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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增:阿妈拉巴的酥油灯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06月11日10:54 来源:云南日报 丹增

  佛教把智慧比喻为灯,师徒传法,继承法脉,被称为传灯、续灯。昼夜长燃的灯破暗为明,普照世间,启迪滋养人间智慧。生活中人性大爱的灯盏,是人类的第二太阳,无限的宽恕、无穷的温暖,照亮人间的漆黑与孤寂。

  有这样一个酥油灯的故事,几十年来,始终萦绕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1982年,我在《西藏日报》社任副总编辑。一天,拉萨西郊大站的一个宣传干事来到报社,说是有一件好人好事需要报社帮助宣传。西郊大站其实是一个部队单位,所属青海格尔木解放军总后勤部青藏兵站部。青藏兵站部是正师级单位,下属好几个汽车团,西郊大站是个团级单位。在那个年代,铁路是舍不得摒弃的梦想,空运是看得见够不着的湖中月,拉萨乃至西藏守边的解放军、机关单位干部职工以及广大农牧民所需的生活物资,从一根银针到一双筷子,吃穿用品,都靠解放军的汽车和地方运输车队在千里青藏线上日夜不停地运送。部队的汽车都在西郊大站卸货,那里是一个货物集散中心。那位宣传干事,标准而笔直的军人身材,略显得有些清瘦,合体的草绿色军装,帽檐上的红五星,领口上的红领章,整齐的斜挎皮带和腰带上佩带的手枪,更加衬托出一种英姿勃勃、神武有力的风采,那清癯的脸上还蕴藏几分投笔从戎的俊朗。他站在我办公桌前,那闪烁着乐观自信光芒的眼睛,端正认真地注视着我,滔滔不绝地讲述着阿妈拉巴的感人故事……

  不久前,部队的一辆汽车在当雄县一个牧区因道路结冰、汽车打滑,不慎轧死了一个牧民。这次事故交警部门确定部队车辆负全责,肇事士兵当时就被关了起来,可是死者家属——一个藏族老阿妈,却再三要求从轻处理肇事司机,部队送去的慰问金一分不收,送去的米面一一退回。宣传干事眼里闪着泪花激动地说,这个藏族老大妈太伟大了!太善良了!你们要好好帮我们宣传一下。

  我当即派了一个记者下去采访,几天以后记者回来跟我说,死者家属不希望在报纸上出现自己儿子的名字。因为藏族风俗中,死去的人就不能再叫他的名字,甚至邻近、同村重名的也要改名,认为提死者名不吉利,也不利于死者的灵魂转世。这个藏族老阿妈只有这一个儿子,她的丈夫也已经去世,现在只剩她一个孤寡老人了。一个人的生命是短暂的,只有高尚的道德才能把它留传到久远的后世。阿妈拉巴的言行既朴素,又高大,能点亮人间善良和爱的心灯。于是我约了拉萨市交警大队副政委尼玛一同前去当雄。

  当雄属拉萨市的一个县,从拉萨出发,沿着笔直宽敞的青藏公路向东200公里便到达县城。那时县城一半是黑白相间的帐篷,一半是土坯建盖的饭馆店铺,总人口不到两千。县城四周是一片瑰丽的百里牧场,青绿的牧草,鲜艳的野花,纵横的溪水,安静得像个无风的大海。县城往北70公里,翻越一座海拔5000米的高山,更是风光秀丽、丰艳多姿,那里有个神湖,叫纳木措。山静养心,水动慰情,现在纳木措湖已成凡去拉萨旅游的人必去的目的地。

  我的同伴尼玛,身材稍胖,个子不高,高原的太阳脸庞黑里透红,穿一件白色制服,领上袖口有橘黄色的条纹,还带着橘黄色的肩章,手里拿着一根黑色胶棍,他用直线式的思维去理解人世间最曲折的事物,因此在拉萨城里,几乎没有不认识他的,人们提起他都有些敬重甚至敬畏,这个案子就是他负责处理的,他向我介绍了车祸的经过。

