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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伐木》:剥开假面,直抵人性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06月08日14:53 来源:中国作家网 张向阳
波兰戏剧大师陆帕波兰戏剧大师陆帕
波兰戏剧大师陆帕《伐木》剧照
《伐木》剧照《伐木》剧照

  近日,由波兰国宝级戏剧大师陆帕改编自奥地利作家托马斯·伯恩哈德同名小说的戏剧《伐木》,在天津和北京上演,280分钟吊诡、高冷、困乏的剧场旅行后,刮起了一场文化风暴。

  给伪艺术家的耳光

  深夜11点,维也纳一群名流艺术家们在一所波西米亚风格的华丽宅邸里枯坐。这些音乐家、作家、演员和画家喝着香槟,弹着钢琴,借口缅怀20多年 前自杀的女演员乔安娜,空泛肤浅地谈论着艺术和人生的关系,焦急等待着一位大名鼎鼎的国家剧院演员。上半场是“等待戈多”,下半场是“最后的晚餐”。国家 剧院演员终于来到,有巴拉顿湖鲈鱼的晚宴在杯盏交错中开始。然而精致的艺术沙龙却遮不住空洞乏味,艺术家们在互相嘲弄和鄙夷后,暴露出行尸走肉一般绝望丑 陋的嘴脸,最终分崩离析仓惶散伙。

  整部戏以影像开始。开场,灯光并没有暗下来,舞蹈家乔安娜的采访录像被投射到框架上方的幕布上。记者问她“为什么要教演员如何走路”,“为什么 要离开国家大剧院”等问题时,她的回答显示着一种决不妥协勇往直前的艺术观念。这样纯粹的艺术家遭受失业、孤独、爱情背叛等艰难困境,很难容于这个世界。 而晚宴上信口雌黄腐朽僵化的伪艺术家们却拥有荣誉和优渥享受。这部剧是给伪艺术家们的耳光,也是给真正艺术家送葬。

  作为“沉默的在场者”的男主角托马斯·伯恩哈德既是参加聚会的作家、乔安娜的密友,也是小说家和导演陆帕的化身。他冷冷地剖析着每个人,在爱恨 交加的情绪中诅咒又怜悯他们。主观视角的变动与客观行为的改变组成了多重理解,他的心情在懊丧,愤怒,冷漠,无奈中反复徘徊。当伯恩哈德走到离观众最近的 红线后,痛恨咒骂那群艺术家时,灯光亮起,观众席突然作为互动参与空间,和舞台并行呈现。那些谩骂和讥讽直指现实,陆帕和原作者伯恩哈德批判的是“精英文 化”对人天性的伤害,而会刷夜看《伐木》的人群,也恰是剧中批判的群体。

  戏剧是驶向新生活的大船

  陆帕说,戏剧是对生活的重新发现,是一艘驶向新生活的大船。他认识到语言本身充满了无力感和匮乏感,他在剧场既探测舞台语言的新边界,也锤炼观 众的接受边界。时间的表现、影像的平行穿插、空间转换的意味、深刻的心理分析、音乐音响的运用、人物絮叨重复的台词……戏剧本体远比政治讽喻更寓意丰富。

  玛雅·奥斯伯格夫人认为自己是永远雍容华贵的沙龙女主人;她并不一定看过易卜生的《野鸭》,但并不妨碍她热情澎湃地重复这个话题。尽管她的言语 只是无法深入的粉丝腔,还由于无知差点穿帮,忘记男演员在剧中的名字。“艾克达尔,我们的艾克达尔……”她整晚无比亲密地称呼着男演员,只是为了标榜自己 拥有一流品位和圈中地位。她三更半夜还抖落着贵族范儿端上鲈鱼,演习高雅仪式,可惜她的愿望不是被笨手笨脚的女仆打破,就是因酒鬼丈夫和人对骂搅局。在送 别托马斯时,她决绝地嘱咐“别写这个”——这句话真是冷酷大起底:这个整晚都在佯装美好的人其实对一切丑陋心知肚明,只不过习惯性地扮演老天真、老甜心。

  大言不惭宣称自己在写作上已经比弗吉尼亚·伍尔夫“跨越了一大步”的珍妮,虚情假意地怜悯自杀的乔安娜,言必称“写作是治疗人生创痛的良药,她 要是能写作,一定不会自杀”,无非是通过揶揄死者抬高自己。“一定要从文学作品深入人物”、“我研究过戏剧理论,埃德加尔才是比艾克达尔更深刻的人物”成 为她对抗国家剧院男演员、夺回话语权的武器。

  而让大家翘首引盼的国家剧院著名演员法兰兹,对于自己成功扮演了“艾克达尔”这件事喋喋不休。他充满无上权威表情的脸活像一张橡皮面具,令人为他的愚顽僵化感到骇然。

  乔伊斯和詹姆士除了讪笑和窃窃私语,说不出半句语义明朗的评价。拿讪笑作为高人一等的特权,貌似站在文化的制高点上藐视众生,以戏谑嘲笑超越一切困境,表面上温和善意,其实圆滑而懦弱。这不也是如今某些艺术家的写照?

