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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孩:风吹麦浪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06月26日15:18 来源:中国作家网 红 孩

  菊子终于回到家乡了。她当下要做的,就是扑进一望无际的麦田,帮助父母去割麦子,去割那金黄色的像波浪一样的麦子。她会在田野里大喊:麦子啊,我那清风吹过的金黄色的麦子!她现在什么也不怕,什么也不需要怕,她觉得这时的菊子才真正的叫菊子。

  3年前,菊子从河南驻马店跑到北京来。一起来的还有两个初中同学。他们说好了一起去做护工,村里的一个姐姐先前已经在北京干了快5年。每月能挣4000多呢。菊子本来是想上高中的,可她父亲得了椎间盘突出的毛病,不能再出去打工了。她还有个上初二的弟弟,全家的希望全放在他身上了。

  菊子想,不上学就不上学,到北京城里闯闯也挺好。临出门,娘给了她2000块钱,说你到北京好好干,挣多挣少搁一边,别把身子累出毛病。这女人啊,一辈子受累的日子长着呢,你得慢慢地受。菊子抱着娘的头哭了,说娘你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你们就好好过吧,我会按月给你们寄钱来的。

  可是,菊子没想到,她到医院找村上的姐姐联系工作时,姐姐说最近找工作的人很多,都排着队呢,再等等看吧。菊子问,要等多长时间呢?姐姐说,不好说,估计等你兜里的钱花完了就差不多了。菊子没有告诉姐姐她带了多少钱出来。本来娘给了她2000块钱,临出门,她又拿出1000块钱悄悄塞给了弟弟,说家里光景不好,说不定急时用得着。看着姐姐一步步离开家门,弟弟跑着送到车站,他冲着远去的姐姐喊道:姐姐,过年一定要回来啊。

  医院的地下一层有三间房,一间是护工管理中心,一间是男宿舍,一间是女宿舍。宿舍有三十几平米,分两排支着四张床,几件破铺盖有一搭无一搭地在那堆着。这是供那些闲下来等活的人休息用的,菊子刚来,还没有资格睡这样的床。她和另外两个姐妹只能拿一些医用的纸盒子压平铺在楼道里睡,白天还要把那些纸盒子叠起来放在一个没人注意的角落里。菊子想到,自己在别人的眼里或许就是一块说有用也无用的纸板子,她要在这个城市里生存下去,她只能把自己压平,或者被别人压平。

  大约过去20天了,村里的姐姐找到菊子,说你手里还有多少钱?菊子说还有500元。姐姐说这样吧菊子,你拿出200元,给护工管理中心的经理送点礼,东西不在多少,主要是一份心意。菊子问,买点啥好呢?姐姐说,经理小姨子的孩子刚出生,你买点奶粉吧。菊子听了姐姐的话,在去商场买奶粉的同时,还顺便给姐姐买了一条羊毛围巾。姐姐见菊子实诚挺会办事,就去找经理替菊子要工作。经理说你来巧了,刚好有一个脑中风的住院,正缺人手。

  毕竟来医院一段时间了,对医院的科室、食堂、卫生间、小卖部甚至是太平间,菊子都很熟悉。按照协议,做一天护工工资150元,其中要拿出50元交给公司。等半年后,如果各方面都熟练了,就可以涨到170元。菊子算过,如果自己省吃俭用,一个月可以挣到3000多元,一年就是3万多,这样即使爹不出去打工,家里的日子也能过得去。这样想着,菊子的心里顿时阳光灿烂。

  脑中风患者叫大力。四十多岁,比菊子的父亲小不了几岁。这样的病人脑子明白,但不能行动,每天除了输液就是在床上躺着。按说这是一个不太复杂的病人。可菊子遇到了大问题。她要给大力接大小便。大便虽然脏,但忍忍也就过去了。可小便怎么办?她必须把便壶放到男人的裆下,为了不尿湿床单,她只能用手去按住男人的生殖器。这让菊子很难为情。虽然小的时候,她和弟弟玩耍,不小心也碰到过弟弟的小鸡鸡,可那毕竟是弟弟啊。菊子羞红了脸,她到四楼找村里的姐姐,说她想换一个病人。姐姐问,病人家属欺负你了?菊子紧闭着嘴唇不说话。姐姐又问,你不会伺候病人?菊子还是紧闭着嘴唇。姐姐急了,说你再死鱼不张嘴我就不管你了。菊子没办法,只好说了实话。姐姐一听,扑哧笑了,说我以为多大的事呢!干咱们这工作的,谁也回避不了这个问题。你看那些年轻的小护士,不同样得给病人光着屁股打针,有的病人尿不出来,他们就用导尿管从男人的鸡鸡里穿进去。你就把他们当成是你自己的亲人,你是要面子还是要亲人的死活啊!

