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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仁顺:文学和家庭,社会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06月14日14:04 来源:中国作家网

  A

  世界有多大?从文学角度看,也就一个家庭。

  家庭是文学的根本。恰如果核之于果实。

  在果实形成之前,得先有果核,大小不拘,形状随缘,阴阳相生,生生不已,果肉、浆汁,万千滋味,附此核而生,然后成正果。作家之所以成为作家,并不是从他写下第一行字开始的,而是从他降生的一瞬间,喜怒哀乐,诸种细节,别人可以挥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作家不行,寒天饮冻水,点滴在心头。

  什么样的家庭都可能出作家,而作家生在什么样的家庭,就将写出什么样的文字,这几乎是注定的,即使作家天生具有粉饰和虚构的能力,作品和人物的最深处,也一定是还原到作家的家庭血脉。你能想象艾米莉-勃朗特写《米格尔大街》,而《呼啸山庄》的作者是奈保尔?

  相当一部分作家,终其一生,迷恋于营造自己的家庭迷宫,兰陵笑笑生的《金瓶梅》、曹雪芹的《红楼梦》,再比如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奥斯汀的《曼斯菲尔德庄园》。这些作家在作品中打造了家庭圣殿,内部秩序之鲜明与复杂,丝毫不亚于外部世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爱恨纠结,错综复杂,他们的社会触须从家庭内部延伸出去,铺展延伸到社会的方方面面,跟整个时代、社会,同呼吸,共命运。

  这些作家并非都是野心勃勃,试图营造自己的文学殿堂之类,他们中的大部分,就像建筑师一样,迷恋搭造房屋,一间接一间,欲罢不能,为了美观和合理,越建越多,直至后来变成宫殿,成为象征。

  也有另外的对于家庭生活永不疲倦的描募方式,比如雷蒙德·卡佛,他的家庭世界是碎片式的,玻璃碎片,闪亮并且有着尖锐的角度,能划破皮肤露出血肉,要么就是东一榔头西一棒子,不见血,但那钝痛也够人受的。他没有什么框架上的野心,却有着对生活本身执拗的追问,爱情,婚姻,家庭?到底我们要付出到什么程度,才能有幸福可言?

  奈保尔的《米格尔大街》倒是轻松自如的,人物在街道上来来往往,嬉笑怒骂,生老病死,家庭们不是门庭紧闭,而是开放的,展览式的,整个大街的生活同属于每户人家,在米格尔大街,社会关系和家庭关系是完全融为一体的。

  家庭即是世界。而一旦作品完成,一旦某个作家描述的家庭被世界文学拥入怀中,这个家庭的意义就全然不同了。它将浓缩成为那个时代的本身,为其代言。

  B

  作家和家庭关系,有着神秘的沟通密码,同时也是一种宿命。

  《红楼梦》之于曹雪芹,是一个成人游戏,他在寒屋素食中,拼接、描蓦一个光怪陆离,繁华无匹的大梦,他曾经属于那里,他还想继续属于那里。在现实世界里面,他是颗石头,但在那个梦里,他是那块通灵宝玉。高鄂的续本为何惨不忍睹,不只是因为他的文字功底、学问修养,不如曹雪芹,最要命的原因,是他无法续写曹氏梦幻。

  美国作家辛格,他成为作家的起因,是小时候耳濡目染了太多次身为拉比的父亲与大他11岁兄长之间的争执,他父亲是虔诚的教徒,他哥哥则是异教徒,他一生写作的主题,都是关于犹太人对宗教的态度的,辛格赞成哥哥的宗教观,同时又接受父亲的伦理观,他和他的家庭经历了对犹太人而言,不折不扣是抵犹的二次世界大战。他的使命从童年少年时即开始,终其一生,那些发生在家庭里面的争论,没有结束,而是随着他的写作,带到世界性的讨论平台上,而这个话题的深度和意义,成为辛格作为作家的标志和符号。

  萧红从青春期时,即开始了流浪飘零的生涯,从呼兰开始,哈尔滨、北京、上海、日本、上海、重庆、香港,世界越来越辽阔,而她始终是那个单薄如树叶的女孩子。身为左翼作家,她写过很多政治性的作品,《生死场》被鲁迅点评为“力透纸背”,但随着时光的漂洗,她最好的、真正力透纸背的作品无疑是《呼兰河传》,小说里面记录了她少年时代家庭内部的种种琐碎,那个家,让她又爱又恨,她后来所看所感所表达的阶级关系,早在她童年时代,已然在她的家庭里面上演。日后她革命,恋爱,写作,长久的苦难挣扎伴随着短暂的幸福快乐,都是从家庭内部延伸出来的续集。