  出事那天天寒地冻,前晚下了一场雪,部队的三辆军车离开青藏线主干,开向通往当雄雷达站的支线,运送物资。道路高低不平,两条深深的车辙印里时而有冰,时而汪水。在一个转弯下坡处,第一辆车忽然发现坡下来了一群牛羊,司机连忙踩下刹车,结果车轮在冰上打滑了,碰巧放牧的小伙子看见汽车来了,急忙冲上道路驱赶牛羊,失控的汽车轧向小伙子,还撞死了三只绵羊。后面的军车立即停了下来,解放军战士急忙把最后一辆车上的货物卸下一半,掉头将受伤的小伙子送往当雄县医院。

  道路上满是残雪泥浆,颠簸摇晃,天黑了才赶到县城,医生建议立即手术,县医院里连无影灯都没有,人们用几只手电筒照着做完了抢救手术。遗憾的是小伙子伤势太重,流血过多,没能抢救过来。事故发生后,交警部门的处理既要征求死者家属的意见,也要征询部队的意见。部队很重视,主动承担责任,请求从严处理,汽车团团长是个上世纪50年代进藏的军人,他跟尼玛说:“我们是人民子弟兵,藏族人民是我们的亲人,我们是为藏族人民服务的,以铁的纪律约束自己,不能侵害老百姓的任何利益,今天出了这么大的事故,首先我要负责任,接受上级处分,其次请求严判肇事士兵,哪怕死刑。”

  1950年冬天,昆仑山上狂风翻滚,大雪纷飞。一支解放军部队,从昆仑山北麓出发,在零下40度的严寒中向着西藏阿里进军。他们翻越海拔6000多米的雪峰,爬过100多公里的冰山深谷,来到雪山绵亘、人烟稀少的阿里。又在野羊成群、野驴奔跑的荒滩上驻扎下来,在岩石旁拴好战马,在雪地里扎下帐篷,在冰河边架起炉灶。冬天寒冷而漫长,大雪封山,后续物资无法运送,他们所带的口粮剩下不多,只好每天每人吃三碗炒面,渐渐减少至两碗、一碗,直至维持生命。这里氧气只有内地的百分之四十,捡柴、放哨,人一动,心慌气喘,全身发软,手唇开裂,常流鼻血,洗脸也只能抓一把雪擦擦,生存条件十分艰苦。

  为了生存,部队只好组织战士到荒山野岭打猎,但他们从不拿老百姓的一粒粮、一块肉,还特意制定了几条纪律,其中规定打死牧民家畜、误伤群众者开除军籍。就这样,这支百十来人的队伍,九个多月时间,没有人尝到过蔬菜的滋味。春天来了,春风吹了,百头骆驼组成的运输队,才运来了祖国人民支援的食品物资。这位团长是这个后续部队的战士。那时进藏部队纪律严明,把军民关系看得比眼珠子还重要。上世纪50年代初从四川进藏的一支部队,一个士兵不懂西藏风俗,看见天上飞的兀鹫,抬枪就将它打了下来。开枪打死西藏的神鹰,这下闯了大祸,部队当即将这个士兵抓起来,送军事法庭审判,有的部队首长甚至提出先判处死刑,然后追认为烈士算了。打死一只鹰尚且如此,更何况轧死一个人。

  尼玛向我叙说了老阿妈拉巴的意见。出事第二天,八个解放军把死者的尸体送回阿妈拉巴家,她才知道自己的儿子出事了。之前邻居把牛羊赶回来,她还不知道儿子去哪里了。现在转眼母子阴阳两隔,自然是非常伤心。当时她的一个侄儿气得要跳起来打解放军,说阿妈拉巴儿子一死,就等于房子的大梁没了。但被阿妈拉巴把他拦下了,说人已经死了,让儿子投生转世、超度亡灵最为重要,快去请喇嘛来念经、点酥油灯、做超度法事吧。

  不久,拉萨西郊大站的副站长、肇事司机汽车连的连长带着几个干部和士兵,手捧哈达,身背大米,肩扛茶砖,怀揣一万元,来到阿姆拉巴家门口。连长让随行的战士卸下东西,跪在阿妈拉巴面前赔罪,自己首先脱帽致哀,请求她原谅。阿妈拉巴连忙将连长和士兵们一一搀扶起来,明确表示:你们是解放军,过去进藏受了苦,现在运送物资还在辛苦,你们已经够好了;我现在只身一人,送来的东西我一概不能要,这钱若是国家的请用于军队开支,若是你们个人的建议拿到寺庙供灯吧。

