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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 岭(节选)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06月02日10:40 来源:戴吉坤

  就在高秀山对生活失去方向感的时候,他决定回一趟家。似乎,故乡可以为他心灵疗伤。很快,他的请假报告也批了下来,两年没有回家的高秀山踏上了回家的旅途。

  火车似乎经过了不断的努力爬上秦岭山顶,正是夜幕时分,大山使天空离地面变得很近,只有看着星星才知道和她实际有多遥远。就在这一片星空下,高秀山意识到和她也和家乡从未有过的一种距离感。虽然“近乡情更怯”,当第二天高秀山一睁开眼睛看到的是青山绿水,很久以来压抑的情感得到释放,故乡的土地就像儿时母亲的胸脯,宽大而舒坦,高秀山的心灵就有一种被抚慰的感动。

  很快,新的烦恼又缠上了高秀山,李惠芹恰好在这几天举行婚礼。一到家听到这个消息,他着实埋怨家人没有提前告诉自己,但很快就认识到自己的无理,几个月和家里通一封信,几年才回一次家,家人怎么知道自己什么时间探亲?又怎么知道李惠芹什么时间结婚?一个是家人日思夜想的亲人,一个已是家人不再关心的别人的未婚妻。

  李惠芹的未婚夫魏建锋和高秀山是同学,又是邻居,从小玩到大。如果是过去,他一回家最想见的除了李惠芹就是魏建锋了。不管是上大学时还是进工厂上班后,每次回家和魏建锋待在一起的时间和说的话比和自己的父母还多。高秀山和李惠芹的很多交往,魏建锋可谓是见证人。这次的情形则完全不同,高秀山真想一走了之,马上回厂。他又想在李惠芹成婚的那一天,早早离家眼不见为“净”。他甚至想,天下有这般的巧合,纯属上帝安排的一出苦肉计,让自己落个孤家寡人。这种报应令他始料不及。

  高秀山感到安慰的就是家里的新房了。从小到大一直住着破旧的屋舍,让他难以启齿的是,自己已是小伙子了还和父母睡在一张大床上,到了上高中那阵儿才在自己的一再要求下分床而睡。由于没有房子,父母在堂屋的楼上给高秀山支了一张床。夏天里,房上的石板被太阳烤热后,人睡在床上,仍然感受着炙烤;到了冬天,寒风从石板的大小缝隙进入,如万箭乱飞,只能蒙头才能睡着。一不小心把头露在外面,早上醒来,头皮就被冻得发疼。最不能忍受的还是冬天里炉子的烟味。每天晚上堂屋炉子上炭后,炭烟正好冲着楼上而来,开始熏得他直咳嗽,后来就慢慢适应了。不过,这也给了他很大的个人空间,特别是不受父母睡觉熄灯的限制,可以延长学习时间,为此,父母也埋怨过他用煤油太费。

  现在盖上了瓦房,从此退出了石板房的行列,进入了象征富裕的瓦房户的阶层。现在房间不仅增多了,厦子房也整端宽大了。弟弟和妹妹都有了自己的房间,将来弟弟结婚也不愁房住。

  人就是这样,越是你不愿提及或不愿联想到的事越让你上心。李惠芹结婚的日子就像一句咒语紧箍着高秀山的灵魂,他是那样不愿意接近这个日子。这也注定是他回家最不痛快、最不开心的一次。

  这些天,魏建锋家客人或帮忙的人进进出出,那阵势很像是春节前人们忙着过年的情景。虽然高秀山的家独立于这个天井式的院落,但有一个过道是通向高秀山家这一边的。

  到了魏建锋迎亲的日子,一大早,魏家就热闹起来。李惠芹家虽然不远,但一切礼节是一样的,接亲的人要把嫁妆按规矩抬到新郎家。不知道是魏建锋家的声响惊醒了高秀山,还是他心里有事,窗外还没有放亮,他就醒了,这一醒再也睡不着。窗外陆续有人走动和说话的声音。高秀山本来想躲一躲,真想走得远远的,但他又能去哪里呢?去找同学,同学肯定要参加魏建锋的婚礼,而在村里,书记女儿出嫁就是最大的事,各家都会来送礼钱,喝喜酒的。高秀山终于憋不住了,吃过早饭,便一人从后山向朝阳寨走去。到朝阳寨的路,他是再熟悉不过了。每走一步,他都能从地上拎起一段故事来。

