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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向王者——读经典小说家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6年03月31日20:31 来源:曹文轩

  他们是小说大师,是小说写作的王者。

  作为阅读之臣,对于他们,我们往往崇拜得五体投地。但由于种种原因,我们其实并不真正了解这些无冕之王。对他们非凡脱俗的作品,我们的理解也时常陷于误读之泥淖,有时竟南辕北辙,跟它们的题旨与精义完全走了一个反道儿。

  臣服之心态,使我们在仰慕他们时,可能于无形之中给他们以及他们的作品添加了许多原本所没有的光彩。我们将他们以及那些作品神化了,人间之王变成了天国之王,人间之书变成了天国之书。我们与他们以及其作品之间,就有了一条无法逾越的天堑,他们以及那些作品在浩淼的那一边,我们则在苍茫的这一边,我们的阅读变成了翘首眺望。依稀间,他们以及那些作品,犹如七月骄阳之下大沙漠上的海市蜃楼,惚兮恍兮,我们所看到的未必是一份真实。

  我们在走向他们以及他们的作品时,都是有了准备的。所谓准备,就是知识的预设。我们已不再是白板一块,我们通过学习,已从他人那里学到了一整套进入他们世界的方式。我们胸有成竹,在还没有与他们以及他们的作品相遇时,其实早就有了一套话语——我们注定了是要那样解读他们以及他们的作品的,一切,早在面临他们以及那些作品之前,就已经存在了。从某种意义上说,所有的作品在我们未与它们谋面之前,就已经都被我们读过了。知识的预设是必须的,一个没有知识的人,实际上是无法成为欣赏者的——在一个没有知识的人的眼前,其实是没有小说家与小说的。小说家以及他们的小说的多与少,实际是由我们的知识的多与少来决定的。在走向他们以及他们的作品之前,我们都得有一手。这一手,是那些五花八门的书籍教给我们的——那些书籍有不少出自权威之手。我们对这些权威也是仰视的,因此我们对他们往往言听计从。我们顺手操起他们所给予的武器,胜券在握地出发了,在与那些小说之王狭道相逢时,我们立即举起了手中的武器,我们深信不疑能将他们一枪击倒。我们很少会想到,这些知识——包括那些权威们的知识,其实不一定是可靠的。由于知性的局限与悟性的薄弱,那些由权威们所阐释的知识,可能是一种使我们永远无法走近小说之王以及他们的作品的知识,甚至是一种只会使我们歪曲他们以及他们的作品的知识。没有知识,我们无法欣赏小说之王以及他们的作品,而有了这样的知识,我们却会走入荒无人烟的歧途。我们面临着两难困境。

  在我看来,越是后来的知识,其可靠性越差。在科学主义兴起并成为我们一生的追求时,我们固然在理性方面变得强大起来,但同时,我们的感性却在一直受损。我们对世界的认识,完全倚赖于知识,而这些知识由于是在忽视经验、忽视情感、忽视人的直觉与悟性、忽视人的独立自主精神的情景中产生的,它们在被我们吸取并将其看作是我们认识世界的唯一凭仗时,我们这些知识的机器与奴隶,对世界的解释,十有八九是停止在物象表面或与事实项背的。

  正是因为这种种原因,我们才提出重读大师、重读经典。这些主张的背后隐藏着一句潜台词:我们不相信从前的阅读。

  一些新的阅读观念产生了——

  首先,我们要将那些小说之王放置到人的位置上。他们可以是王,但却不可以是神。他们可以安坐人间的王座,却不可以矗立于天庭。王也是人。他们与我们并无本质之区别。他们固然是一些特殊材料构成,固然天资超人,但从根本上讲,他们还是我们中间的一员。并且我们还应当看到,别看他们在小说写作方面是一些天才的家伙,但在其他许多方面他们甚至还不如我们这些芸芸众生。他们同样是血肉之躯,同样有七情六欲,同样的善良,也同样的丑恶。那些被我们所崇拜的小说之王,其实,有着许多人性方面的毛病——这些毛病的严重程度,甚至远远超出我们的想象。当然,他们也有许多我们所不敌的让我们所崇敬的地方。他们思想深邃,他们悲天悯人,他们情调高雅,但所有这一切都不足以使他们从滚滚红尘中脱出而飘逝成神。当我们如此看待他们时,我们才会回到这样的认识——这个认识是我们理解他他们作品的前提:这些作品出自人间,其中所言,只是人间之事、之情、之理,并无神秘,并无我们的知性所不能到达的地方,我们完全可以进入其中,与其中人物同喜同乐、同忧同悲。这世界上没有一本小说是天书,若是天书,我们这些地上之人又何必问津?某些权威们为了使自己永远把握解释大权以谋生,总是故作深奥、云山雾罩地将这些文本虚幻为晦涩而神秘的天书。对那些权威的阐释,我们尽可以置之不理。惟有这样,我们才有可能进入小说之王的平凡世界,也才会有阅读的快意——快意实出平凡。

  其次,我们得明白一点:仅凭知识,我们是无法进入小说之王的世界的,我们还必须使用我们的经验、感情、直觉与悟性。小说本就是书写经验、书写感情的,读小说却不将经验与情感带入,岂不是咄咄之怪事?然而这怪事就是发生了:知识将经验挤了出去,将感情也放逐于荒郊野外。我们在面对一部小说时,竟然只是用知识去一一衡量,去解读,现成的经验本可以使我们很容易就对那里头的事情有所理解,但却就是不肯动用这些经验,而宁愿苦苦地搬用知识去加以生硬的比附与解析,小说成了数学、化学和物理。最糟糕的是在这忙不迭地使用知识的过程中,我们竟然不再感动。面对本就是做感情文章的小说,我们居然无动于衷、冷若冰霜,如此,我们还有指望走进小说吗?我们又过于相信了理性的力量,而忘记了直觉与悟性的力量——直觉与悟性在有些时候是具有理性所不具备的神奇力量的。就在那一瞬间,直觉与悟性突发亮光,将黑暗照得亮如白昼,此时,一个丰富的世界犹如金壁辉煌的天堂呈示在我们眼前。这种阅读的惊讶,竟在我们学富五车、满腹经纶时不能再光顾我们,实在是遗憾。

  再其次,我们懂得了“先做一个阅读者,再做一个解读者”的意义。面对一部小说,一开始就摆开一副解读的专业架势,是不恰当的。阅读是一种朴素的行为,正是这一朴素的行为,倒有可能使我们真切地理解小说。如果一开始就直接进入解读者的角色,这不仅会使我们失去阅读时才会有的乐趣,而且会将一部生动的具有生命光彩的小说变成一种类似于僵硬物质的东西。我一直以为,作为一个普通读者,似乎是没有必要摆出一副解读的架势来的——那个架势是专业人员的架势。我常常想,相对于一个普通的阅读者而言,那些专业人员倒可能是悲哀的。出于技术主义与若干种教条,他们在对一部作品进行解读时,身心是不投入的,该乐时不乐,该悲时不悲,拘住他们心灵的是一些可能与作品的神髓毫不相干的东西。雕虫小技,在他们这里反而显得十分的重要。由他们的解读而得出的一切结论,也许对我们这些普通的阅读者,并无意义,而只符合他们的专业目的。当然,我们在做好一个阅读者之后,想做一做解读者,来领略一下一个专业人员做学问时的那种妙不可言的陶陶然,也未尝不可。

  来,就这样试一试,看我们能否与这些小说之王同行。

2003年5月1于北京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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