  阿妈拉巴的善良与容忍是发自内心的。上世纪50年代父母双亡,被一家富裕的牧民收养,成了远近闻名的放羊能手。她放牧的羊群从没被狼吃过,她放牧的羔羊从没被鹰叼过,她放牧的牲畜冬天从没被饿死过,春天从没有摔伤过,只只膘肥体壮。在一次赛马会上,一个大头人发现拉巴长得机灵,便用10只绵羊换到自家。当地羊体格小、毛色杂、产毛少,她为了主人发家,从另一个部落借来5只公羊,改良羊种。转眼3年,60多只改良羊,体质健壮,皮毛厚实,四肢粗壮,毛色纯净,产毛量大增。就在这时,一场意外事故发生了,她给羊喂盐水时,不小心把土制的草原灭鼠药当盐巴放到水里。羊喝完水,一个个倒在地上,嘴里吐着白沫。这简直是晴天霹雳,拉巴瘫倒在地上,吓得浑身直打哆嗦。头人的管家把她毒打了一顿,然后赶出了家门。

  事故发生后的第四天,阿妈拉巴依照藏族习俗,将儿子送到西藏著名的直贡寺天葬台。把儿子放牧的牛羊卖了30多只,换得的钱送到直贡寺,分别请喇嘛们做法事、点酥油灯或布施给穷人。剩下的牛羊交给亲戚代管,而她自己每天只专注于做两件事:一是为儿子点一盏酥油灯,并请一位喇嘛在家诵经祈祷;二是她自己手不离佛珠,口不离“嘛尼”,发愿要念一千万遍“嗡嘛呢叭咪口牛”为儿子的亡灵超度转世。一个藏族母亲,对儿子的深厚感情,就在这不断重复的玛尼经中和那摇曳不熄的酥油灯里。我想,这是一种多么虔诚而伟大的母爱。

  我和尼玛聊完了车祸的经过,阿妈拉巴就像一座山,还没有见到,却已经有了熟悉的形象。一个人做了一件不会被众人所遗忘、被陌生人所敬重的事,那这个人值得读、值得写。一片连绵不断的草原在碧蓝的天空下伸展着,整个地面形成翠绿的海洋,上面点缀着五彩缤纷的花朵。新建的帐篷一座座撒落在草原上,尽管七月盛夏,太阳当空,打开汽车窗户,却感到难抵簌簌的凉意。一群群白色的羊群,一批批黑色的牦牛,悠然地吃着嫩草,眼前像一幅美丽的油画,比画还美的是正在追寻的阿妈拉巴的心。我们开着车在牧场上转了半天,因为有不少的大妈都叫这个名字,后来问“家里出了车祸的阿妈拉巴”,才找到了她的家。她是一个朴素谦和得没有任何特点的老人,瘦小、黝黑,背已经很驼了,从她的外貌你就可以想见她大半生辛劳,没有享过几天清福。她的家是一座牧区特有的矮小土坯房,只有一个窗户,屋子里很暗,却有一盏明亮的酥油灯供在佛龛前,照着整个屋子,一个喇嘛盘腿坐在藏式木床上,闭目专注地祈颂着超度经。阿妈拉巴请我们在屋外坐下,由于她认识尼玛,误以为我是公安局的领导,没来得及端上茶就一再向我解释道:我的儿子死了,我不希望再有一个人失去儿子,哪家小孩不是父母的心头肉;无论什么人痛苦越少越好,痛苦如果一再叠加,精神就要崩溃,一家就要牵连;我的儿子离开了阳世,是他的命到头了,一棵树死了,你不能把另一棵树的根也刨掉吧?我原谅了肇事司机,你们也要宽恕肇事司机。说着说着,她匍匐在地,双手合十,向我磕头。

