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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翼锋两只手掌垫在屁股底下,边听边赔着干笑,等老爷子收了尾,他发出心满意足的一声慨叹,起身从背包里掏出来一卷碑帖来,说:“您帮我看看这个。”
“又去潘家园啦?”老爷子笑着揶揄道。
“昨天刚淘的。《九成宫醴泉铭》。”
“等等!”陆翼锋正要在书堆上打开碑帖,朱家成向他一摆手阻止了他。老人走到南窗靠墙那张长案前,拉亮左右两只台灯,从徒弟手里接过卷轴,缓缓展开,说道:“你看这样,左手随开,右手随收,动作要轻,展得不宜过长。如果是立轴,展开时千万不能拿手去托画背,以免弄出死褶来。”
“什么时候的?”
“唔,多少钱收的?”
“五百块。”
“有些眼力了,明拓。”朱家成说,慢慢收起了卷轴。
“我还以为是宋拓。”陆翼锋露出了一丝失望。
老头走进卧室,一会儿从里面拿出了一卷碑帖,照样在桌上轻轻展开,与陆翼锋那幅并排放在一起。在让徒弟自己看了三五分钟后才开口道:“欧阳询他有个书诀,说是‘肥则质浊,瘦则枯骨’。他的字最标准的是不肥不瘦的,清拓比明拓瘦,明拓比宋拓瘦,可这个过肥了,说明它是一个凿过的。‘萦带紫房’这个‘紫’字,后来的拓本都是跟这个一样,比我这个‘紫’字笔道高出很多来,我这个,它不高,上头那点是损坏,还能看出来在哪起笔,你这个就是彻底挖成从高处起笔了,就说明你这个挖过我这个没挖过。”陆翼锋张着嘴欣喜地望着老人,满眼都是敬意。老人心情大好,再次进了卧室。这回,他拿出三卷山水。
老人戴上白手套,将第一卷山水在长案左侧缓缓展开,动作专注又娴熟。“若问这是谁的画,你恐怕还说不上来。但这是谁的风格,你应该是知道的。”老人说。
“倪瓒的吧。”陆翼锋不想说得太过确定。
“这是晚明张宏仿的倪瓒。”老人说着走到八仙桌前,从书堆里抽出一本倪瓒画册,又回到长案前,“这是台湾出的,印得不错,你对照着看,张宏仿的倪瓒与倪瓒本人区别点在哪里?”老人盯着徒弟问道。
“后景的石头画法有明显差异,树的线条张宏的也粗好多。”陆翼锋如实答道,然后冲师傅抬起头来,孩子气笑着,等着认同。
朱家成没有回应他,而是在案子右侧轻轻打了第二个卷轴。等整幅立轴完全展开,陆翼锋瞪大双眼倒吸一口气,脱口而出:“董其昌!”在他师傅这里看到董其昌,那就是董其昌。赝品是没有机会进来的。
“董其昌。谁都认识董其昌。”老头边嘟哝着边打亮了屋里所有的灯,然后回到窗前,伸手去拿第三个卷轴。陆翼锋看到他的手在触到那个卷轴的一瞬间,有一丝犹豫。“今天我是存心要让你一饱眼福,因为不知要等到多少年以后,你才会有第二次机会这么近距离地鉴赏这些稀世珍品。”老头抽开丝带,用沉稳又轻柔的动作打开了最后一个立轴。随后,他轻轻地但不容违抗地拿手臂拨了一下陆翼锋胸口,让他退后一步去看这个摆在张宏与董其昌之间的东西。
“《渔庄秋霁》。”老头轻声报了作品名,不带任何感情色彩。
倪瓒。肯定是倪瓒本人的作品,陆翼锋心想,老头的每一个细小的动作都在说“这是倪瓒”。他被老人的动作感染,收紧了呼吸,不敢再轻易出声。不过,想到眼前这幅立轴是六百多年前的倪瓒手笔,他还是浑身一阵轻颤。
朱家成站在弟子边上,双肩低垂,眉头微蹙,神情严肃又遥远。他长时间盯着眼前的画作,身子一动不动。陆翼锋一阵眩晕。他轻轻甩了一下脑袋,随即,笼罩在这些画作上的光消失了,刚才从心底油然而生的崇敬感也随之消失,眼前这些稀世珍宝变得陌生又无足轻重。一堆空洞的影子,他苦恼地心想,等着师傅开口说话,让他能够尽快从空虚中挣脱出来。
“天下无人也。”朱家成从喉咙深处发出一阵含糊的低喃,没有云林居士当年说这话时的清高倨傲,却也决非针对当下的虚弱感叹,总之,语气肯定,但全无所谓。陆翼锋轻叹一声,随即又干巴巴地笑了一声。老人家可能要对自己的轻浮之举生气了,他心想。老人家并没有生气,他挑一下眉,对弟子说道:“你去做一篇文章来,就像别人一样,只要想法对路,参看好的印刷品也能写。”