  说到这里,不能不提到福克纳。终其一生,他最爱的、离不开的人,是他母亲,而密西西比牛津镇的家,也因此成为他割舍不掉的子宫。他的婚姻从一开始就是错的,哪儿哪儿都错,他外遇,他酗酒,恶习一箩筐,但他始终跟自己的家族捆绑在一起。为了养活庞大的家族,他甚至放弃了写最爱也最至关重要的长篇小说,转而去给通俗杂志写短篇小说,给好莱坞写剧本,这位从未(试图)摆脱家庭负累的作家,写作的主题:关于残忍和不公正,希望和失望,受害和抵抗,全部来自其家庭内部,这个写作主题后来跟他本人也合二为一了,他为了家庭呕心沥血,但自己也变成了家庭暴力者,她女儿的证词令人心酸,“父亲醉酒后如此暴力,以致得有一两个男人在场,保护我和母亲。”

  福克纳著名的短篇小说《献给爱米莉的一朵玫瑰》,惊人地寓言了他自己的一生:爱米莉终其一生,生活在自己家中大宅,她的与世隔绝,有着强烈的自我囚禁的意味,而她最终成为传奇和象征。

  C

  家庭关系里面,还有一个重要的关系,男女关系,男女关系中最重要的,当然非夫妻关系莫属。

  夫妻关系是家庭建立的基础,而在家庭建立后,它们相当于汉字的“人”字型房梁,所有其他家庭关系,无不处在其深刻影响之下。

  托尔斯泰在《安娜-卡列尼娜》里面,描写了三对非常经典的夫妻关系,安娜和卡列宁,列文和吉娣,安娜的哥哥奥布隆斯基与多莉。前面两对夫妻关系是小说并行的两大主线,后面的那对夫妻关系虽然是铺助线索,但却对两大主线起着穿针引线的作用,同时也与另外两对夫妻关系形成有趣的参照。婚姻生活是艰难的,它的平淡与重复,对爱情的消磨,是从未被忽略的写作主题。托尔斯泰的了不起之处在于,他对婚姻关系的描摹,诚恳而深沉,全面又细致,既写出了婚姻生活的共性,又写出不同性格、背景下夫妻关系的个性色彩,《安娜-卡列尼娜》的开头几乎跟小说一样出名,耳熟能详:“幸福的家庭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则各有各的不幸。”

  相对于托尔斯泰波澜壮阔的全方面描摹,约翰-厄普代克把写作视角聚光灯一样,放在性关系上。他所处的时代,美国“性解放”运动风起云涌,风头正键,厄普代克像医生进行外科手术一样,放大,分析,研究了美国中产阶级夫妇们的性关系,在他的小说里面,夫妇之间的背叛是永恒的话题,婚外情,一夜情,换妻游戏,无处不在。他说,“一夫一妻制是社会的选择,因为容易管理,但这是很困难的,每个人都觉得有权利拓宽自己的性口味,富人尤其如此,但这种性满足很难达到,即使偶尔达到,也很快会溜走,所以,持续不断的不幸福成了我们生活的特征。”1968年,厄普代克以其出色的文学成就登上美国《时代》周刊的封面,封面上的大标题是:“通奸社会”。最后要提及的是,厄普代克之所以成为作家,是因为他母亲的理想是当作家,他从小看着她在打字机上敲敲打打,不知不觉间,当作家的念头便在他头脑里面产生了。

  家庭关系中,还有非常戏剧性的仇人关系。在中国的古语中,爱人常常被称为“冤家”,既娇又嗔,既爱又恨,爱到极致时像罗蜜欧与朱丽叶,不能生同室,但愿死同穴;而恨到极致时,奥塞罗能亲手掐死娇妻苔斯狄蒙娜。古往今来,家庭谋杀成全了多少侦探小说,和通俗文学啊?英国作家阿加莎-克里斯蒂娜是其中翘楚,在她的侦探小说里面,几乎囊括了所有的家庭谋杀的可能性,这些小说追求奇思妙想,但其中的一部分,深度和痛楚并不输于任何其他类型的文学作品。

  D

  文学和家庭,这个题目不是区区几千字能说得清楚的,而文学跟社会的关系,完全可以在这篇文章里面省略,因为,社会就像围绕果核的果肉、果汗以及果皮,家庭关系的成立,从来放在社会的背景上的。

  家庭和社会,不能分割,却不妨混为一谈。

  最后,我想谈谈刚刚读过的一本小说集《沉溺》。这本书由十个小故事组成,绝大多数,都是家庭故事,这本书的作者胡诺特-迪亚斯出生于多米尼加,后来移民美国,这本书里面的故事,既有他童年在多米尼加的生活,也有移民美国后少年青年时代的缩影,这本书涵盖了所有、我刚刚谈过的文学与家庭、乃至和社会的关系,而且,更感性,更伤痛,更温暖,也更残酷,更广阔以及更有深度,当然也有更有力量。这本处女作是作家的成名作,被普遍认为是当代文学里程碑式的作品。

  家庭对于作家,它的奉献是母亲式的血肉滋养,倾其所有,毫无保留,或者我们可以这样说,好的作家对家庭关系的关注是相似的,而差的作家,则各有各的差法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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