  肇事的司机叫刘志,出生在气候温和、物产丰富的人口大省河南。上世纪70年代末,他从一个技工学校毕业后,参观了一个西藏阶级教育展览,他深深地被西藏美丽的风景所吸引,被藏族人民的善良所感染,开始梦想着到西藏去工作。正好一天,格尔木西藏兵站招兵,通知中明确要求要招驾驶兵,要在艰苦的千里青藏路上为藏族人民运送物资,他没有跟家里人商量就报了名而且很快被录取。临行前,父母怎么也舍不得,当时信息闭塞,去西藏工作,好像要到天边,要到无法回来的遥远的陌生世界。他苦口婆心做父母的工作,与相爱的女朋友海誓山盟,保证回来结婚,永不变心。他肇事后不久,他的父亲专程从河南赶来,坐火车、搭汽车、走山路,整整用了25天才赶到当雄。他给阿妈拉巴带来了一堆河南的土特产和一万块赔罪钱。当时,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内地一个万元户都风光得不得了。刘志家是普通的农民家庭,这笔巨款是他父亲东挪西借凑来的,目的当然是想保下儿子一条命。

  刘志父亲来到当雄县,心里忐忑不安地嘀咕,儿子造成人命,人家又是独子,见了这藏族老太太,她会不会放声大哭,会不会跺脚骂人。最终还是鼓足勇气、壮着胆子,找了一个翻译来到阿妈拉巴家。没想到,阿妈拉巴热情接待了刘志的父亲,还让他住在自己家里,每天为他打酥油茶,她对刘志父亲说,你拿来的钱我一分也不会要,如果是你借来的钱,以后要还债,你还债就等于我在还债,就是我的罪孽;请放心吧,我会帮忙保你儿子出来;我的儿子不在了,你的儿子不能再失去;我已经把他也看做是我的儿子了。心怀慈悲,像布施一碗酥油茶、一块糌粑一样将自己的爱惠及于他人,哪怕是自己的仇人,这就是一种大悲心。在阿妈拉巴看来,如果说众生皆父母,那么一个汉族儿子,也是她的儿子。

  我第二次去看望阿妈拉巴是在一次大雪灾之年。那一年西藏牧区遭遇罕见的大雪,雪连续下了三个多月,整个当雄区域大雪封盖了草场,积雪堵死了公路,几万头牲畜受冻挨饿,上千户牧民燃料紧张,许多牧民家的帐篷被雪压垮了。有的房子雪高过了门窗,人困在里面出不来,只好从屋顶烟囱中爬出来。牲畜饿到牛吃羊、大羊吃小羊的地步,一些牧民不得不把马鞍、牛鞍都烧了取暖做饭,有的拆了学校的门窗,甚至掀了屋顶,把木料分发给牧民做燃料。我去当雄救灾,心里自然惦记着那个失去了儿子的老人阿妈拉巴,她孤身一人如何抵御这百年不遇的严酷雪灾。可是,当我来到阿妈拉巴家时,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个家就像一个救灾物资中转站,青稞、大米、煤油、牛粪,甚至连汉地的白酒,一应俱全,都快堆成了小山。阿妈拉巴笑容可掬地站在屋子前迎接我,她的样子看上去哪里像一个灾民?倒像一个准备过节的老人。屋子里,酥油灯依然摇曳,喇嘛依然在诵经。

  我坐在阿妈拉巴家暖和的火塘边,听她讲,这些物资并不是当地政府的特别照顾,而是路过的解放军给她送来的。原来,刘志所在的汽车连,路经当雄正遇上大雪封堵,连长当即命令士兵们卸下车上的物资,把牧民受困的牛羊装上车拉走转移。他们还给格尔木总站发报,请求派车拉上青稞、煤炭等救灾物资,沿途分发给灾民。阿妈拉巴自然成了他们第一个前去救助的牧民家庭,以至于屋子里都堆不下这些东西了,不得不摆放在屋外,还得用氆氇毯子盖起来。一个老人哪用得了这许多的东西,阿妈拉巴又把这些生活物资分送给邻近的受灾牧民。即便是遇上了这样的大雪灾,老人家中的物资送都送不完。