  姐姐的话让菊子确实开窍了很多。她回到病房,想都没想就把便壶塞到了大力的裆下。大力尿得很顺利。菊子抽出便壶,用湿纸巾在大力的鸡鸡上还蘸了蘸。她看了一眼大力,大力没有说话,但从眼角流下感动的泪水。菊子也哭了,她为自己的勇敢哭了,她仿佛觉得从今天起她已经不是从前的菊子了,她已经是长大的菊子了。

  护工的日子是难熬的。医院的一天像一年,一年像一个世纪,那怎么办?熬着呗。菊子惟一的乐趣就是在打饭时,可以跟其他护工,包括与她同来的两个姐妹搭讪几句。有时病人家属来探视的间歇,她们可以到外边透透气,到路边报摊买张报纸,到医院小卖部买点零食。她们从不到医院的食堂吃饭,那里的饭菜又贵又没滋味,菊子学着老乡的样子,找两个罐头瓶子,一个装腌萝卜,一个装辣椒酱。每天早中晚,她们就在馒头、米饭、腌萝卜、辣椒酱的混搭中度过,偶尔有病人定的饭菜吃不了,她们就搭着吃。说来也怪了,干了一个多月的菊子本以为自己要瘦了,可到秤上一称,还胖了两斤。

  菊子领工资了,3000多。她拿出2500元邮寄给家里。她还打电话告诉爹妈,自己在北京挺好的,睡得好,吃得好,体重增加了两斤多。国庆节长假,病人大都回家过节去了,几个护工商量互相照看,其余的人分批去遛公园逛商场。菊子和同来的两个姐妹,首先想到的是去天安门、人民大会堂,然后去鸟巢,不过他们没有去长城,也没去吃烤鸭。去长城时间太长,去吃烤鸭太贵。去天安门和人民大会堂最好,不用门票,广场上的花也多,好看,可着劲儿地照。菊子从手机上发照片给弟弟,说北京就是好,过几年你考大学,哪都不要去,就来北京,姐供你。弟弟回信,也发来一组照片,他和妈妈正在玉米地里掰玉米,那玉米吐着红红的须子真诱人啊。这让菊子有点想家了。

  过了元旦,菊子就该20了。在北京的半年护工生活,使她的脸色白净了许多,她也学着城里人的样子,多少打扮起来。和她同来的一个姐妹,已经和一个男护工有点意思了。这让菊子多少有点春心萌动。想到自己才20,家里还需要多挣钱,这个念头马上就打消了。大力住了两个多月院,已经能说话了,只是有些结巴,走路当然还是困难的。医生说,中风病人能好到这个程度已经很不错了。要想好起来,关键是回家后要加强锻炼,这需要耐心和耐力,也许一年,也许两年。大力一家很感谢医院的大夫护士,也很感谢菊子。大力的家人在结护工费时,特意多加了500元。经理对菊子说,你这小姑娘表现不错,本来按公司规定,这多余的奖励给你百分之七十,公司留三十,现在我决定,500块钱全都奖给你。菊子说谢谢经理,等有时间我请您吃饭。

  经理不是河南驻马店人,但也不是北京人,据说是院长的一个亲属。时间长了,护工们跟经理经常开玩笑,有些女护工甚至开比较荤的玩笑。在护工管理中心,人们听到最多的话就是“一天多少钱?”这要是病人家属问,没人敢胡说八道。要是病人家属不在,就是护工们在一起闲聊,他们就会学着病人家属问,这一天多少钱啊?这话如果男人之间或女人之间说说没关系,可是如果男女之间说就成了问题了。即使菊子这种单纯的女孩子也是明白的。

  在医院的100多名护工中,夫妻护工能有二十几对。他们跟单身的护工不一样,他们除了在工作上互相照顾外,也需要适时的夫妻团聚。经理考虑到这个问题,曾经提出每周六周日晚上把男女宿舍腾出来供夫妻团圆用。可经过一两次,其他的护工不干了。说床和床铺经过男女折腾后,再睡怎么想都不对劲。无奈,经理只好取消了自己善意的决定。至于这些护工是到小旅馆开房还是到公园的坐椅上去解决,那只好随他们的便了。

  菊子本想做一个安分的人,可她的这点想法还是被经理打破了。那天,菊子抽空到地下一层和几个护工商量去商场的事,正好碰上经理的小舅子来找他姐夫借钱。经理说,你整天在外边闲逛,也不正儿八经弄个营生,没事就到我这来借钱,说是借其实跟抢差不多。要不你也到医院来当护工算了。小舅子一听姐夫在挤兑他,脸上有点挂不住,就把姐夫给骂了。姐夫大小是个经理,当着十几个护工的面不肯示弱,结果就跟小舅子打了起来。谁料,小舅子手狠,抄起板凳就给姐夫开了瓢。这事多亏发生在医院,要是在别处,经理不知要多流多少血。

  打架的时候,菊子被吓坏了,她不知该怎么办,呆呆地看着经理倒下去。等经理的脑袋血流出来了,菊子一下被惊醒了,她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不顾一切地冲过去,拦腰抱住了小舅子,她大声叫喊着,来人啊,出人命了!这时,所有的护工都如梦惊醒了,大家一起动手把小舅子捆了起来。然后,他们又架着经理向急救室跑去。