  伯恩哈德对自己的批判也很犀利,明知道乔安娜自杀是必然,也赞成她的生活态度,却未能免俗地在葬礼上乔装悲恸。

  舞台上充斥着音韵重叠的名字:“艾克达尔”、“我们的艾克达尔”、“艾德加尔”“塞巴斯蒂安广场”,不断提及的《野鸭》在波兰语中也是叠音词语 “卡赤卡“……伯恩哈德和陆帕都擅长运用声音的重复控制舞台节奏,形成梦幻迷离的语境,不断挤压观众的情绪接近爆裂。演员们始终如窃窃私语般独白,保持着 超低音量和超慢语速。轻叹、哼笑、鼻息等“微表情”也被放大,配以音乐音效,整个剧场仿佛进入催眠的潜意识状态。

  这是陆帕在幕后用话筒音效参与演出,控制节奏。他解释说,声音能给演员刺激和诱导,也具有色彩和质感,甚至能传导温度,影响表演体验和演出进程。

  在全剧的华彩段落,《波罗莱舞曲》让压抑的情绪盘旋往复。全曲是一个巨大的“渐强”主题发展,在小鼓无休止的三拍节奏背景上,各种乐器演奏的两 个17小节旋律回旋上升,令人眩晕,最终以压倒一切的力量戛然而止。艺术家们如同一堆堆烂肉瘫在沙发上,目光呆滞,形容枯槁。所有对艺术、精神、创作、生 死的讨论在失败的人生真相下溃不成军。

  幕间换场时,人为推动的巨大玻璃体如迷宫一样交错凌乱,演员们如同迷失在玻璃森林中的动物,四顾茫然,无处归隐。

  剧中提到的戏剧大师易卜生的转型剧作《野鸭》同样开始于一场宴会,它是为了欢迎离家十多年的独子格瑞格斯归来,记叙了生活真相被揭露后引起的一 系列家庭惨景。这部颇令人困惑和茫然的戏剧的主题是:我们生活的世界里,时时处处都充盈着由各种谎言和假象所构成的幻景;我们陶醉和浸淫其间,只要没有人 来捅破它的虚幻性,生活还是可以平静而快乐的;可惟有看清事实真相,才能让各自心中的“野鸭”毒气得以释放。

  《伐木》中还有太多技术和形式上的细节值得品味。比如演出中经常出现的大段静默、通过影像所塑造的另一重时空、“过去时”或同一时刻发生在不同空间里的“进行时”使得空间和时间像蛛网一样无限张开……

  文化上的铮铮铁骨与小说家一脉相承

  投影和时间这两项元素向来是陆帕的拿手好戏。2014年陆帕受林兆华邀请带着《假面·玛丽莲》第一次来到中国,以投影机为舞台带来虚幻的投影, 仿佛梦境交织。在陆帕的计划里,玛丽莲原本只是“假面”三联画的第一部分——整个三部曲将会是一个长达9小时的持续作品。他的《马耳他》曾经连演三晚; 《卡拉马佐夫兄弟》(7个小时)曾获奥地利十字功勋奖章、法国文化部艺术及文学骑士勋章、欧洲剧场大奖。在这个满头白发的波兰导演的手中,时间与灯光、景 片一样,成为其剧场表达的一分子。

  在波兰剧场史上,陆帕上承康托、格罗托夫斯基,下启瓦里科夫斯基,他痴迷于维特卡西和荣格派心理分析理论,重视探索剧场的感知能力。对他而言, 剧场是探索和反抗人类个体疆界的工具。他的作品致力于关注“人”,以个人(角色)为观点,探讨其存在的心理、社会与历史关系。陆帕总以巧妙方式将不同的阐 述方法汇整,创造出精准与清晰的观念,尤其擅长透过延长、缩短与停顿等手法,让时间成为角色状态的表达方式,将剧场转化成一种存在与知识论的经验。

  陆帕的生活经历也很丰富。在亚盖隆大学学了两天物理,就退学考入当地的美术学院,又用两年时间在罗兹电影学校学习电影导演,因艺术观念的反叛被 开除,1973年进入克拉科夫国立戏剧学校学习戏剧导演专业。《伐木》的舞美和灯光设计都由陆帕亲自操刀。他把自己的意志和理念贯彻到所有细节,一丝不 苟,不惜代价。以荣格为精神导师的陆帕,精于剥开层层“假面”,直抵人性的幽微之处。他与每个演员建立密切的关系,引导他们寄居到角色里,同时要求“演员 要与表演做斗争”,尽可能在剧场中寻找真实。

  说到陆帕的艺术理念,不能不说到以桀骜不逊著称的“是非作家”伯恩哈德。托马斯·伯恩哈德名震德语乃至欧美文学艺术界,但他拒绝接受任何文学奖 项。伯恩哈德曾多次因写得太露骨而引起口水是非。《伐木》出版后,伯恩哈德曾经的朋友、音乐家盖哈德·兰佩斯贝格愤而起诉了他,使该书被警方收缴。《伐 木》因此声名大噪,也同时造成伯恩哈德与他的祖国对抗。“伯恩哈德式的英雄总是站在所谓‘正派’的对立角度去批评服从所谓当代价值观(或是当代世界的价值 观)……伯恩哈德所争论的就是艺术被我们的文明给同化了……”陆帕如是剖析伯恩哈德作品的精神内涵。在这一点上,他在戏剧中体现出来的文化上的独立精神, 与伯恩哈德倒是一脉相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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