,而对它的批评,却要一味理性,就未必是科学的了。

  评点是非常个人化的。评点人在评点作品时,是要将自己带入的。那时,文学就是一个世界,而他就是这个世界中的一分子,而不是旁观者。那里头的喜怒哀乐,绝不仅仅是他的研究对象,他是要与那里头的人物一起来经受这些情感的消消长长。而理性的批评,是见不到批评者本人的。他的冷峻、客观,使他一直站在作品的大门之外。他的窥视固然能得到一个融入其中的人所无法得到的信息,但他也一样失去了一个只有溶入其中的人才可得到的更为更紧的信息。评点将个人体悟看成了最有效的解读作品的途径。此时,评点者竭力维护着自己的艺术感觉而不被理念所劫持,他要最大限度地与作品保持一种亲近、一种触手可摸的距离。如果一个文学批评者因为理性而弱化乃至失去了自己对艺术的感悟能力,这可能是悲剧性的——研究文学而却没有艺术感悟能力,肯定是悲剧性的。

  评点是一种符合人性的、更见人情味的批评。

  与理性批评相比,它固然缺少系统与完整性,看上去显得有点支离破碎,但它同时也避免了理性批评因框架的设定而不得不舍弃一些重要因素的弊端。虽然散漫了一些,但它却将它所看到的各个闪光点自由灵活地呈现了出来。从篇幅与文字上讲,由于它是以“点击”为主,并不作铺陈与演绎,也节俭实用了许多。

  对指导少年阅读作品而言,评点可能是一种更好的方式。

  评点很类似于今天所说的细读法。而对少年阅读的指导,最好就是带他们细读,而不是大而化之地对他们发表一通煌煌大论。那个句子好,为什么好?那个词用得妙,为什么妙?这个头开得绝,为什么绝?这个尾结得巧,为什么巧?有什么说什么,无论是对他们领会作品的精神、妙处还是以作品来提高他们的写作能力,都非常管事。从前的作文批改,所采用的就是评点方式。眉批、行批、圈圈点点,让学生一下子就领悟到了文章的长处与短处。一点一点地积累起来,他便知道了文章的作法。可惜,这种方式丢失了。

  我们现在又重操评点之老枪,实在是有意义的。而操老枪的不是批评家却是有创作经验的作家。这些人可能比批评家更能领会这支老枪的功能也更能驾轻就熟地去把握它——他们的直觉能力、他们的悟性、他们的认知方式以及言说这个世界的方式,似乎都更容易契合这支老枪的本性。

  过去,曾有过“全人教育”的提法。这“全人教育”分为“生意”与“生趣”两大部分。

  我以为,这其中的“生趣”,是与文学密切相关的。

  文学也许没有改朝换代、翻天覆地的能力,但它的力量却是持久的。人类之所以拥有今日之文明,文学功不可没。它悄然无声但却极有力量地推动了人类的进化。它在人类的荒昧岁月,在人类的寒冷季节,在人类的疯狂时日,是灯,是火,是清冽之风。人类的精神殿堂,若抽去文学的巨柱,顷刻间便会坍塌。

  世界上,最优秀的民族,也是与最优秀的文学分不开的。因此,任何一个民族,都会为它能拥有优秀的文学家而骄傲。一个民族的悲哀莫过于它没有产生出优秀的文学家。优秀的文学家,创作出来的优秀的文学作品,不仅为这个民族争得了荣誉,更重要的是,它为这个民族的素质提高起到了无可估量的作用。

  民族、人类,有理由如此在意文学家与文学。

  从想象力这一角度来看,文学也是我们应当尊重的。它一直在暗中帮助着人类操练着想象力。它的天马行空式的优美想象,一直在诱惑和影响着人类。它使人类看到了想象的美好与巨大能量。一个不存在的世界,在想象中,硬是有声有色地出现了。令人不可思议的是,这个纸上虚幻出来的世界,有许多在若干年后,真的由科学实现了。这就是世界上为什么有那么多伟大的科学家亲近文学的原因。

  在人类的想象力不断受到束缚与腐蚀的时代,文学始终在保护着想象之火,使它免遭熄灭。它还一次又一次地煽动,使想象之火保持着应有的炽热与旺盛。从这个意义上讲,文学绝不仅仅属于文学家,也不仅仅属于文学爱好者,而应当属于全人类。

  文学在锐化人的感觉方面,也是值得我们赞颂的。

  我们的祖先,感觉是非常钝化的——无论是生理学意义上的感觉还是心理学意义上的感觉,大概都是如此。他们很愚笨地制造着工具,又很愚笨地追赶着猎物。他们的手脚往往不知轻重,疼痛感很弱,并对疼痛缺乏锐痛、钝痛等不同疼痛的区分。他们的情感、情绪也往往比较简单,难以有今天的人所有的寂寞、孤独、忧郁、惆怅之类的微妙感觉。自从有了文学以后,人类的感觉在一天一天地变得丰富与敏锐。文学以对世界的细微观察,引导着人类放弃以前的粗糙与简单,而使自己的身体与心灵都慢慢变得敏感。于是,世界在人类的眼中变得五光十色、无穷无尽了。人类在触摸这个世界时,也不再笨手笨脚了。人类今天所拥有的一切,都与人类的感觉进化有关,而在这其中,文学的功绩是无与伦比的。

  文学小,世界大;世界小,文学大。偌大一个世界,却常常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让一个人竟然觉得自己被挤压,没有一块立脚之地。而此时,他将会发现,文学远远地大于这个世界,并且文学是那样地具有悲悯情怀。在他被世界所冷漠,所抛弃时,文学却会给他以温暖,并会接纳他。在漫长的世纪里,文学始终在庇护着我们。失意时,孤独时,忧伤或悲哀时,我们就会想起文学。一个诗句,一段叙述,都是一片绿荫,使我们焦灼的心灵得到滋润。古往今来,文学不知拯救了多少绝望的灵魂。它的善意,它的美感,它的人道,它的宽容与善解人意,都使我们感到一种无法言说的亲切。我们可以向它倾诉,可以向它哭泣,也可以与它默默相对。

  随着世界对现代化的无节制追求,我们的情感世界却在日益荒芜。此时,我们更需要文学的抚慰。在未来的岁月中,我们可能会越来越多地求助于文学的温馨呵护。

  我们可以将人生分为思想人生和情调人生。前者是人通过对哲学等知识的学习而获得的,后者则是通过与文学艺术的亲近而获得的。当然,这不过是一种简单的划分。其实,这两者是不可分的,它们的获得也有着广泛的来源。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情调的获得,绝离不开文学艺术。

  一个人有无情调,绝非小事。

  一个没有情调的人,生活在他心目中是十分乏味的,而这个人,也是令他人感到乏味的。这种人行为机械,语言苍白,做任何事情都毫无境界、俗不可耐。因对世界缺乏审美,对生命本身也缺乏审美,因此生命质量低下。

  人一旦有了情调,生活就不再使他感到枯燥,而这个人,就会成为一个让人喜欢接近的人。他的行为有了弹性,语言有了意蕴,做任何事情,都会做在一种境界里,总有一份雅致与高贵。这个生命无论是短暂还是长久,它的质量都是不可测量的。

  也许文学最值得我们称道的就是:千百年来,它使我们的人生获得了情调,从而使一颗颗生命,即使在最终寂灭时,也显得十分坦然:我没有枉活一生。

  优美的篇章就在我们眼前,它们在召唤着我们。

二ΟΟΟ年六月十八日于北京大学燕北园

  *此文为《外国文学名作读本》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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