  善良真诚是人类的老师,比硬性教育、强制学习更快、更强烈地铭刻在人们心里。这些子弟兵,感受了一个普通藏族大妈的纯洁人格,他们以涌泉般的感恩相报。那一次大雪灾,当雄县牧区没有冻死一个人。如果以一个信佛的人眼光来看,这是一个老人慈悲心的现世福报。正是这次探访,我才得知刘志已经判了刑,在阿妈拉巴的苦苦哀求下,给了当时最轻的处罚——劳教三年。阿妈拉巴料理完儿子的后事之后,就跑去看望拘押在看守所的刘志,按藏族习俗提着酥油茶、带着风干牛肉。起初看守所还不让她进去,说什么:你又不是嫌犯的什么亲人,连看望对象的名字都说不清楚!阿妈拉巴连比带划,总算让人弄明白她就是受害者的母亲。终于见到刘志,把带去的东西给了他,一再叮嘱刘志没事多看书学习,自己会尽全力帮助他减轻处罚,还要为他念经、祈祷,请佛祖保佑平安。刘志当即感动得哭了。阿妈拉巴还以藏族人的直率向看守所的负责人提出:希望放他出来,这个解放军你们不能骂,更不能打,他吃不惯西藏饭,给他做点内地菜。看守所当然没有放人的权力,但将阿妈拉巴的要求如实向上级部门作了反映。不久,阿妈拉巴搭了顺风车,真跑到拉萨西郊大站、拉萨市交警队挨个给刘志求情。这个与肇事者素昧平生、又有冤怨的藏族老妇人,没有要一分钱的赔偿,更没有声泪俱下地哭闹,反而一脸真诚地为肇事者开脱,所有部门为之感动。

  在千里青藏公路沿线,传遍了藏族老阿妈的感人故事。青藏线上穿梭奔跑的司机们,无论是解放军还是地方上的驾驶员,听说了阿妈拉巴的故事后,许多路过当雄吃饭休息的司机都要特地去看望一下,给老人送一些吃的、用的。一个普通的藏族老人,何以轻易征服这些走南闯北的汽车驾驶员?我想是老人的虔诚、善良、宽厚、淳朴以及博大无边的大爱感动了他们。这种大爱,就像黑暗中的一盏酥油灯,既指引了亡灵,也温暖了千万人的心灵。那些年在青藏线上跑的汽车,见到放牧的、朝圣的藏族人,只要路边站着人,都会主动停下车来,主动关心询问要不要搭车。这已经成为青藏线上的一道独特的亮丽风景。

  车祸发生两年了,牧区风调雨顺,无灾无祸,但阿妈拉巴屋子外照样堆满了司机们送来的各种生活物资,还得用防雨的毛毡子遮盖起来。这时,老人已经从丧子的悲痛中恢复过来,为儿子点的那一盏酥油灯仍在闪亮着,喇嘛超度亡灵的诵经声仍在吟唱。刘志就在离当雄县不远的扎朗县劳动改造,很快就可以出来了。她几乎每两月就去看望他一次。刘志对阿妈拉巴说,他出来后,要回当雄为老人盖一所房子。

  我第三次去阿妈拉巴家是车祸发生四年之后的夏天。当雄是离拉萨最近的牧区,每年夏天要举行盛大的赛马会,拉萨四周的农牧民和商人都要前去观看赛马,进行农牧物资交易。草原上碧绿连天,野花竞放,生机盎然。阿妈拉巴家的老房子还在,里面的那盏酥油灯仍然摇曳不熄,喇嘛的念经声时断时续地传出屋外,不同的是在老屋的另一头,一座新房的地基已经打好,一个小伙子正在那里打土坯。这是一个精壮的小伙子,身高大约在一米八左右。阿妈拉巴穿一身整洁的藏装,里面的衬衣还是不丹丝绸做的,人看上去又精神多了。她看见我后,便向那小伙子招呼道:“阿吾,快来见见自治区的领导。”“阿吾”在牧区藏语里是“儿子”的意思。原来,这个小伙子就是刘志,他已经提前一年结束了劳教,自愿来到阿妈拉巴家。他父亲曾告诉他,阿妈拉巴是菩萨心肠,住在她家心里很温暖,可是夜里冷得不得了。他牢牢地记住了这句话,在心里默默地想,为了报答恩情,将来要为阿妈拉巴盖个房子。为了实现这个愿望,他在劳教所专门学了打土坯砖,还向藏族伙伴学会了藏语。现在,皮肤已经晒得黑里透红,跟当地藏族牧民几乎没什么区别,只有从五官轮廓上,还能依稀辨认出汉族的模样。这小伙子腼腆、朴实,话语不多。我问他想家吗?在牧区生活习惯吗?他只是简洁地表示,我要报恩,我要报答阿妈的救命之恩。

