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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 娘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06月15日08:08 来源:中国作家网 刘月新

  我一骨碌从炕上爬起来,惺忪着眼四处找寻,看看娘不在,奶奶也不在,只有那个“小不点儿”妹妹在炕里头睡觉。外面一丝风也没有,院墙外头枣树、榆树上的知了嘶哑着嗓子“知了,知了”地叫个不停,像是要把天叫破。它们是不是想把天震破个大窟窿,好让天下大雨啊?

  我小心地溜下炕,来到外屋,发现奶奶还是不在,我揉了揉眼,迷迷瞪瞪地向门洞走去。奶奶的说话声通过门洞,从过道里传了过来。我扒着大门的边向外瞅,看见奶奶在剁猪菜。她把小木板放在地上,旁边有一个大柳条筐,筐里筐外都是黄茎菜,是猪爱吃的菜。

  本院的三奶奶,三奶奶家的大媳妇——我叫她婶婶,都拿个“小床子”(家乡的一种小板凳)坐在过道里,婶婶在织毛衣,三奶奶拿着把蒲扇在摇着。婶 婶家大我4岁的小云姐姐和与我同岁但大我将近一年的院生哥哥,围在婶婶身边挖土窝儿。婶婶不时地停下手里的活儿,抬起头来跟奶奶、三奶奶说着话,只有奶奶 低着头,把板子剁得山响。

  小云姐姐招呼我过去玩,院生哥哥走过来拉我,并递给我一把削铅笔用的小刀,我怯怯地走过去,跟他们一起在地上挖起土窝儿来。

  我们挖着土窝儿,不知不觉地,太阳跑到房顶的西面去了,过道里的阴凉地儿越来越大。小云姐姐和院生哥哥,缠着婶婶要吃甜瓜。于是,小云姐姐和院生哥哥欢蹦乱跳地跟着婶婶去生产队的瓜园里买瓜去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树上的知了叫得不那么欢了,是不是它们也知道小云姐姐她们走了,没有人听它唱歌了?要不,就是嗓子给喊破了,叫不出声了?真可笑,它们也没把天给震个大窟窿,因为天没下雨啊,天还是那么白白的,亮亮的,太阳照常烤得慌。

  婶婶她们走了以后,三奶奶搬起“小床子”也回自己的家了,奶奶回院子里不知又忙活啥了,我一个人在过道里,忽然觉得没意思起来。

  找娘去!我忽然这么想。对,找娘去,就跟婶婶她们去。我坚定了信心。我不知道婶婶她们出了村去了哪个方向,更不知道娘跟生产队的人们在哪块田里干活,一个人就这么毅然决然地迷迷糊糊地出了村。

  娘在哪里?娘在干什么活儿?是用铁锨在翻地,还是在挖沟?有一次,我跟哥哥去给娘送饭,娘正在挖沟,手背皴裂了,流了那么多血;娘在用镰刀割麦 子吗?那天我跟姐姐去打菜,看见娘和队里的人们正比赛割麦子,娘的镰真快啊,别人都追不上她,那天娘还送给我一窝割麦割出来的鹌鹑蛋;或者是娘在打水浇 菜?要是娘在浇甜瓜有多好啊,小云姐姐她们就是去买甜瓜了…… 

  我敢说,这是我有生以来做出的第一个大决定,也是一次大的行动。在以后的多少年里,我一直为我的这个决定而自豪,认为我终于会用大脑来支配自己 的行动了。它在我记忆的长河里,总算溅起了一朵浪花,荡起了一层涟漪。如果说,我的大脑是一块记忆的调色板的话,那么,我的这次行动就是那块调色板上第一 笔浓彩!