  路慢慢开始进入杂草丛生的羊肠小道。高秀山不时驻足看看周围的树木,这些树木虽然长粗了,长高了,但高秀山还能认出它们来,就像小时候的伙伴。这些集体山林,高秀山小时候在周日结伴到山上砍柴火,有时会走很远上到山的顶部。因为上到山的顶部,就是一个用石块砌起来的平台,四周有半人高的挡墙作掩体,站在那里,远近村落尽收眼底。听大人们说,解放前土匪在这里安营扎寨,是易守难攻的制高点。高秀山今天就想上到山顶,重温少年的时光。由于土地承包后,各家有了自家的山林,小道上因少有人去已布满了荆棘,很难行走了。高秀山走走停停,不时陶醉在山乡溪水的景致当中。要知道,镇子方圆很多地方,高秀山都是走过的,看到那座山,就能想起一件件事。他左顾右盼,显得兴奋起来。当翻过一座小山头,他浑身已经被汗水打湿。又一阵小跑,离山顶已经不远了。最后,用了一个多小时的时间,高秀山终于登上了山顶。山顶都用石头铺成,也不长树木,环顾四周,家乡的田园景色一览无余,高秀山有一种“一览众山小”的感慨。他干脆爬到石头砌起来的挡墙上面,这里不仅能看到自家的院落,也能看到李惠芹的家。他看着,也想着,他不愿意想的东西却很自然地展现在眼前,许多和李惠芹在一起的细枝末节像过电影一样显现在脑海里。

  一个人影在生产队公房前走动。高秀山记起,在他小的时候,那时还是生产队,全村人的经济、文化活动都集中在生产队的公房里进行。公房建在一个宽大的场子里,南北方向有五间两层的土木结构的房屋,粮食打下来都集中在公房前偌大的院坝里晾晒,然后再分到各户。那时也是有竞争的,比如从地里背粮食,从田间背谷子,工分是按斤两计算的,有力气大的将背篓四周用玉米插起来以便装得更多。到了晚上,妇女、孩子都集中在公房里,各自为政剥玉米,谁剥得多工分就多。那时,孩子们也要加入到这个行列,为大人多挣工分帮忙出力;收稻子的时候,公房前的院坝里铺满了竹席,队里就抽出一部分妇女晾晒稻谷。在高秀山心里,生产队收割麦子是最好玩的时节。一台大型的脱粒机,从晚上开始一直到天亮要将白天收割的麦子脱粒完。麦草直接就堆放在院坝边的斜坡下面,一个收麦季节,麦草越积越多,最后堆积成一座小山似的。男孩女孩一放学就会来到草垛上玩耍,特别到了晚上,大家都争着去抱麦草,这虽然是义务的。每抱一抱麦草就连人带草从顶上滚翻下来,再艰难地爬上去,乐此不疲。大家在麦草垛上狂跳、狂滚、狂欢,直到家长一遍又一遍喊过之后,不得不到草垛上将一个个玩兴正浓的孩子连拉带抱地拖回家。

  就在高秀山痴迷在童年的回忆中,一阵清脆的鞭炮声炸碎了他的记忆。10点多,鞭炮声夹杂着锣鼓声从李惠芹的家里响了起来,高秀山知道,新娘出嫁的时间到了。约莫过了几分钟,一队人群拐过李惠芹家的房角出现在小路上;前面是锣鼓家什,后面是抬嫁妆的,再后面是新娘和送亲的队伍。

  在老家,娶新娘都是要请人唱花鼓子的。高秀山从小听着花鼓子长大,虽然自己不会唱,但调门都知道,锣鼓拍子也知道,他是很喜欢听这些的。高秀山的外婆也是有名的山歌手,自小每次到外婆家都能听外婆唱上几段花鼓子或山歌。以往,他是渴望听到这种熟悉的声音的,而今天,声声欢快的调子就像一阵暴风雨把他淋个湿透,又像一声声响雷震撼着他的心灵,整个人如同掉进无底深渊。