  经理的头部被缝了8针,本来保卫科要把经理的小舅子送到派出所的。可是,小舅子的一句你们院长是我表姐夫又让人们退却了。保卫科长给院长打电话,把详细的情况讲给院长听,院长听后说纯属瞎咧咧,我哪有这样的亲戚,你们不要考虑我的面子,该送到哪里就送到哪里。院长虽然很生气,可保卫科长还是多了一个心眼,他跑到急救室问已经缠好绷带的经理,你小舅子跟院长到底有没有关系。经理说,有,肯定有,只不过绕的弯比较大,考虑到我老婆的泼劲儿,你们还是放了他吧。保卫科长说,放了他?那你的医药费、误工费谁出?经理连声说,我自己出,我自己出。

  人们都说经理活得窝囊。其实经理不是非要窝囊,他这个小舅子蹲过监狱,心狠手辣,前几年经理因和女护工搞不正当关系被媳妇知道了,结果让弟弟来把他揍了一通。既然在人家手里有短,腰自然就直不起来。今天经理对小舅子突然来了脾气,主要是莫名看到了菊子,他内心才油然说出压抑很久的话。这些事情,菊子自然无法知道,但有的护工隐隐约约听到一些,碍于人家是经理,也不好多议论。

  经理住进了病房。毕竟是本院的,医护人员都熟悉,护工们更是争先恐后地要负责陪护经理。经理说,我现在只是有些头晕,过几天就会好的。他看了看菊子,说就你留下吧,过三天就没事了。菊子这是第一次近距离跟领导在一起,她说话做事处处留着小心。经理留住菊子,其实并不是要菊子帮他做多少事,他就是想找个人陪他聊聊天。这么多年了,他虽然承包了医院护工管理中心,钱也挣得不少,可他仍感觉不到一丝幸福。

  一天后,经理头部疼痛好些了,菊子给他喂完粥,他对菊子说:“你来医院也快一年了,难得能休息几天。我专门让你照顾我,就是想让你休息休息,你放心,我给你的护工费一天200。”

  菊子一听200,赶忙说:“经理,我咋能要你的钱嘛。你平常对我好,我都不知道咋报答呢!”

  经理说:“你这个妮子就是会说话。说,想吃点啥,我让食堂多送几个菜。”

  “吃啥都行。我柜子里有腌萝卜,还有辣酱、榨菜。”

  “不吃那个没营养的,哥请你吃带肉的。”经理说着,用笔在病号饭卡上画上:红烧鸡块、糖醋排骨,还特别写上“2”,也就是双份的意思。

  菊子本来想说,我吃腌萝卜、辣酱已经习惯了,可经理的一声哥让她心里暖暖的。如果拒绝经理的好意,就会让经理没面子,经理没面子,脸色就不好看,在接下来的日子,他们将无法面对。

  肉菜准时送来了,经理和菊子互相推让着吃。经理也是苦出身,他对菊子说,他是60年代出生,家里很穷,只有在春节时家里才能吃上一顿肉菜。在很小的时候,他就发誓,长大一定要挣很多的钱,一旦有钱了,第一件事就是买一缸的肉,让全家人天天有肉吃。

  听到这里,菊子哭了。经理说,你为什么哭呢?菊子说,我也想挣很多的钱,让我爸妈天天有肉吃。经理说,现在日子都好过了,谁家也不在乎天天吃肉了。菊子说,我在乎,我上中学时,有个同学他爸爸是乡长,他们家天天有肉吃。经理听菊子这么一说,不由得叹了一口气,说你还是个气娃呢。

  这个夜晚,菊子没有梦到她给家里买了多少肉。她梦到了5月底,村后的麦地一片金黄,她和父亲、母亲推着一辆装满麦秸的牛车,怎么走也走不出麦田。最后,她只好坐在麦田里无助地哭起来。等她醒来的时候,她发现她的头正枕在经理的胳膊上呢。她下意识地看了一下自己的上衣,发现整齐如初,她不知道经理什么时候把她弄到他的床上的。经理说,刚才他上厕所时,发现她正在做梦哭着呢,他就把她抱到床上。不过,他没有一点邪念,他只是出于一种怜爱。菊子相信经理说这话是真的,可她要对自己负责,她要对自己的清白负责,假如这事被长舌妇看到了,她在这个医院将永远没有栖身的地方。也就在这一瞬间,菊子突然觉得,她要尽快离开医院,如果她跟经理再这么处下去,一定会出什么乱子。她毕竟是个情窦已经绽开的姑娘了。

  天亮了。菊子给经理打好了饭,她借故到外边打了一个电话,然后她神色慌张地走回病房,她对经理说:“对……不起……经理,我得……得马上回家,我爸的病犯了!”

  经理说:“别急,告诉我什么病,或许咱们院能治!”

  菊子说,不麻烦您了,我必须今天走,就现在走,晚上就能到家。说完,菊子几下就把铺盖卷好,义无反顾地冲出病房,好像她家里真的发生了什么大事。看着菊子远去的背影,经理很想喊一声:你的账还没结呢。可他终于没有喊出声,他知道,即使喊了,菊子也不会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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