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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爱烂:文学和家庭,社会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06月14日14:13 来源:中国作家网

  我的父亲和母亲是在“松房”初次见面。最近跟母亲通电话时我才知道,原来“松房”在忠清道方言里是“商店”的意思。我问母亲,卖鱼的店便叫鱼铺,卖被子的店便叫床上用品店,商店的名字怎么叫“商店”呢?母亲回忆着少女时期的往事,断断续续地说:

  “这个……因为它什么都卖。”

  母亲说,松房里一应俱全,不光卖酒和本子,也卖肥皂、消化药,甚至还帮人煮面条。听她说松房通常位于小学前面,我猜想这种叫做店大概集文具店、杂货店及快餐店等各种功能于一身,或许和现在既卖三角包饭和圆珠笔也卖丝袜之类的便利店差不多。当然,“松房”肯定比便利店更简朴、也更杂乱。不过不管怎么说,在三十余年前的20世纪70年代末,在韩半岛西部某个偏僻的小村庄里,准确地说,在松房一家暖炕房里,父亲和母亲相了亲。

  “什么?”

  听到“暖炕”和“相亲”这两个词,我的声调不由地升高。两个介绍人和两个当事者——四个青年男女坐在一个狭窄的铺暖炕的房间里,该有多么尴尬啊!一想到这些,我都觉得不好意思。怎么说呢?就像各国作家围坐在日本传统暖炉——“被炉”旁边,盖着毯子,一边剥橘子一边认真地讨论着文学。有人身子暖和过来了,便靠在以挑剔闻名的老作家肩膀上小憩,而某个文坛大家的手上则沾满了桔子汁,大概与这副光景差不多吧。

  我又问,你们在“松房”里做什么呢?母亲回答说“打嘣”。我愣了好一会儿,心想这又是什么意思。看来今天我要学很多新词了,不过也是,父母们最擅长的不就是把旧词当成新词讲给子女听嘛。母亲告诉我说,这个乍听起来绝不高级的词汇其实是指画图牌的一种。

  “啊?”

  我的声调又升高了。我问母亲,难不成她和父亲初次见面就打画图?母亲说乡下既没茶馆,也没剧场,实在太无聊了也只好如此。她说,这种牌和西方的“one card”牌差不多,用七张牌玩,输的人请客。我连忙问谁赢了,母亲立刻昂然回答:

  “我。”

  于是乎,从那时小小的失败开始直到今天,父亲就没有赢过母亲一次,至少在外人看来是这样的。从那以后父亲和母亲持续着不太积极的约会。从某一刻起,两人似乎厌倦了玩什么东西,开始寻找“别的游戏”,这“别的游戏”大概就是相互之间对身体的爱抚和低声密语吧。起初在羞耻心的作用下惊慌失措,后来嘛,大约是为了再次体验羞耻之心又重复做了几次……就这样,通过两人之间呼吸与体温、豪言壮语与约定、劳作与乐观的交流,手脚勤快的母亲和能说会道的父亲生下了我——他们的小女儿。与其他孩子一样,我慢慢学会了坐爬走跑,笑着、哭着、自言自语着,不知不觉地成长为一名小说家。

  无论是画图、二十一点还是麻将,我没有一样玩得好,但我会玩一点儿写着词语的卡片,因为从小我就喜欢把各种词语掺在一起打乱后重新组合的游戏。14个子音,10个母音,这样24张活字卡便是我用的卡片。我观察着各种符号组合形成的单词的发音和含义、它们的温度和感觉,造出了一个句子,然后在这个句子后面再接上一个又一个句子,从而组成了故事。每当这时候,我的“家庭”便会从任何一个句子里不时冒出来,时而作为“素材”,时而是下意识的,有时候则是以文体、语气、习惯等形式出现。不过,在我的小说里,相遇“家庭”欣喜和亏欠于家庭的情景分别都存在着。

  父母是我出生后最先遇到的“他人”。他们是既不完美也不理想、既不完整也不神秘的第三者。从他们那儿,我意识到了自己今后将要建立的关系,学会了失望、失败和恼怒,同时也感受到了奇怪的舒适和类似怜悯、关爱的感情。对我而言,家庭既是演习各种关系的地方,也是熟悉复杂感情的过程。就像我看东西模糊时会戴眼镜、运动员撑杆跳时借助竿子的帮助一样,每当“社会”或是“他人”之类的词语听起来过于高远时,我都试图借助“家庭”这一竿子来靠近它们。我对于“他人”、“理解”、“痛苦”如此,对于“伦理”等晦涩的词语也是如此。“家庭”是我努力地不把抽象名词当作抽象名词,不把普通名词当作普通名词的手段,也是基础。当然,这根竿子很容易折断,也会偏离预定的方向,让我心惊胆战,不过我觉得,有了它我可以更好地对他人展开想象。我相信文学的妙处之一便是让平凡的话语变得更为厚重,向读者展示它所指对象的凹凸与内涵。面对身处困境的人,我们不要将他们看作是“需要社会关爱”的“弱者”,而是将其看作独立的生命,看作某个人的母亲和孩子,或是看作具有个人历史与故事的小宇宙,把扁平的单词卡片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折出褶皱和体积,像肺泡一样最大限度地扩大与语言与世界的接触面。

  即便如此,面对“他人”这一词语,我常常不知所措一想到“理解”,我就感到很辛苦很累,如果可以的话尽可能想避开,不过奇怪的是,这种“无法理解”或者“不可理解”的力量有时似乎将我引向另一个故事的世界中。

  这一点看我父母就能知道,父亲由于一辈子犯下许多大大小小的错误,在家里的地位并不高,而母亲则因为忙着处理善后,变得不只是坚强,甚至到了强势的程度。如今一切已成往事,子女都已离开,两位每晚都在做什么呢?因为年迈,眼角下垂,声音也变弱的我父母每晚都在头对着头,打着赌100韩元的画图。因为村里玩牌赌注太大,而且每到夜晚,除了看电视他们也没什么事可做。黑暗和沉默沉重地降临在子女们曾经吵闹嬉戏的客厅里,现如今只剩下爱与恨都被稀释,偶尔以怜悯之情互相对看着的他们俩,为了节省燃气费,锅炉都不开,垫着军被就那么坐着。但稀奇的是每次通话中都能听到妈妈的笑声,我问为什么,她回答说“你爸老说脏话”。画图场原来就是脏话横飞的世界,但平日寡言少语、十分内向的父亲能说出脏话还是让我着实惊讶。但更为奇怪的是母亲的反应。每听到父亲的脏话,母亲都会像少女一样咯咯笑起来,十分高兴,好像在表达着我喜欢你这样,我等着你这么待我一样。,每当这时,我便会摇着头想“世上最难以理解的事到底还是习惯啊!”世间无数夫妇被窝里的事儿说不定也和这差不多。由是可见,从他们在松房第一次“打嘣”到现在三十多年间,一次都未赢过对方的人或许并不是父亲,而是母亲。

  于是我也放下手中的单词卡,学着父母的样子拿起画图,用耳濡目染而习来的本领,算算画图卦。好像梅花是郎君,樱花指旅行,黑胡枝代表忧虑,松树是消息的意思。我手中握着的三张牌分别是:樱花、牡丹和菊花。那么用每张牌的象征意义来造个句的话,大意是“他乡遇挚友,共饮一杯酒。”

  算命本就是遇人说人话,遇鬼说鬼话,都看怎么解释了,但我觉得,手中的牌似乎极为精准地预测到了我眼前急切要做的事,因此我呆呆地眺望远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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