“嗯。”陆翼锋笑着挠了一下头,他完全不知道老人家说的究竟是什么意思。
“以后大家都一样了,”朱家成向他投来嘲讽的一瞥,给了他答案,“不会再有我这么好的看着这些原件写字的机会了。大家都对着影子说话,你也一样要学会对着影子说话。现在这些东西值钱了,大家就都讲鉴定。这里请那里请,以为鉴定是世上最最难做的事情。于我来说,十岁起就跟这些事物朝夕相处,熟得不能再熟了,要鉴定这些事物的真伪实在是最最简单不过的事情了。1949年以后一大半去了台湾,不少散落在世界各处,好比是和老朋友暂时失散了。但老朋友终究是老朋友,陌生人终究是陌生人,哪怕你眼睛瞎了,什么也看不见,只要闻闻对方的气味,听对方说上一两句话,马上就知道对方是不是那个人。不论是在台湾见它们,还是在别国见它们,都老远就有故人相见的感觉。你仿得再像,都不会让你产生这种感觉。以后人要做这样的辨别就只能分析这个分析那个了,分析到最后,临到下结论了,心里头还是不踏实。为什么?他没见过真人,只见过人影子,闻不到对方的味儿。”
“对我来说,要辨别它们的差异都很困难。”陆翼锋确定老人暂时不再往下说,这才小心翼翼地应和道。
“何况大家都得帮人点钱,我也一样不能免俗。这件云林居士的《渔庄秋霁》是从博物馆借的。院里要创收,想办高级俱乐部,请有钱人过来玩,就要拿好东西出来展示给人看,还要尽量用对方听得懂的话讲给人家听,不然人不干啊。”老人脸冲斜前方,打着手势兀自说道,像是没听见徒弟刚才的话。不过,他说这些话的语气十分平淡,并无半点悲叹的意思,像在说一件跟自己无关的事情。他停了好长时间,像是才想起徒弟刚才的疑问,又说道,“看了差异之后,总是要看到后面的人。比如眼前这三样事物,要说具体构图和技法上的差异有一大堆,多得数不过来。但这些差异又是怎么来的呢?为何张宏要把亭子变小,又要把树的笔触加粗?为何他会改了倪瓒的皴法,把矾石和远山画得棱角分明,非要看着像一块实际的石,一座实际的山?这就叫做俗气。至于董其昌,他是个不着边际的现代派,满脑子只有自己的风格,自己的宗派。倪瓒是什么不关他事,借他的一树一亭、一山一水用一下,画的还是他自个儿。王蒙和倪瓒的格调截然相反,可董其昌仿的王蒙和倪瓒却是同一个夸张风格。你再看看倪瓒本人这件作品,别说人,他连亭子都不画了,就这么寥寥几块矾石几棵瘦树,一抹远山,空得能叫看画的人也觉着在跟着一起消失,可同时又让人感觉实在得很,完整得很,事物该有的肌理全都没落下。哪里才会有这样的山水风光呢?压根儿就不会有。那是一个他自个儿的实在世界,自由自在,自有分寸。只有他自个儿感觉实在了,我们才会看着实在,要不然你就会像清末那些人仿云林居士,不对啊,少东西啊,加个人吧,还是不对啊,加个马吧,加了又加,越加越觉得空空落落,跟丢了魂似的。”老人差不多一口气说了下来,稍稍有些气喘,他抬起双手调整了一下气息,略作沉吟,又恢复了开始那种遥远平淡的语气:“没有人再会有云林居士那份心境了,因为那个世界已经不在了。”
陆翼锋突然头皮发麻,眼眶一热想要跪倒在师傅面前。幸好老人拯救的声音及时出现了:“你硬想要有那份心境,你就是悖时佬了。悖时佬也可敬,可免不了一事无成。”
陆翼锋违拗本性,口不能开,也不能合,一直没能缓过神来,只好惶恐不安地等着师傅将三幅画一个拓本一一归置好。这时,他看到老人忽然扭过头来,给了他一个顽皮的微笑,跟着是不知赵云还是关羽的轻声哼哼,显然是想让他放松下来,却反而令他更加手足无措。
老头子转过身来,轻抬一下手臂,让徒弟回到花梨木扶手椅里去。陆翼锋打起精神,响亮地舒一口气,回到了座位。
“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博物馆?”老人也回到自己座位,问道。
“博物馆?我不回去。”原来这样。陆翼锋笑嘻嘻地答道,竭力维护尊严,又不至引发风暴,为此,再加一句:“我妈四处说来说去哭来哭去,也不怕倒霉。”
“倒什么霉?”老头冷冷地问道。
“我还是喜欢北京。”陆翼锋沉默了一会儿说,同时对自己下令:千万覅戆大!千万!
