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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院与文学——在鲁迅文学院成立60周年大会上的祝词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6年03月31日20:34 来源:曹文轩

  今天,我很高兴应邀来参加鲁迅文学院成立六十周年纪念大会。作为鲁迅文学院多年的客座教授,对这一庆典我深感喜悦。在此,首先送上我真挚的祝贺。

  我最早知道鲁迅文学院——它的前身中国作家协会文学讲习所,是在1970年。当时,我在苏北农村劳动。穷乡僻壤,毫无出路。我总在幻想:我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如此灰色、无趣而沉重的生活,去一个广阔的世界?有一个人帮助了我,这就是我的文学启蒙老师、文学讲习所第三届学员李有干先生(我曾在文艺报上发表过关于他的专门文章)。认识他是从一篇小说开始的。那时提倡业余创作,我写了一篇当时也叫小说的小说,寄到了县文化馆。在县文化馆当馆员、负责指导基层写作的李有干先生看到了这篇稿子,就通过公社、大队,一层一级地找到了我,让我去县城参加业余作者学习班。当我接到这样一个通知时,我有一种预感:从此,我的人生也许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我们就这样认识了。他不苟言笑,一年四季总是干干净净的。我从他那里才真正知道何为文学、文学何为。那时,他在我心目中充满神性。在我和他的心灵之间,似乎有什么东西相通着。那天晚上,我住在他家中,谈话至深夜,他将我领进他的卧室。我至今还清清楚楚地记得,他将台灯举起来让我看床头墙上挂着的一个镜框,那里面有一张褪了色的照片,上面依稀有一行字——第三届文学讲习所学员合影。从此,我知道了中央文学讲习所。他指着上面那些人一一诉说着他们的名字:吉学霈、张有德、谢璞……。那时,他显得出奇的庄重,出奇的情深意长,还有点儿自命不凡。在后来的许多年里,“中国作协文学讲习所”,在我心目中,一直是一个神圣的称谓。从那一刻起,我明白了李有干先生是一个有来头的人!在后来的几十年时间里,我一直在体会这个人与文学讲习所的关系——他的风度、派头、作风、精神与文学讲习所的关系。从李有干先生的身上,我看到了文学讲习所对一个作家的感染、影响和塑造,看到了中国当代文学与文学讲习所之间一条流淌的暗河。

  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中,没有一个文学机构像鲁迅文学院(文学讲习所)那样有力地肩负着文学建设的重任。它培养了一批一批学员,他们分散在中国大地,成了中国文学的中坚力量。鲁迅文学院作为实施文学教育的常设机构,不仅见证了文学在当代中国社会中的风云激荡,更是以重要身份参与了国家的文学规划,对培养作家和文学工作者与推动国家的文学建设提供强力保障。

  鲁迅文学院给正在成长过程中的一批又一批作家提供了短暂的休整时光。

  在这段时光里,作家们可以暂时与风起云涌、甚嚣尘上的社会生活、日常生活拉开距离,以在一方天地静心宁神,重温一段校园心境,感受一下学院气氛。鲁迅文学院除了能在理性上给予作家们一种结实而恒久的力量,让理性之光照亮自身的生活矿藏,激发出必要的艺术感觉之外,还有一个极为重要的价值:它酿造了一个作家在从事创作时所必要的冷静氛围。纳博科夫在谈到大学与作家的关系时,非常在意一种气息——学府气息。他认为当代作家非常需要得到这种气息。因为,它可以帮助作家获得一种良好的创作心态。这种肃穆而纯净的气息,将有助于作家洗涤在生活的滚滚洪流中所滋生的浮躁气息,将会使作家获得一种与生活拉开的反而有助于作家分析生活、领会生活的必要距离。这里所特有的氛围,会起一种净化作用,从而使这些气息得到去除。记得当年鲁迅文学院一度时期将一大批作家转入北京大学时,作为班主任的我,对作家们说:高楼深院将给予你们的最宝贵的东西也许并不是知识,而是一种氛围。鲁迅文学院作为专门为青年作家进修设置的基地,在这一点上起到了不容忽视的作用。

  当然,知识也是十分重要的。

  经验对一个作家固然重要,但就一个作家而言,若无厚实的文化照拂与文学的修养,经验实际上是不存在的。白丁式的观察永远是无谓的观察。有多少知识——还有思想——思想也是一种知识,有多少知识,就有多少经验。来自哲学、美学、历史学、社会学等方面的知识,这些预设,把过去平庸、枯燥,甚至无聊的生活变得生气勃勃。一个作家发现了许多价值。一些过去看来微不足道的事情,有了深刻的意义。他以更高的境界领会了生活,并且,领会了自己。

