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网>> 文学院 >> 作品 >> 正文
麦将黄,杏还青,从前这个季节被称作“青黄不接”,而今已经不适用这个词了。就在四五月间,我随同河北作家“乡村·乡土·乡愁”创作采风团到唐 山市古冶区习家套乡,在东李家套、西街、胜利、杨家套和张庄五个村子里走访。绵密的绿色笼罩住冀东原野,那么坚实地嵌在大地之上,即使远离之后,也仍在我 的目光尽头蓊郁而动。
“他们是作家,是写书的!”
在古冶区习家套乡杨家套村绿鲜红薯种植农业合作社的核桃园入口,乡党委的同志向“社长”如此介绍采风团一行。“社长”满脸笑意地伸出一双大手, 我还没握紧,他就急急抽出伸向另一个人,看得出他想热情招呼每一个人。寒暄过后,“社长”淡定了许多,他把一个便携式扬声器戴在腰上,手上捏住小麦克风, 开始他的讲解。
“一百亩核桃园,今年已是丰果期,亩产干核桃能到300斤,地头收购价50元3斤,比超市里要便宜,算下来一亩地可以收入5000元。”还不 错,对于农民来说,能够在公众场合把事情说得条理分明是一种功夫。我的故乡在太行山区,我的乡亲们大部分没有与陌生人说过话,见到村子里来了外人,他们就 比外人还羞怯,常常躲得远远的,惟恐被外人看到,更别提主动说话。能够在众人面前讲话的人,一定会被刮目相看——若山里的这个“规律”能够在平原适用的 话,足以看出眼前的“社长”不是个普通人。
“社长”的确不是个普通人。不过四十来岁的样子,说起话来声若洪钟,黑红脸膛,一件浅色的上衣与晒得黝黑的皮肤形成鲜明对比,但却实在是个懂得 经营的人。最初开办了一家薯片加工厂,联合几家农户种植土豆和红薯,收获后搞深加工,烘烤土豆和红薯干,销路不错,甚至还拥有自己的商标。
这哪里是农民,分明是一个成功的企业家。
然而,租种的土地第三年就出了问题,红薯是一种需要“倒茬”的作物,在同一块土地上种植两年后产量将会严重下降。土地需要倒茬,人却不能坐等。 于是“社长”求教当地农林局一位局长——这位局长是冀东地区的“核桃专家”。在他的指导下,“社长”从邢台引入了优良的“绿岭”薄皮核桃种苗,土地再度焕 发了生机。
“都不用我去发动,周边已经有人跟着学了。那不,那边的核桃树就不是合作社的。”“社长”伸手指向北侧的一片核桃林。我放眼望去,成片的核桃林嵯峨出暗绿的幕布。
“收核桃的一来,不种的人都眼馋了,然后就跟着种起来了。”令我感到奇怪的是,在谈到那片不是合作社的核桃树时,他言语之间竟然显出得意之色。
“你不怕‘同行是冤家’吗?”我不无疑惑地问。他爽朗地大笑着说:“种地还有什么冤家!越多越容易形成市场,才会更有利于种植和销售。”我自惭于自己的狭隘,看着“社长”一脸的笑意,我仿佛知道了这个合作社成功的秘密。
古冶是中国煤炭重镇,“洋务运动”时李鸿章开办开平矿务局,著名的林西矿就位于古冶。历经百年煤炭开采,当地人已经习惯了“农商结合”的生活模 式,但随着煤藏枯竭,经济效益下滑,产业转型中地少人多的窘境也就显露出来。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30多年后,零散的土地已经不适应集约化种植的需要。
熟悉土地的人,总会想方设法与土地亲密,在土地中寻找美好生活。土地有着神秘的母性,不仅生长粮食和蔬菜,她与人民的意愿结合起来,还会生长出 书本上没有的智慧。在历史的烟尘里,古冶人也办工厂、开公司,在这片被大地震摇动过的、浸满矿工血泪的土地上开始新的创业,但种植附加值高的经济作物,搞 农产品深加工,才是农民最乐意干的事。新型农业专业合作社顺势而生,土地使用权流转加快,曾经化整为零的土地再度聚合。
人与土地,就这样相依相偎。
“靠里侧的核桃树中,有七八十棵麻核桃!”“社长”压低声音对大家说,“这是个秘密,我不敢对我们本地人说,怕偷。现在又青又小的麻核桃已经被人预定了,300元一对。”
我被他的话惊呆了。麻核桃就是“文玩核桃”,我是保定人,知道保定下辖的涞水县是麻核桃之乡,那里的麻核桃是“中国地理标志产品”,我曾多次听 说过麻核桃与财富的故事,拥有一棵麻核桃树就拥有了一棵摇钱树。一对上好的麻核桃价格不菲,而像“社长”所说青着的时候就被人预定的事,行业里叫做“赌青 皮”。 核桃在外皮包裹中看不出品相来,因为产量少,为了抢到货源,买核桃的人会用“赌”的方式投资定下还没有长熟的核桃。我曾听说有人花300万“赌”涞水一棵 树上结的全部核桃,要知道,这家核桃园里有七八十棵树。即便不“赌”整棵树,而按300元一对的价格计算,他们的收入也足以惊呆所有人。
我问“社长”去年麻核桃的收入,他不说,我也不便追问。我曾在白洋淀所在的安新县前午门村驻村一年,知道农民深信“财不外露”的古话,那些收 入、财产之类的数字往往不是真实的。“社长”答非所问地跟我谈起另外一个话题:“听说有的地方有人开始在麻核桃身上造假,这迟早会毁了这个行业。”“社 长”算是“偏居一隅”了,思考的却是整个行业的大问题,更见其不一般。
“有的人在核桃生长期就套上模子,想要‘官帽’套个‘官帽’的模子;想要‘狮子头’套个‘狮子头’的模子,这不成了工业生产了吗?反正我们不 干,就要纯天然的。”他说的“官帽”和“狮子头”指的是麻核桃的形状,行内用“官帽”“鸡心”“狮子头”等来称呼酷肖这些形状的麻核桃,我还是头一次听说 套模子的事。麻核桃的珍贵就在于它自然生长的特殊形态,既要相似又要有惟一性,“社长”正是看到了模子对行业信誉的危害性,才有如此之忧,我更加对他刮目 相看。
从入口向南,走到院子的尽头,我却又看见一片碧绿,那是低下去的一池池碧水——原来,那是几乎连片的池塘。平整的土地上,怎么会突然涌出这么多 池塘?此时“社长”带领着“大部队”去参观核桃园东侧的樱桃园,合作社的工作人员向因看池塘“掉了队”的我解开了这个谜:石榴河从杨家套村过境,水面面积 有百亩之多,1987年从开滦采煤塌陷区搬迁来到这里后,村民们就开始修建池塘,引入石榴河水养鱼。
我这才恍然大悟,来的路上经过的小河是石榴河。我曾在青年作家唐棣的散文集中读到过这个诗意的名字,原来她就在这里。在石榴河两岸不过百多亩的 土地上,核桃、樱桃、鱼塘次第排列,天然就是一首诗的错落有致;那些池塘也像一颗颗棋子,任由“社长”和他的社员们打出向土地、向苍天问阵的谱法。
回住处的路上,我和这群“写书”的人都沉默不语。在汽车的轰鸣声中,我一直能够听到“社长”的笑声,尽管他仍在核桃园里忙碌着。“百无一用是书生”,相比于“社长”和他的社员们,以及田野里无边的绿色,我觉得自己一直在虚度光阴——甚至我过去的文字,也变得可有可无。
(作者为鲁迅文学院第二十一届高研班学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