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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野启一郎:一贯性与灵感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06月14日14:38 来源:中国作家网

  “灵感”虽然是一个很美的词,但我不太想把它变得太神秘。

  “灵感”就像一位偶然相识的女人,是去深入了解她的魅力,还是该保持淡如水的关系?很多时候,如果冒失地交往,不但会被狠狠地耍一通,到头来还是一无所获。

  我和很多作家一样,每部作品都会用不同的风格描写不同的主题。但同时也有一种在写《全集》的意识,从处女作开始一直到某一天作家生涯结束时的收山作都是这篇《全集》。我的主要关心事项基本不会改变,只是在执笔《全集》的过程中一步步地深化而已。

  灵感会降临在这种持续的创作中。

  举个实际的例子吧。我想在此回顾一下关于对自己作品的“身份认同”(Identity)问题的处理方法。这就得讲讲此次在中国发行的小说《宇宙飞船DAWN》的写作过程了。

  在处女作《日蚀》中,我描写了中世纪末期欧洲的女巫大审判。主要写了神与人的关系以及共同体与异端者的关系。由于遭受鼠疫及战争的巨大灾害,人们亲眼目睹了神所创造的世界秩序的解体,一方面狂热笃信神秘主义,祈祷与神合一;另一方面通过发现社会中罪恶的存在,从而相信自己的善良本性。这是泡沫经济破灭之后,日本社会的闭塞感的一种投影。

  第三部作品《葬送》将时代设定为被称为近代摇篮期的19世纪中叶,主人公是两位浪漫主义艺术家:肖邦和德拉克洛瓦。他们生活在一个剧烈变化中的现实社会中,认为“神已死”而要为艺术献身。回过头再说第二部作品《一月物语》吧,作品描写了一位明治时期的年轻人的苦恼,他接受了西方传来的“个人”等新思想,而他在政治运动遭遇挫折之后寻求的是“恋爱”。

  我的所有作品,都与我本人的“自我”问题有关,也就是把“我是谁”这一疑问交给了阅读体验的世界。

  在中篇小说《最后的变身》里,我第一次直接探讨了现代社会的“身份认同”的问题。

  我认为卡夫卡的名作《变形记》能够与日本的一个很严重的社会问题“蛰居”结合起来重新阅读。“蛰居族”指的是那些不上班不上学、天天待在家里一步也不出门的人。他们中甚至有长达10年与社会完全断绝联系的,多靠父母亲的照顾。读卡夫卡的《变形记》时,我们往往只会关注人变成虫这样一个令人震惊的事件,而其实这篇小说中描写主人公因为某种不可思议的原因不再离开自己的房间,需要靠家人照顾,这与日本的“蛰居”现象状况相同。

  “职业才是实现个人自我的唯一手段”,这种想法在今天的日本仍然根深蒂固。若真如此,失去职业的人,社会会怎么看他们呢?他们又会怎么看自己呢?

  职业确实为每个个人的模糊不清的“个性”赋予了显而易见的外形。社会通过外形认识一个人。但对于那些职业与“真正的自己”并不一致的人来说,社会会怎么看他们呢?会认为他们有不为人知的一面吗?

  这部作品中蛰居的主人公,读了《变形记》后是这么想的:卡夫卡是名劳保局的官员,但这一面具之下却隐藏着一个模糊不清的“真正的自己”。社会将其想象成令人作呕的东西,所以才把它比喻成“虫”。而自己也是有一天突然无法正常去上班,丧失了社会属性,陷入了和萨姆沙一样的境地。

  主人公由此开始反思,自己以前在学校虽然表现得很开朗外向,但总有种异样的感觉,觉得“真正的自己”并非如此。于是,他开始觉得没有必要再去迎合别人,便把自己关在孤独的房间里,为了看清“真正的自己”而痛苦地挣扎。他否定了自己的过去,觉得所有人际关系中的自己都只不过是一张演技肤浅的“假面具”而已。但是,无论怎么思考,也想不明白“真正的自己”究竟是什么。

  小说的结局看不到希望。我认为原因是“唯一真正的自己/无数表面的面具”这一模式本身有问题,尽管这是人们普遍相信的一个模式。

  接下来,我把自己对网络的思考写进了小说《无脸裸体群》里。

  在日本,有一些人热衷于把自己或恋人的淫秽裸体照片遮住脸部后上传到网络上。我对他们的“羞耻感”颇感兴趣。他们通过上传照片受到很多人关注,从中获得快感。但即便是这样的人也不敢赤身裸体地走在路上吧。但是,只要脸部被遮挡住,不会被认出来,就会没有羞耻感了吗?