  我们聊天时,阿妈拉巴在一旁给我们打酥油茶,一个藏族大妈,一个汉族儿子,两人时不时轻声交谈几句,真是一对和睦、默契的母子。从阿妈拉巴整洁干净的衣裳上,我看出刘志的孝顺;从刘志快乐健康的笑容里,我也看出一个藏族阿妈对一个汉族儿子的关爱。

  我最后一次看望阿妈拉巴的具体时间已经记不清。那时,改革开放的春风已经吹遍了整个藏区,农牧民们逐步走上劳动致富的道路。许多原有的生活方式也在慢慢改变着,比如定点放牧、承包草场。牧民不用再过逐水草而居的游牧生活,生活设施齐全的水泥砖房取代了简陋的帐篷。公路边设立的广告牌上,很喜气地用红字工整地写着:当雄牧草好,肉奶吃不完!当雄牧草好,牛羊放不完!

  阿妈拉巴左右有了好几家邻居,都是崭新的房子,我去的那天门口站满了大人小孩,都穿着藏装,只有她左右一男一女,穿着汉装,那男的是刘志,那女的中等身材,体态丰腴,长发披肩,白色短大衣,黑色百褶裙,面颊红润,在草原上显得十分时髦和抢眼。阿妈拉巴像自己女儿似的,牵着她的手,笑眯眯地向我介绍说,这是刘志的女朋友,从河南过来的。我说:“你千里寻夫,追刘志到这里来了。”姑娘的脸一下红了,人间的真话本来不多,一个女子的脸红胜过一片真话。更让我惊讶的是,刘志由于有一手打土坯砖的好手艺,组织了几十个藏族青年和他一起打土坯砖,成立了砖厂,牧民有了钱,都在盖新房,土坯砖的需求量大,到了刘志大显身手的时候。慢慢的,刘志被牧民称为“刘老板”,由于他本人勤劳又能吃苦,再加上家中阿妈拉巴和他未婚妻的支持,在不长的时间内,刘志一跃成为当雄县的首个“万元户”。在那个年代,即便在内地,“万元户”也不多见。阿妈拉巴家的新房里,从拉萨买来的沙发、桌椅,从内地买来的黑白电视机、卡带收录机、太阳能小型发电机,一应俱全,拉萨城里许多工薪家庭都还没这气派。

  环顾草原,唯一不变的是,阿妈拉巴原来低矮的老屋依然还在,那盏酥油灯的长明和喇嘛的朗朗诵经声依然还在。往事历历,心潮澎湃,我不禁在心底由衷地祈祷:油灯不灭,用慈悲喜舍的光芒,照耀苍生的友爱与安宁;油灯永明,用互敬利他的光芒,指引并激发人性的品质。据佛经上说,喇嘛是人和神之间情感联络的传递者,也是人投生转世的超荐者。酥油灯、喇嘛诵经,让丧子的阿妈拉巴和自己的亲生儿子始终保持着阴阳之间的交流通道。天上一颗星,地上一盏灯,这天与地之间,冥冥之中自有相对应的途径。而正由于这种内心的慈悲与平和,悲悯与宽厚,才让阿妈拉巴把一个汉族儿子当成自己的儿子,宽恕他的过错,拯救他的灵魂,让他在飞来横祸中重新站起来,成为一个依然对社会、对家庭有所贡献的人。像阿妈拉巴这样的普通藏族人,她所持有的道德良知,来自这片土地养育的精神力量。它宽厚、广袤、精深,世世代代亘古不变,就像一盏永不熄灭的酥油灯,虽然弱小如豆,但坚韧明亮,照亮着一个普通藏族老妇人慈悲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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