  高秀山本来是想远离这些,怕触景生情,今天,他似乎比新娘子更怕见人。这次回来,他也总能从人们的眼睛里看到一种不屑和轻视。尽管这种不屑和轻视似乎轻描淡写,尽管人们刻意在掩饰什么,他依然感受到的是芒刺在背,心里堵得像一面墙。他相信这是一种魔咒,就像亲人在受难而自己却无能为力。

  人如同蚂蚁搬家蜿蜒在小路上,那是一条什么样的小路啊!高秀山几乎是在心里发出了一声哀叹,又像是一种绝望的干嚎。多少次,高秀山望眼欲穿地盼着一个人从这条小路上进入视野,可今天,同样是这条路,同样是朝着自己家的方向,他是多么希望它变得遥不可及,永远不要走近终点。

  有那么一阵儿,他从心里喊出了李惠芹的名字,他真希望能马上见到她,甚至向她忏悔,请求她的谅解,和她像一切都没有发生一样重归于好。然而,就像眼前的距离一样,他能看到她的活动,但就是不能走近她了。

  良久,高秀山转过头,把目光投向远方,天地相接的地方十分遥远。他想起了工厂,想起了闵洁。此时,闵洁的音容笑貌就在眼前,但闵洁既让他有一种安慰又使他怅然,他不知道天的尽头闵洁在忙着什么,她的心里是否还有自己。有那么一阵儿,李惠芹和闵洁都变得模糊而不真实了。

  忘了饥饿,忘了时间,当一阵阵秋风好似吹透了他的身体,一阵阵凉意裹着他的全身,高秀山才在一片柔弱的夕阳里向山下走去。从山的一侧朝下走,村庄慢慢被大山挡在了身后,他迎着落日,群山好似海市蜃楼。有一阵儿,他长久地看着远山,心里的惆怅胜过绝望,痛苦和幸福在做最后的廝杀。

   (《情岭》,作家出版社2015年4月出版)

  20世纪80年代初,高秀山从陕西南部一个偏远的山村考取大学,分配到省城的工厂,并与在工厂医院当医生的闵洁相爱。不久,改革开放的前沿深圳吸引了闵洁,她辞了职,并苦口婆心劝说高秀山一起南下深圳。高秀山最终放弃,不久两人的恋爱关系也因天各一方无疾而终。

    高秀山进入工厂之后,他的同学也是同村的初恋女友李惠芹却在独自隐忍着失恋的痛苦。在小镇上李惠芹那个小小的裁缝部,每到夜深人静她面对着窗外独自饮泣,似乎白天里的风景并不比黑夜更有色彩,一种宿命的悲凉浸透了她的心。她的爱,她的一颗心,她生活的意义,都一起被高秀山带走了,剩下的如同一个被遗弃的躯壳,或者是一具没有了灵魂的行尸走肉。

    闵洁辞职到深圳之后,高秀山与自己的徒弟吴馨恋爱并结婚,并享受着新婚的幸福和快乐。他心里甚至有一种自责的想法,吴馨和李惠芹比,吴馨是城里人,洋气、漂亮,而又不失李惠芹的勤劳贤慧。也许是世事弄人,随着工厂转型,高秀山在对“铁饭碗”的依恋中,错失自主创业的机会,最后下岗待业。

    时光荏苒,在农村的李惠芹顺应改革发展承包茶厂自主经营,后来把茶叶公司开到了省城,高秀山和妻子吴馨也双双在李惠芹的公司打工。在一次次从公司回家的公交车上,高秀山看着车窗外的车辆、路灯、建好或正在建的高楼,心里不断地在感慨。因为李惠芹吗?是,似乎也不全是。看着移动中的城市灯火,那些个青春面容,那些个青春岁月,似乎都被远处的秦岭山脉所阻断,就像自己当年翻越秦岭千方百计走出故乡,实际上,自己心灵深处那道横亘的“秦岭”却从未真正翻越。

    《情岭》以经济改革为背景,高度集中描写了主人公高秀山这个典型化的虚构形象,深层次解剖了人物的文化心理和由此带来的命运沉浮,带给读者十分强烈的心灵震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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