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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勰借孙子兵法谈作文,曰:“观奇正。” 正,是遵循雅义、追随传统,奇是新奇,过度追求则易沦为诡谲怪异。俗皆爱奇,为了取悦于读者,就连史家尚且免不了“传闻而欲伟其事,录远而欲详其迹”,何况小说家。中国传统小说最重要的特质便是“奇”,唐称传奇,《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金瓶梅》被冯梦龙称作“四大奇书”。上海作家金宇澄的《繁花》或可算一部奇书。《繁花》来得奇,搁笔多年的金宇澄,将积累了大半生的上海故事边写边贴在网上供读者欣赏,受到读者激励,增删损益,终以成书,大获成功。《繁花》写得也新奇,“荤素不避”的写法像《金瓶梅》,沪语对白似乎受苏白小说《海上花列传》的启发而来,城市的俚俗市井生活像出自“三言二拍”,繁花凋零、人生如梦的幻灭之感又像是《红楼梦》的流风遗韵。新小说沿着西式化的道路已经行进了一百多年,肖似传统小说的《繁花》的文体形态的确有些新奇。
在张爱玲看来,中国传统小说早已在自发的现代转型中铩羽而归:“当时的新文艺,小说另起炉灶,已是它历史上的第二次中断了。第一次是发展到《红楼梦》是个高峰,而高峰成了断崖。但是一百年后倒居然又出了个《海上花》。《海上花》两次悄悄的自生自灭之后,有点什么东西死了。”死去的东西,按张爱玲所见,应该是传统小说中脱胎出的现代品格。传统小说的审美口味是“传奇化的情节,写实的细节”,而现代品格,则合当有贴近现实人生的写实性,摒弃传奇化的阅读口味;情节上,作家要有构思的巧妙,细节的精密,意境的深远。总之,现代品格发展到极致,小说应该同词、曲、戏一样,逐渐变为一种文人的案头读物,经历文人精心雅化改造之后,承袭绵延千载的文化旨趣。
我们读《繁花》,很多时候只是做两件事,看风景和听故事。风景是上世纪60年代和90年代的上海风情,描摹得如张爱玲评《海上花列传》——“有旧诗的意境”和“造境的精妙”,金宇澄自称“闪耀的韵致”。人物说故事如说书先生,“尽量加噱”,语笑喧然中暗含机锋,上海女人的风流心眼,细密务实的“精神、骨气、心向、盘算”,上海人的矜持、精明、骄傲,上海城市的精气神、四十年的当代史甚至国族寓言和文化想象,通篇弥漫着上海的味道。它成功地以日常生活审美化的方式,回应了中国最具现代色彩的城市——上海的想象焦虑与文学诉求,在当下中国城市文学的版图上画下浓重一笔。它处理了当下颇受作家偏爱的、同时又最考较作家把握人性深度和理解历史能力的时代。它细致入微地展示了几位不同阶层的上海人的命运,在历史的暴力面前,旧上海人的体面如何被摧毁,在新的金钱权势的秩序面前,新上海人又是如何梦想破灭。所以,如果说《繁花》继承了传统小说的某种“死去的东西”的话,那么它继承的应该是传统小说脱胎出现代品格的可能,一种以传统的意境和叙事方式表达现实、人生、人心的小说,一种“执正以驭奇”的小说之道。
相比之下,《平凡的世界》则浩浩汤汤,正道凛然。这部小说继承了当代文学贴近时代塑造人民形象、深入生活为大众代言的现实主义追求。厚重丰盈的《平凡的世界》能给人以多重意蕴和启迪,但读后使几代人受到感染的,无疑是普通人在时代变迁和苦难历程中昂扬不屈的生命力,以及由此隐含的对于乡土文明中陈规陋俗的反思,对时代弊病带给普通人生命和心灵创伤的批判,这是《平凡的世界》自诞生至今30多年来在读者中拥有经久不衰的艺术感召力的原因。路遥在小说中描写孙少安、孙少平以及有志于通过奋斗改变个人、集体乃至国家命运的农民、干部、青年学生们,赋予他们面对人生的艰难、挫折惨淡甚至死亡时毫不气馁和退缩的气概,使作品获得了一种遒劲雄悍的力度和沉郁幽邃的深度。
然而,这部秉持现实主义传统的《平凡的世界》在当时文学界却遭到冷遇,居然成为了上世纪80年代末时的一部奇小说。新时期以来,探索新形式、新概念、新思想的现代主义潮流替代现实主义成为新的文学“意识形态”。由于强烈的文学进化论观念,在1980年代中后期,现实主义被当作陈旧过时的文学观念而遭遗弃。路遥在《平凡的世界》创作随笔 《早晨从中午开始》中记述了他怎样面对当时流行的“现实主义过时论”,不愿意赶潮流的路遥,受到柳青《创业史》的影响和为传统现实主义复归的伟大使命所驱动,同时,路遥看到现代主义作品无法为最广大的读者接受的事实,从而激发了他的强烈的为大多数人写作的意愿。种种考虑决定了路遥创作《平凡的世界》的方式,也决定了这本书在文学史上奇特的命运。
从《平凡的世界》到《繁花》,人们或多或少被它们某种新奇的特质所吸引,但令它们从众多小说中脱颖而出的是其中包含的呈现世风人心的“正道”。如今,面对依然蓬勃兴旺的长篇小说写作,我们似乎很难对如此丰富多样的作家作品许以某个思潮、流派的命名。然而,我们的确看到了创作了《江南三部曲》的格非推崇《金瓶梅》的叙事与美学风格,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的莫言也频频谈起《聊斋志异》的传奇性和故事性给予的启发,毕飞宇在不同场合分析《水浒传》塑造人物和助推情节的精妙,加上《繁花》,从旧小说中脱胎出有效表达当下现实的现代品格,也许可以成为一条可行的小说路径。《平凡的世界》电视剧热播之后,人们也开始重新思考这部小说的艺术价值、创作经验甚至批评史与接受史上巨大的落差产生的原因,反思现实主义传统在当下的适用性。诚然,经历了上世纪90年代“新写实”小说对现实主义传统的意识形态“过滤”之后,写实成为小说家的基本创作方式,然而,像路遥那样抱有强烈而充沛的现实干预精神的作家却并不多见。如果说小说的正道是呈现世风世道与人心人情,小说的新奇是文体、形式、潮流的革新的话,小说的奇与正本就是一枚硬币的两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