  在村子西头,有几个大孩子凑在一起看小孩儿,旁边还围着几只狗。那狗们有的趴着在打盹儿,有的坐着在摇尾巴,有的慢悠悠地走过来走过去像是在散 步。我瞅着它们一点都不害怕,只是觉得这些狗不如我家养的狗好看。我家的狗一点也不厉害,妹妹抱着它的头亲亲,它就乐得摇尾巴。那只溜达的狗看见我了,摇 摇晃晃地向我走来,一边走还一边闻着什么,眼看它的嘴都快凑到我的嘴上了,开始我并没有打算哭,可是吓得不行,还是哇的一声哭了。那几个大孩子见我哭就站 在那里直乐,这时正巧一个大人挑水路过看见了,就把狗给吓唬跑了。

  我出了村子向西走,哪里还有婶婶和小云姐姐、院生哥哥的影子?我只想找到娘,可娘在哪里?找到娘以后想干什么呢?是想叫娘亲亲抱抱,还是想叫娘 给买甜瓜吃?娘要是见了我,会不会夸我?会不会打我?出了村,我不知走了多远的路,也不知走的是大道还是小道,就是一个劲儿地走啊走啊!

  道边儿的沟坡上长满了高高的草和好看的花儿,有狗尾巴草,燕子尾,小老鼠苗,还有牵牛花、墩子草,这些我跟娘下地时都见过,还有一些我就不认得 了。沟里的水很多,都快和道儿齐着了。沟里也有草,也有菜和花儿。我不敢往水边上靠,娘说水里有“淹死鬼”,“淹死鬼”见到小孩就会把他拖进水里淹死吃 掉,就再也找不到娘了。

  地里的棒子、高粱长得可真高,都快长到天上去了。道儿两边都是密密的枣树,树的脑袋可真大,这边盖着半边道儿,那边盖着庄稼稞。树上的小枣青青 的,还没长大。枣树趟子里也有花和草,还有小虫在爬,有花蝴蝶在飞。姐姐给我逮过花蝴蝶,还逮过蜻蜓。我瞅见一只花蝴蝶,和姐姐给我逮过的一模一样,好看 极了。它正试着落到一棵“满天星”上,我猫着腰走过去想抓住它,但还差好几步远呢,蝴蝶拍拍花翅膀飞走了。我眼瞅着它飞得很高很远,直到再也瞅不见它。我 想,要是姐姐在有多好,姐姐准能逮着它,哥哥在也成,哥哥还给我逮过家雀呢!

  花蝴蝶飞走以后,我在那里愣了好一会儿。当我的眼光再次落到满天星上的时候,忽然,我想起了那天姐姐和她的伙伴们玩的一个游戏,想起了“小狗 狗”。于是,我蹲下来,凑近满天星仔细瞅了瞅,上面果然有“小狗狗”(形似跳蚤但比跳蚤小得多的一种小黑虫)在爬。那天,我跟姐姐她们下地打猪菜,不知是 谁扯下一枝满天星,说上面有“小狗狗”,双手把花和小狗狗扣起来,用嘴使劲儿一吹,说一声“变”,再打开手,就能把“小狗狗”变没。那天我们玩得可欢了。 今儿个就我自个儿,我要玩个够。我在枣树趟子里坐下来,扯一枝,吹一枝,扯一枝,再吹一枝,还真灵。不知玩了多大一会儿,只见面前扯下了一大堆的满天星, 那些“小狗狗”也不知都被我吹到哪里去了。我低下头来找“小狗狗”,但又有另外的新发现,我的目标又转移了。

  在树趟子里,由于土质坚硬,乱草又多,还有树的遮挡,蚂蚁在那里筑了好多窝儿。我瞅见一个蚂蚁窝儿,细细的,高高的,有很多蚂蚁出出进进,爬上 爬下,它们爬进洞的时候,嘴里总是叼着一点东西,或许是它们吃的东西吧,有大一点的东西拖不动时就两只蚂蚁抬,但是从洞里出来时就轻快多了。也有不往洞里 爬的蚂蚁,它们往树上爬。我凑近一棵枣树,往树干上一瞅,蚂蚁还真多。那些黑黑的树干的“皱纹”里,爬着很多大大的蚂蚁,它们“嗖嗖”地爬得很快。也真是 怪,它们不去窝里,难道去树上睡觉不成?