  《无脸裸体群》描写的就是约会网站上认识的男人和女人热衷于上传“无脸裸体”照片的故事。女主人公是一个不起眼的老实本分的地方中学教师。我想要写的是福楼拜笔下的“包法利夫人”那样的女人,包法利夫人身为医生之妻,贤良淑德,却因婚外恋而招致毁灭。不过,我在作品中把男方描写成一个平庸却有着扭曲性欲的人。

  刚开始时,女主人公认为跟约会网站上认识的男人交往的自己,和在网站上上传照片的自己,都不是“真正的自己”,只不过是表演出来的“虚假的自己”。但是她在现实生活中最多只与几个人有过短暂的关系,在网上却得到了几万男性的热烈支持。于是,这便成为一种奇妙的平衡关系,让她能够为此忍受现实生活的无聊。渐渐地,她分不清哪一个才是“真正的自己”了。

  网络与现实的二分法,与人的内心与外表、里层与表面相对应,看上去好像很容易理解。但是,小说写完后,我却感到假如状况变得再复杂一些,这个简单的模式就无法解释了。因为如同在现实世界里人会有多种个性一样,在网络世界也绝不单一,不同的场合会显现出不同的个性,必定会是这样的。

  我们没有办法准确地在现实与网络之间划一条真实与虚构的界限。正如Facebook采取的实名主义,现实与网络更像是彼此相连的同一个世界。这种看法现在在日本也在逐渐增加。但我还是更关心分得更细的情况。

  小说《在费康》从略微不同的角度重新探讨了“身份认同”的问题。在日本有一些所谓“自杀未遂”的人,他们切手腕、大量服药,对“自杀未遂”行为形成了依赖症。我对他们的这种行为产生了兴趣。

  他们绝不会选择确实能致死的自杀方式。那这两种行为的区别又在哪里呢?

  我通过对自己小说中的人物的死进行思考,得出一个结论:自伤行为其实并非是要扼杀自己,而是要扼杀“自我形象(self image)”。他们并非真想死;反之,是因为现在的自己活得太痛苦,所以要否定自我形象,试图获得新的形象。如果说他们行为的目的真的是舍弃“自我”,想要成为“另一个自我”,那么这种自伤行为可以说其实是为了厘清自己的“身份认同”。

  我由此形成了一种新的人类观:人并不是只有一个自我,以它为中心同时拥有多个假面;人其实拥有多个自我,这些自我会根据人际关系及场合的不同而变化,而这些不同的自我各自所占的比例则构成了一个人的“个性”。

  于是,在我完成了以上这些小说的集大成之作——长篇小说《决口》之后,我写了一篇近未来的科幻小说《宇宙飞船DAWN》。

  在这部作品中,针对个人“individual”这个词原义是“不可分”的意思,我提出取其对立的“可分”之意,也就是“dividual”这一说法作为人类的最小单位。我认为,每个人都有各种不同的一面,而那些都是“真正的自我”,都是值得肯定的。

  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个性。如果到哪儿都我行我素,就无法跟别人交流。为了尊重对方的个性,必须要相互影响,滋生出互相包容的个性来。

  我们每个人都有多种个性。在父母面前的自己,与恋人相处时的自己,在公司工作时的自己……这些自我各不相同。对于每一个自我的个性,我用比“个人”更小的单位“分人”(dividual)来表示。

  我们只能在与他人的关系中才能生出新的“分人”。而且,每一个人所拥有的“分人”的构成比的变化就是他个性的变化。正因为如此,我们才必须尊重他人的存在。

  我之所以会做这样的思考,与其说是对“身份认同”这个问题的持续关注,不如直接说是源自我自身的苦恼。我从很多的书籍与社会问题中获得不少灵感,但我会去深入探讨的都是我自己有强烈共鸣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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