岛田雅彦：寻找生态龛

　　我思，故我消失。

　　人会褪色，变得稀薄，不知不觉就消失了，如同电影的《淡出》(Fade Out)一样。

　　几年前还常见面的人，因某些原因变得疏远，时隔很久之后再次听到那个名字，却已是他的讣告了。从前关系不错的同学现在在哪儿，在做什么，就连同学会的负责人也大多不知道。

　　人的关心范围是有限的。从高楼大厦的窗户俯瞰城市，享受一份自在爽快的心情，突然间发现，眼皮底下那些来往交错的人们、在那里生活着的人们在想什么、做什么，自己一无所知。他们对自己的事情也一无所知。所以，就算自己突然意外消失，世间大概也无人关心吧。

　　维也纳普拉特公园的摩天轮并不很高，但向下俯瞰时，人们会变成一个个的小黑点，HarryLime是这么说的：“要是那些小黑点永远动不了了，你会心生怜悯吗？如果每停下一个小黑点都给你税后2万英镑，你会拒绝吗？”

　　面对抽象的小黑点，大概谁都不会觉得可怜吧。发生大的灾害或战争时，动辄就是数万、数十万的人失去生命，但我们不会为那些抽象的数字而流泪。把死者用黑点或数字来替换的人，一定是想忘记他们的人。

　　尽管对死者的事情一无所知，我们还是会心痛。因为我们觉得他们是替我们去死的。否则，我们自己便会成为那抽象的数字或黑点中的其中一个了。有了这样的感情，这个世界的人与那个世界的人便有了交点。

　　活在这个世界的人享有优先权，很少有空间能够容纳死去的人。尽管如此，我们还是随时随地可以感受到死者的气息。其实这个世界与那个世界的界限非常不清楚，管理也不严格，有一定往来的自由。所以，死去的人会不为人知地旧地重游，也会悄悄尾随生前的熟人。而活着的人也有可能在无意识中跨过分界线，到那个世界先考察一番，反正迟早都是要去的。

　　地球上有多种多样的生存环境，生物们各自占领着适合生存的场所。而它们所处的环境和条件就称为“生态龛”。“生态龛”除了环境不同，例如草原、山林、沙漠、河川、海洋、地下、天空等，还有气候的差异，是喜欢寒带还是热带？有活动时间的差异，是昼行性还是夜行性？有在食物链所处位置的差异，食草、食肉还是杂食，吃还是被吃等。也有食物爱好的差异，是吃草的芒、茎还是内脏、死肉，等等。这些差异决定了生物复杂多样的栖息环境与饮食习惯。就算在同一个地方吃同样的草、捕同样的猎，也能做到相互活动不冲突，错开地点，分开行动，以此谋求共生。

　　昼行性的鹫、鹰与夜行性的猫头鹰所捕的食物是一样的，但它们通过昼夜交替分开捕食能够共同生存，就像职场上的早班与晚班一样。栖息于溪流中的马苏大麻哈鱼和红点鲑呢，红点鲑好冷水，占据最上游，而马苏大马哈鱼则占领水温略高一些的水域。

　　已经占据了某个生态龛的物种，受气候变动、地壳变动等环境变化的影响，也可能会被其他物种排挤，转移到新的生态龛，进化成新的物种。

　　海獭原来生活在陆地上，在争夺食物的竞争中败下阵来，不得已转移到了它并不习惯的海洋里。但是，它们并不太擅长游泳，所以不能像企鹅或海豹一样快速地游水捕鱼，所以就渐渐地改吃海底的鲍鱼呀海胆什么的了。而且，为了在冰冷的海水中维持体温，就得常在海面上晒太阳，还必须要吃很多食物。海獭之所以会占领海面这块空余的生态龛，之所以变成海洋的美食家，其实都是生存竞争的结果。

　　树懒在丛林中的树上获得了生态龛，它们除了每周一次为了排便会从树上爬下来，其他时间全都倒吊在树上几乎不动弹。它们懒得去找食物，食量也特别小，因此找到了一种最为节省能量的生活方式。

　　有的外来物种闯入后占领原有物种的生态龛，挤压它们的生存空间，甚至把它们逼入灭绝的境地。美洲的豚草、西洋蒲公英的蔓延就是一个例子。日本的湖泊中海鲈鱼、鳄龟等增多也是这个道理。很多时候，侵略者会比先住民适应力与竞争力更强，就像人类历史所显示的那样。雅利安民族进入印度如此，拉丁民族进入南美洲大陆如此，清教徒进入北美洲大陆亦如此。

　　另外，即使是在相互隔绝的不同的大陆上生存，只要生态龛相近，生物的形态与行为也会比较接近。古代文明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埃及、美索不达米亚、印度、中国，相互隔绝，却几乎同时迎来农耕文明的繁荣，迎来了王权与法律、文字、宗教等的萌芽，这些地方有着共同的生态龛，那就是全都在大河之畔。

　　生物界的规律同样适用于人类，在拥有众多人口的城市里也确实可见。城市的每一个居民都期待寻找到适合自己的生态龛、过上幸福的生活，但每个人追求着相似的欲望、相似的生活方式，所以竞争激烈。其实如果能把追求错开一些，还有很多富余的生态龛。被赶出原有生态龛的人们也可以钻进新的生态龛，变成另一种生物。比如，环境发生变化或被排挤的人，可以通过搬家、换工作、出家、退出、重头再来，进驻别的生态龛。死者进入到另一个世界去寻找新的生态龛，完成自身的进化；而仍然迷恋这个世界的死者，就在夜晚或清晨，在没有人类气息的街口或森林守护自己的生态龛。

　　顺带提一下，自然界里并不存在那个世界。那是人类想象出来的生态龛。这种想象中的生态龛，除了死后的世界，还有梦境、地狱、天国、妄想、无意识、电脑空间等。此外，城市里也构建了无数人工的生态龛，如医院、监狱、图书馆、公园、咖啡馆、剧院等，人们按需使用。

　　也有很多心未定下来的人们至今还在寻找适合自己的生态龛，还在彷徨。他们根据年龄性别的差异，收入的差异，知识与能力的差异，居住在不同的地方，吃着不同的食物，表面上看起来是和平共处，其实暗地里你争我抢、竞争激烈，被排挤的人也不在少数。被排挤的人会主动向死者靠近。流浪汉、破产者、罪犯、逃亡者、想自杀的人自不必说，没有工作的人、没有希望的人、孤立无援的人也都是预备军，他们都将与死者在同一个生态龛共存。

　　“你们这些人好像也已年老昏聩了，差不多该是启程寻找新的生态龛的时候了。”

　　有一个声音不知从哪儿飘来，诱导我们踏上旅途。那个声音是赫尔墨斯、第欧根尼，还是摩西，佛陀，还是老子？寻找生态龛的旅程中，一定会有某位神灵、圣人或是导师陪伴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