  知识还不仅仅使一个作家发现经验,它更重要的意义还在于使一个作家有能力创造经验。

  事实上,鲁迅、沈从文、雨果、海明威,他们固然在知识的光芒照耀下,发现了处于黑暗中的丰富经验,但也依靠强大的知识积累与爆发,为我们创造了一望无际的、新鲜的经验世界。面对一片虚空,他们始终在有声有色地进行创造。虚空犹如一堵高不见顶、长不见边的白墙。他们把无穷无尽、精彩绝伦、不可思议的心像,涂抹到了这堵永不会剥落、倒塌的白墙上。现如今,这堵白墙上已经斑斓多彩,美不胜收,上面既有地狱的景象也有天堂的景象。这个世界已变成人类精神生活中不可分割的部分。这个世界的许多,不是罗列归纳出来的,而是猜想演绎的结果。它是新的神话,也可能是预言。这一切创造的动力,不只是来自于一个作家的经验,也来自于一个作家的知识,甚至,从某种意义上说,更是来自于知识。

  每个作家都有每个作家吸纳知识丰富自己的途径,鲁迅文学院当然并不是惟一的选择,但无疑鲁迅文学院是其中一个很好的选择。在一段也许并不长的时间内,它为它的学员们紧密安排了许多学科的课程,而且一定请来这些学科的高端学者来讲授课程。它的授课,其密度之大,知识之新颖和先进,大概是一些著名大学都难以做到的。

  鲁迅文学院既作为一个知识传播的平台,也作为一个交流的平台,为学员们提供了出道和发达的机会。

  面对面的交流,在最浅层的意义上,可以探讨写作经验,倾诉写作困境,但还有更重要的,那便是在互相凝视中生发友谊,缔结纽带,形成一种整体性的力量。这是文学的黄埔军校。它协助学员与文坛之间建立了一种长效联系。一些学员在进入鲁迅文学院之前就已经与文坛有了亲密接触,但也很多学员,都是从进入鲁迅文学院之后,才开始自觉地规定自己的写作方向,开始与更广阔的“文学圈”发生关联的。鲁迅文学院将学员推向文坛的一系列措施产生了积极有效的结果。进入鲁迅文学院无疑是一个作家一生中的重要的契机,而真正对“提携”自己起到重大意义的,是鲁迅文学院直接或间接地为学员们提供了来自文学生产机构的资源。在新时期的文学生产中,鲁迅文学院只是其中的一个单位,但是它所体现出来的社会主义文学体制的特殊性,对我们研究新时期文学教育与文学生产,具有典型意义。

  作为客座教授,一名当代文学研究者,鲁迅文学院也为我提供了观察最富活力的文学现场的机会,这是我需要感激的。作家们对文学的理解,从某种意义上说,完善了我们的文学批评与文学教育。作家们谈论文学的方式,也是从事文学研究的人的重要参照。鲁迅文学院对授课者的聘请以及授课方式,作为大学教员的我,也受到了许多启发。其中,请有成就的作家来授课以及所得到的成效,无论是从理论方面还是从实践方面,还支持了我的一个主张:大学文科,特别是文学专业,应当有作家参与授课——应有作家在大学任教。若有几个作家来任教,仅课程一方面,就会增加许多新的色彩。我颇为怀念吴组缃、林庚先生任教的时代。那些课是开发心智、养人悟性的。他们避免了学究做学问的路数,将自己个人的人生经验与情感揉进了对事物的观察和理论的建树,总能带人到新的角度上去理解生活和文学。吴组缃先生讲《红楼梦》,实是讲他自己。记得一次他给我们讲课(当时林庚先生也到场。他在吴先生讲课时,偶尔插话,也很精彩),当吴组缃先生讲到《红楼梦》中四大家族破落,由盛到衰,其人生感觉大不一样时,他很自然地讲起他自己的一段故事。他说他曾有过一段窘迫的日子,因家中不能再给予接济,只好将压在箱底的旧衣拿到当铺。那天,他在收拾这些旧衣时,竟然在无意中掏出一大笔很可观的钱来。望着那些钱,他感慨良多。随后,他又轻轻一拉,将话题拉回到《红楼梦》,使听的人对四大家族从前“珍珠如土金如铁”、丝毫不在意金钱与财富的隆盛以及后来的家毁人亡、分崩离析的衰败这之间的大落差,一下子便有了具体而深切的体验。这种课培植了人的灵性,使人保持住了一份接近事物本质的纯净的直觉,甚至影响了你的人生情趣。据我所知,鲁迅文学院有许多这样的课程。我被邀请到鲁迅文学院讲课,其实,也既是作为一个研究人员又是作为一个作家被邀请的。

  今天是鲁迅文学院成立六十周年,许多美好,值得纪念,许多经验,值得总结,许多祝贺,需要表达,许多辉煌,值得期待。但,我还是要问:鲁迅文学院究竟是一什么之所在?我的理解是:从根本上说,它是一个供青年作家修炼的地方。当然,修炼是一生一世的的事情,也不只是在这一方天地。修炼的最高境界,也许我们能够达到,也许永远也不能抵达。但我们却应当对它仰望,也许连他——我们这个学院就是以他的名字命名的——鲁迅先生本人也在仰望,这便是:

  一书一世界,一字一灯塔。

  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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