“你是不想做梅城人咯?我在北京待了大半辈子不照旧是梅城人嘛。”
“也不是,梅城太小,真的烦不过。”
“烦不过?你明年还考燕大研究生吗?”老人步步进逼。
“不考了,今年都没考完。”陆翼锋说。
“那就整天泡潘家园去淘宝好了。”
“不是。主要还是想跟您学点东西。”
“怎么跟我学?”老头拿出杨派武生的派头,威风凛凛地盯着陆翼锋问道。他见弟子不回答,用更加严厉的口气说道:“我告你,我刚才让你看那几件东西,可是一件违法的勾当。也就是我倚老卖老,想拿到家里就拿到家里了。我不可能为你这个不入调的小兔崽子一直干这种违法的勾当。”
“不是这个意思,真的不是。”闯祸了?要杀要剐听天由命了。
“两件事情,”老头语气忽然缓和下来,“有本杂志要我荐一个人,帮他们做东胡林人发掘报道。你文字好,又懂点考古,去做吧。这两天先到燕大考古所那边去了解一下情况。”
“好好好。”陆翼锋面露喜色,一口应承。还有一件好事。
“第二件事,你去做一篇文章,原作与仿作的题目,两个月写完。要写得好,我就叫省博的刊物发表。”
“好好好。”果然。果不其然。
“我随时要归西,家具什么的大件,我父母在时给北京浙江和承德已捐过好几回。尽管所剩无几了,捐出去也绝不寒碜。我明年清明再回梅城上坟,都捐给浙江省博物馆。还有我祖宗的画像,虽说不能捐,可我也找不到靠得住的子孙,干脆也委托他们保存得了,他们也有这个义务。我死了之后你小兔崽子想干什么干什么,我管不着,我活着这几年,你就赶紧给我滚回浙江去,在梅城博物馆待着。”
“梅城博物馆?”陆翼锋瞪大眼睛,嘴角恭敬的笑容还来不及收起。他沉默片刻,松下一口气,眼望他处,缓缓地说:“梅城博物馆,我永生永世都不会去了。”
“永生永世?什么叫永生永世?”老人拧紧花白的浓眉恶狠狠盯了徒弟一眼,随后从鼻子哼出一声,说,“你小子敢不去?”
“也不是说一定怎么样。”陆翼锋见师傅没有暴跳如雷,松下一口气,不过,再不敢往悬崖边走,“那里什么也学不到,太浪费时间,还不如在这儿跟您学。”
“跟我学?你现在怎么跟我学?跟我学什么?”老人说,见徒弟没有回嘴,语气稍稍变得温和,“你先回梅城博物馆,总比在这儿做二流子强。有个一年半载,我才好跟省博那边打招呼。”
“省博物馆?”陆翼锋困惑不已,惊叫道。
“有你和郭嘏两个徒弟在梅城,祖坟那边我就可以放心。”老人没有理会徒弟的反应,继续轻描淡写地说道,“每年清明冬至和春节都去替我扫扫坟,上上香。我虽说还天天骑车上故宫,身子骨终究大不如前了,不可能每年都回去祭祖。现在商人越来越凶,国家变化也快,我怕哪天我们家祖坟被推平了,在上头修了马路盖了楼房也没人告知一声。”
那么,他完全把我陆翼锋当成自家人了。陆翼锋长舒一口气,平静了。
(《人类学》,作家出版社2015年2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