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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访华语电影大师侯孝贤:
没有地心引力的武侠不可接受
第18届上海国际电影节进入第四天,华语影坛的电影大师侯孝贤终于露面。昨天下午,侯孝贤携主演张震、周韵现身上海,为即将于8月27日全国公映的新作《刺客聂隐娘》宣传热身。这也是继戛纳电影节斩获最佳导演大奖后,侯孝贤首次公开亮相。在片方举行的定档发布会上,侯孝贤一身休闲打扮——黑夹克、牛仔裤、白布旅游鞋,头上的白色旅行帽帽檐已经有些破损,举手投足间,尽显其一贯的随性与谦和。当女制片人在台上激动地对着侯导一口一个“伟大的电影”、“伟大的导演”恭维他时,侯孝贤的目光显出孩子般的纯真。仿佛是在疑惑:真的是这样吗?定档发布会结束后,很多记者蜂拥而上,纷纷要与他合影或索要签名,被护卫人员严加阻止。侯孝贤对着众人苦笑并微微摇头,表情里是一幅“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无奈。在随后接受记者的采访时,他始终神情和蔼,有问必答。在为本报记者的画册签名时,他侧脸问今天是几号?告诉他是6月16日,他一笔一划地写下来,嘴里喃喃说“六一六,六一六,六一六”。
访谈中,侯孝贤向记者回顾了新片的创作历程,积数十年的潜心努力,从浩如烟海的古籍里撷取一朵小小浪花,演绎出新一代的侠女,并辗转于武当山、神农架、台湾、日本等地实景拍摄。侯孝贤坦称,用特效拍电影自己没法想象,“没有地心引力的武侠在我看来是不能接受的”,他用自称“笨拙”的方式,构筑起属于自己心中的江湖。他为自己的新片设置了通关密码——一个人,没有同类。
每个导演都有武侠梦
记者:大家都在期待您的新作,《刺客聂隐娘》似乎是您拍摄周期最长的电影,据说从酝酿至今差不多有25年。为何对这个题材如此锲而不舍?
侯孝贤:说25年其实是夸张,这是新闻噱头,是从内心琢磨开始。这个故事源头是我大学时候。我喜欢看小说,从小学开始,看非常多的武侠小说。到大学开始看唐人小说,就是笔记小说,历朝都是笔记小说。那个时候,正好台湾有出版,我看了几篇觉得非常逗人,就想,有一天我要当导演,那就一定要拍部武侠片。每个导演一生中都有要拍一部武侠电影的梦。但是,拍电影没有那么快,等到我差不多可以拍了,这时间就太长了,差不多就有30年了。
记者:从早期的《童年往事》,到获得威尼斯金狮大奖的《悲情城市》,再到为法国和日本拍摄的《红气球》、《咖啡时光》。您电影中的沉静用心特别让人感动,虽然还没有看过《刺客聂隐娘》,但知道为拍此片走了那么多地方,跟您以前的作品的特点有很多不同,拍摄此片中有哪些难忘的经历?
侯孝贤:这部电影走了太多的地方。我们从武当山开始,然后去神农架,海拔快到3000米了,可以想象,那个地方拍戏对演员和工作人员都是不轻松的事。过程特别不容易,尤其是拍打戏。演员开始练习到那边拍戏,环境和气候都要适应。舒淇和周韵光是打戏就练了很久,拍的时候等于是真的对打,就是还在练习时我们就拍了。以我的感觉,她们直到神农架时才算真的打得不错。最后是在红山军马场才打成。
记者:您以往的电影并不以画面的绚丽著称,多的是寻常生活景象,比如看《悲情城市》,那些车站、山野、村庄都很普通,有种宁静和悲悯的意味。有同行在戛纳看了《刺客聂隐娘》,说像看山水画卷,特别有古典意境。据说拍摄时,为了某个云雾景色,都宁可要等好几天,即使拍摄蝴蝶也要用真的?
侯孝贤:现在的电影可以用特效去完成你想要的效果。但我还是要实拍,虽然后期可以加上去,但是加上去的跟实际拍摄的还是不一样。包括摄影的感觉,包括演员现场的感觉。比如,说到的那个蝴蝶,我们在拍的时候,根本不知道蝴蝶就来了,完全是现场。那个小孩,他们不利用假的,直接就是影像。有人后来说,你是特效加的?特效加的?没有眼前的东西,小孩是演不到的,根本没法想象。完全是现场得来。
记者:您的电影总是融合了自己的人生经验和思考。这部电影完成后,对电影艺术和对人生的理解,有没有特别值得与人分享的?
侯孝贤:没有。一年来都是这样,一直都是这样。如果说当导演应该有个什么特质,就是你的坚持。在拍摄电影时,会有各种可能和方法,你要不要妥协呢?有两种可能的方式,一种是演好就算了,可以在别的地方再拍一次。比如在神农架拍过,在红山军马场拍过,你说好了,这样就过了,算了,以后用特效就可以解决了。我告诉你,以后的事太难想象了,任何可能都有。所以,我一定是要在现场拍到OK。
演员是导演的生命
记者:关于《刺客聂隐娘》,比较一致的说法是——这部电影跟以前看过的武侠片不太一样,说“特别不一样”其实有很多的含意,您是如何理解人们的这个评价?