  “吱吱吱”,“吱吱吱”,突然从棒子地里传来尖尖的叫声。这从天而降的叫声,吓得我浑身一抖,头发都奓起来了。是什么东西叫得这么响?哦,我想起来了,这是老鼠的叫声。在炕上睡觉时,我就听到过这种声音,奶奶说,是老鼠在打架。是不是老鼠趁奶奶不在屋也跑到地里来了?

  正在惊恐万状的时候,一只大蛤蟆从地里突然蹦到道上,蹦到了我的面前,打得它身后的棒子叶沙沙地响,我吓得尖叫着倒退一步,两手攥拳端在胸前,不住地哆嗦着,无助地哇哇大哭起来。

  娘多好多温暖啊!能像小云姐姐、院生哥哥那样,天天守在娘身边,有娘哄着,有娘疼着,有娘护着,是多么幸福的事啊!

  想到娘,我忽然记起了我出来是找娘的。可娘在哪里?我今天能找到娘吗?娘知道我在找她吗?娘是不是也在找我啊?平时我是不能天天守着娘的,因为娘要下地干活儿挣工分啊。

  想到这些,我顾不得哭了,得赶紧找娘。

  我走过了好多地方,一会儿绕沟,一会儿爬坡,懵懵懂懂地还记得钻过棒子地,在枣树趟子里让棘棵子划破了腿,让“霸脚儿”“霸”着了手。我抬头东 望望,西望望,一个人也看不见;再抬头望望天,天又高又小,让棒子稞、高粱稞和枣树给挡起来了;我还看见了一大片水,好大好大的,比我家门前的那个湾大多 了。我当然不能下水,娘不让下水,可我又绕不过去,我着急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太阳不见了,周围灰蒙蒙一片——天黑了。

  走啊走啊,找啊找啊,找不到娘我的心慌了,我惶恐无助地又大哭起来。以后发生的事情我就记不清了,我的大脑失去了记忆。

  后来,奶奶不止一次地跟我说起,当她老人家发现我不在过道里的时候,惊得六魂都出了窍。东胡同,西过道,房前屋后,湾边沟旁,翻江倒海地找疯了。奶奶一边喊着我的名字一边跑着找着,见人就问,见水井、水沟就瞅,后来干脆就拿根竹竿到水里去搅和了。

  奶奶找我,村里的婶婶大娘叔叔大爷听说了,也都急得跟着找。就在奶奶几乎绝望的时候,本村同姓的一个叫小六的叔叔把我抱到了奶奶跟前。奶奶见了我,一下子扑上来,连声道谢的话都没顾得上说,就瘫坐在了地上。

  后来我常想,我与小六叔叔一定是前世有缘,或许他前世就是我的亲叔,如若不是,那天无助的我为什么偏偏让他给发现?如果不是他及时发现了我并把我抱回家,我不知要走到哪里去,不知会发生什么样的不幸,我的家人会急疯……

  那天,当我重新站回到奶奶跟前时,活脱脱变成一个小泥猴,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干净的地方。奶奶给我洗着澡,我边哭边一个劲地反复唠叨:奶奶,找不到娘;奶奶,找不到奶奶;奶奶,找不到家……奶奶的眼泪和着洗澡水啪嗒啪嗒地直往盆里掉。

  后来娘对我说,那天,她收工后照样没有回家,把锄头让本家的姑姑给扛回来,一个人背起大草筐去了更远的地方。当娘顶着满天星星背着一大筐草回到家,耳闻目睹了这一切后,抱着我的头呜呜大哭起来。

  晚上,我开始发烧,迷迷糊糊地说着胡话,一惊一乍地喊着叫着。奶奶、娘守在我的身旁,轮流用白酒给我搓了前心搓后背。爸爸请来医生,又给我打了针。住在村南头的老三奶奶听说了,还主动过来帮我收了魂儿。

  我一直昏睡了3天,娘破例歇工陪了我3天。后来我常常想,那肯定是我童年时代最最幸福的3天。

  奶奶说,那一年,我4岁。     

插图:恒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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