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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周聚:沈从文在济南的“修道士”生活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06月05日14:58 来源:中国作家网 吕周聚

  1956年10月8日上午11时到13日下午5时,沈从文一行从北京来到济南,以北京历史博物馆文物工作者的身份到济南考察文物。在济南期间,他分别写了8封致夫人张兆和的信,其中10日、12日各写两封。这些信说是“信”,实际上他是将其当作散文来写的,这与他当年回湘西写给张兆和的信(后来成为《湘行散记》的集子)性质是一样的。他如同一个充满好奇心的孩子,游大明湖,看电影,听戏,吃小吃,考察博物馆,参观图书馆,逛大观园,听说书的,赶千佛山庙会,他用诗人的眼睛在济南的平凡生活中发现诗意,度过了几天悠闲的时光。在这些书信中,他对在济南的所见所闻写得非常详细,不仅记录了他在济南的行踪,而且写出了他对济南的印象与感受。

  沈从文和他的同事在8日上午11点到山东博物馆办事处,住在一座小楼上(广智楼),“窗子处是一座教会楼房,院子中树木萧疏。我们很像两个新来的修道士到了一个修道院。十分像!”济南给沈从文留下了非常独特的印象,他感到自己仿佛到了一个修道院,而自己则成了一个修道士,到了晚上,“月影子从疏疏树叶中透过,真是好情境。如有一点钟声代替音乐,我就更像修道士。”(《19561008致张兆和》,《沈从文全集》20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9年)从此,他开始了在济南的短短六天的“修道士”生活。

  沈从文为何会将自己想象成“修道士”?除了他居住的小楼附近幽静的教会楼房、进出的身着白帽黑袍的修女令人产生这种幻觉之外,是否还有其他的原因呢?

  众所周知,沈从文小学没有毕业就去从军,在军队中生活多年,后来准备到北京上大学,在入学无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选择通过文学创作赚取稿酬的方式来养活自己。他靠着自己的执著和勤奋在当时文坛上闯出了一片天地,成为20世纪30年代著名的作家。他深受胡适先生的赏识,在其推荐下走上了大学讲坛,曾先后在中国公学、青岛大学、西南联合大学等高校任教。可以说,到40年代,沈从文已经是当时著名的作家、知名的大学教授,如果沿着这条轨迹发展,其未来是不可限量的。然而,历史和他开了个玩笑。个人命运和国家命运息息相关,国家命运的变化改变了沈从文的人生轨迹。1949年新中国成立后,以沈从文为代表的这些选择留在大陆的知识分子面临着新的考验。在50年代,政府为这些知识分子举办学习班,希望通过政治学习来改变他们的思想,沈从文为此而承受了巨大的政治压力,精神处于崩溃的边缘。按照当时的规定,在学习结业之后组织上要给沈从文安排工作。因为他是作家,组织准备让他到文联任职,在征求他的意见时他拒绝了。他要远离政治,于是就选择了放弃文学,主动要求到博物馆工作,和那些不会说话、与现实政治没有关联的历史文物打交道。从此,他在全国各地考察文物,渐渐淡出了文坛,成为一个默默无闻的“小人物”。他将自己比喻成“修道士”,形象地描绘出了他当时的社会处境和思想心境。

  在济南期间,沈从文到“人民公园”游览,到民众市场听评书,但这些地方留给他的印象并不太好。他以文物家的眼光来看济南的建筑,认为电影院、山东剧院缺少民族形式,而欣赏博物馆的建筑(山东博物馆是古色古香的老建筑),认为这才是真正的民族形式。他最感兴趣的是济南人那种安静缓慢的生活方式,并表现出一种羡慕的眼光,“济南给从北京来的人印象极深的是清静。街道又干净,又清净。人极少,公共汽车从不满座,在街中心散步似的慢慢走着,十分从容。”“济南住家才真像住家,和苏州差不多,静得很。如这么做事,大致一天可敌两天……但是一个能思索的人,极显然这种环境是有助于思索的。它是能帮助人消化一切有益的精神营养,而使一个人生命更有光辉的。”(《19561008致张兆和》)金秋十月是济南最美的季节,不冷不热,秋高气爽,应该说沈从文选择了一个最佳的季节来济南,济南将她最美丽的一面呈现给了沈从文。在他的心目中,济南如同一个世外桃源,恬静舒适,是适合人居住的地方。

  给沈从文留下较深印象的还有两个地方:一个是靠博物馆很近的医学院,他看着学生们来来往往,产生了许多联想,发了一些感慨;一个是“新师范学院”(今天的山东师范大学),这儿给他留下的是一种非常怪异、滑稽的感觉。他在四个助教的陪同下参观文物室:

  今天上午到师范学院时,正值午课散学,千百学生挤着出门上饭堂,我们在这些年青人中间直挤来挤去,没有一个人认识,也极有意思。因为即“报上名来”,也还是没有人明白你沈某是谁,做什么事,正和传达门房差不多,望望也不相识,一开口即问我是“干什么的”,我说“什么也不干”,他却笑了。必需遇到好事的,才问问“客从何处来”,听说从北京来,也只是怀着一点点好奇神情,望望上下。可能最引起注意的还是我脚下一双学生鞋,证明和他们大伙“是同道”,因为许多人也穿着这么一双布鞋子。如果听说是巴金,大致不到半个小时,就传遍了全校。我想还是在他们中挤来挤去好一些,没有人知道我是干什么的,我自己倒知道。如到人都知道我,我大致就快到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干什么的了。(《19561010(2)致张兆和》)

  曾经的著名作家、知名大学教授,在山东师范学院的师生中竟成了一个无名的“什么也不干”的陌生人,这种巨大的反差让他内心里充满了说不出来的酸楚。虽然他自己也很难适应这种角色的转换,但他头脑非常清醒,“没有人知道我是干什么的,我自己倒知道。如到人都知道我,我大致就快到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干什么的了。”这句富有哲理意味的话,一方面道出了沈从文的落魄心情,另一方面又道出了知识分子的独立思想。

  沈从文在济南接触最多的是当地在职有声望的第一流老文化人,其次才是文物,再其次是街上一切。这一切,都引起他内心的感慨,“到这里住了几天,虽然把初来修道士的幻觉慢慢去掉了,可是当真却和社会一部分习惯隔开了。真是一种古怪的事情。”(《19561012(1)致张兆和》)他将自己假想成“修道士”,这既是对济南悠然自得的生活环境的想象,也是对其身份转换的一种想象。他已经告别了引人注目的文坛,幻想自己进入了幽静淡然的道观或修道院,过着一种清静无为的修道生活。

  从著名作家、教授到“修道士”、文物工作者,从关注国家命运、思考人性本质到向往清静无为的生活,沈从文正在经历痛苦的人生转型。虽然此后他在文物研究中也写出了《中国服饰史》这样的著作,但这终归是他被迫无奈的选择。济南之行,沈从文开始了这种“华丽”的转身,但其“狂躁”的心情依旧在困扰着他,“早上钢琴声音极好,壮丽而缠绵,平时还少听过。声音从窗口边送来,因此不免依旧带我回到一种非现实的情境中去。总像是对某一些当前所见、所感、所……要向谁号叫:‘不成,不成,这样子下去可不成!’嚷的或许是面前具体事件,或许只是所见到的一种趋势。或许是属于目前业务部分,或许和业务不相干的一点什么。”(《19561013致张兆和》)表面上看他是一个清静的“修道士”,但他的内心充满了焦虑与痛苦,充满了无声的号叫。这种无声的号叫,不仅是他一个人的心声,也是那一代知识分子的共同心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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