侯孝贤:从小我就看很多武侠电影,各种各样的,看了很多,可以飞来飞去,可以跟地心引力没有关系。但是,这和我的感觉不对路,一定要有地心引力,这样飞来飞去,看久了,总是很虚幻的。当我拍摄武侠电影时,基本上都是采取实的。比如,有些树上的动作,一开始舒淇像从树上下来,当安静的时候,她直接从树上下来。本来是这样设计,因为,我感觉声音以后在整个电影制作的后期完成,就是说的玩声音,那也是非常过瘾的。但是,在实际拍摄时,第一天上树就让她跳下来,舒淇是恐高的,那一刻就是一声尖叫、惨叫。每次拍都是要尖叫,根本没办法,眼睛还闭着。后来,我想既然恐高,就用另外的方式,她躲在梁上,需要威亚保护。她跟周韵都在电影里有牺牲,拍摄两人对打时,两个人都有负伤。
记者:过去的舒淇一直是拍摄商业片,自从跟了您的电影,形象就彻底改变了。这些年里有很多次合作,她的形象总是有些洋气的,其气质与您的电影怎样融合?
侯孝贤:我选择演员常常是随性的,基本上不会故意去选。就是碰到了,感觉这个演员不错,我就会有一种判断,这种判断很难说,但是会很准,就是下意识。我记不得什么状态下见到舒淇,反正从此就认定是她,结果一拍果然就是。舒淇就是现代的聂隐娘,她对人对事的纯与实,一直都没变。通常我在现场拍的都是细节,因为剧本都有,场景都有了,演员自己演,感觉这个镜头够了,你可以用两台机器,不然就换镜头再拍。
记者:国际上很多作者电影,比如法国的新浪潮或一些欧美大师,演员常常只是些传达导演思想的符号。在您眼中,演员是什么?
侯孝贤:演员是导演的生命。我通常很少指导演员演戏,你给他们做示范,他们可能演不好,那是在干扰他们。表演需要情绪到位,演员有顾虑就演不好。我儿子出生十个月时,演员抱着他让他哭,但他一直不哭。我就对他说“你向他屁股拧一下。”他不敢拧,因为是导演的儿子。我在那边急的跺脚,用手捶墙,那天是捶椅子,结果手骨头都裂了。
“一个人,没有同类”
记者:从《好男好女》、《南国再见,南国》、《戏梦人生》、《最好的时光》到这部《刺客聂隐娘》,您已经多次入围戛纳电影节的主竞赛单元,此次拿下了最佳导演,也算是颇具分量的大奖,此前您想到过吗?
侯孝贤:戛纳我去了很多次,但是不知道什么原因,虽然有些人喜欢但多与奖项无缘,《戏梦人生》获过评委会奖。电影是否能获奖,这些都是要看评委,有一年,我带舒淇参加戛纳电影节,获了一个叫做技术的奖,我在台下时就讲,全世界任何一个国家,厉害的评审,看得非常透彻的,一个国家没有几个。这是很正常的,每次能不能得奖,其实在评审,找了哪些评审,已经决定了什么样的电影获奖。
记者:在戛纳首映时,有各种对影片的评价。其中有两种比较有代表性:一种说电影很好看。另外一种说电影看不懂。如果您自己来推荐,您会怎么说?
侯孝贤:看电影,其实就专注银幕吧,别想懂不懂,它吸引你,就是好电影。如果看不下去,那就是没有到位。所有剧情长片,这方面信息的介入,最完整的就是好莱坞。不管用续集、字幕、全部交代得清清楚楚。但是,我感觉人生并不是这样的。至少在我看来,真实的人生并不是这样。有些看着很动人的画面,比如一个人物,或一个情节,不见得要完全彻底的明白。你有一种感受,这种感受其实跟你的日常生活,跟你的阅历等等都有关联,你去感受吧。这种感受假设能持续下去,看人看事就会有不同的角度和态度。
记者:您拍摄了那么多电影,却没有一部在内地影院公映过,但在内地影迷中却是无人不知。此次《刺客聂隐娘》即将在内地公映,对此您有怎样的期待?
侯孝贤:我当然很期待。我的片子从没在内地公映过,这是我的第一次。以前内地很多人看我的电影,都是通过DVD、录像带,从来没在大银幕上看过。我想这是挺有意思的事,你们可以去试试看,真的很好看。
记者:刚刚在发布会上听到您说《刺客聂隐娘》海报中藏着公关密语:一个人,没有同类。请您具体解释一下其中的含意?
侯孝贤:一个人,没有同类,这是这部电影的密语。其实并不神秘,就是说,你要坚持自己,做你自己,不同流合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