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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着“药”的戏,才有看头——对话戏剧导演赖声川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05月29日16:42 来源:解放日报
  在2015年北京央华“赖声川导演戏剧作品中国演出季”开幕新闻发布会后,赖声川接受了《解放周末》独家专访。 王嵬 摄   在2015年北京央华“赖声川导演戏剧作品中国演出季”开幕新闻发布会后,赖声川接受了《解放周末》独家专访。 王嵬 摄

  剧场是赖声川的人生舞台。

  30年前,他选择从美国回到当时的戏剧荒芜之地——中国台湾,开始艺术的跋涉。30年过去了,岁月未曾冲淡他对戏剧的深情,而是历久弥醇。

  对话赖声川,可以感受到他对戏剧艺术的这份深情,抑或说深深敬畏。因为,他把戏剧看得很重。自己的每一部戏会给观众、给社会带去什么,他都谨慎在意。

  赖声川 美国加州伯克利大学戏剧博士,著名戏剧导演,“表演工作坊”艺术总监,该工作坊被誉为“亚洲剧场翘楚”。主要作品有《那一夜,我们说相声》《暗恋桃花源》《如梦之梦》等。

  ■本报首席记者 顾学文

  抽离具体的情节和时代背景,真正有看头的是人心

  ■强者一定是肢体的强壮吗?我认为一种更强的力量是慈悲

  ■你在土地里注入有害的化学物质,其实就是在你的皮肤里注入有害的化学物质

  解放周末:您的新戏《冬之旅》开启了“2015赖声川导演戏剧作品中国演出季”的帷幕,但显然,这不是一个轻松的暖场,而是一种沉重的启思。

  赖声川:这部戏围绕两位老人展开。“文革”期间,陈其骧(李立群饰)因一念之差,害得好友老金(蓝天野饰)家破人亡。迟暮之年,老陈登门道歉,希望得到对方的原谅。但是,老一代的知识分子道歉是要找“由头”的。老陈找的是,因为自己答应了出版社写回忆录,所以觉得有必要化解恩怨。曾经很深的伤害,和今天“不够诚意”的道歉,让老金很难一下子接受老陈,因而对一次次上门的老陈冷嘲热讽。老陈也很受伤,认为“如果犯罪是不能原谅的,那么不能原谅是不是也是一种犯罪”?

  两年后,老金身患癌症,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他觉得不如放下一切,于是打电话给老陈,打算接受他的道歉。而此时的老陈,已经患上老年痴呆症,不认得他了。

  戏的最后一幕,两人在墓园相遇,老金向老陈张开双臂,说出“我爱你”三个字,得到的回应却是——“你是谁”。

  戏以舒伯特的《冬之旅》为名,因为在漫长岁月里,老金一直用这首曲子来抵御回忆的伤害。

  解放周末:说得如此详细,您不怕“剧透”了没人进剧场看戏?

  赖声川:不怕。(笑)这个戏的看点不在情节,甚至不在时代和背景。抽离这些具体的东西,这部戏看的是人心,那更有看头。

  生活中,谁敢说自己从来没有伤害过别人?老陈和老金,可能就是现实世界里的你和我,因为某种情势,我伤害了你,或你伤害了我,若干年后,这个结该怎么解?万方(编剧)把这个故事放到“文革”的背景里,只是为了达到强化的效果。整部戏讨论的是忏悔和宽恕有多难,我们在心里给自己设置了多少道坎,人如何才能迈过这些坎。

  这部戏确实不轻松,甚至于看这部戏,可能会唤起大家人生中一些不愉快的记忆,会让人不由自主地反思自己。但我更希望大家可以发现,哦,原来这些不愉快,可以像戏里演的那样,用一把火把它烧掉。

  解放周末:放下,需要一颗宽容的心。而当下社会却常常缺失宽容的氛围,家人之间,陌生人之间,一言不合,有时竟致极端事件的发生。这种戾气来自哪里?

  赖声川:因为一句话就吵起来,那是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了,动不动就觉得自己被侵犯了,就会生气。自我膨胀的心态不止一些名人、明星、成功企业家有,很多普通人也有。

  解放周末:您觉得“病根”在哪?

  赖声川:在自私。很多人认为,自私是人的本性,他用达尔文主义来看历史,看到的历史便是你死我活、强者生存。可是,究竟什么是强者?一定是肢体的强壮吗?我认为一种更强的力量是慈悲。很多科学实验证明,生物间存在着利他主义。科学家研究狼群发现,狼群在受到严重威胁的时候,一部分的狼会有意识地牺牲自己,保全族群。我觉得只有最强的人(动物)才可以做到这样。

  各种各样的社会问题,简单些说,都可以归结到这个自私问题。一些人误看世界,他眼中的世界只有自己,这刺激他想要去抓更多、抢更多。他缺乏智慧,看不到在这个世界里,其实所有的人、所有的物,都是微妙地联系在一起的。

  从某种角度上看,我的另一部戏《如梦之梦》就是在说这个。我们深深地互相依存,我“杀”了你,其实是在“杀”我自己;我“杀”了环境,也是在“杀”我自己;你在土地里注入有害的化学物质,其实就是在你的皮肤里注入有害的化学物质。

  你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可是,一般大家都不去想这些。我们需要多想想,想想我们对“成功”定义得对不对,对“强者”定义得对不对。

  我们应该尽己所能,尝试着提供“药方”,哪怕仅仅提供一种治愈的可能性

  ■社会越浮躁,文化越重要,文化能够带给人直面问题的力量

  ■戏要让观众认清现实,而不是逃避生活;引人深思,而非提供廉价的伤感

  解放周末:人在婴儿期、幼儿期就会出现利他行为,但怎么长着长着就“没”了?原本是天性,如何却“丢”了?

  赖声川:这是社会、家庭的价值观出了问题。我不得不讲,很多大人教给小孩的东西都是错误的,不止中国,全世界皆然。把孩子教成一个自私的人,最终是害了他。

  解放周末:如何把“丢”了的找回来?

  赖声川:那得重头学,慢慢学。佛学中有这样一个故事:释迦牟尼有个弟子,小气到连自己左手抓着的食物都不肯递给右手。释迦牟尼花两个月时间,教会他把左手里的食物递给右手。又花了更长的时间,教会他把食物从自己手中递给别人,与别人分享。

  这个故事说明,利他是一种习惯,习惯是可以通过学习习得的。

  解放周末:学习的过程中,戏剧能给予我们什么?

  赖声川:社会越浮躁,文化越重要,文化能够带给人直面问题的力量。戏剧是文化的一种载体,戏剧不能包装人生,回避人生的重要问题,而应该用某一种观众能够接受的方式,让观众直面存在于生活中的问题。

  戏剧的舞台,提供了这种面对的机会。这些年来,戏剧发展得还不错,对生命有更多追求的人会进剧场来看戏,这也说明我们的社会需要这种文化的力量。

  再回头说《冬之旅》,我们就是把宽恕、原谅这个问题提出来讨论,看看大家需要多大的力量才能放下心中的坎。这是从一个侧面来分析社会问题。

  解放周末:所以您曾说,戏里面是应该有“药”的。

  赖声川:我当时说这句话是有语境的。很多人觉得,作为艺术家,能在艺术创作中把“病”呈现出来,把问题提出来,已经尽到艺术家的责任了,至于有没有“药”医,那不在他的责任范围。

  我倒觉得,我们还是应该尽己所能,尝试着对症下“药”,尝试着提供“药方”,哪怕仅仅是提供一种治愈的可能性。当然,我这话说得十分冒险,因为如果我们自认能对一些人生问题提供可能的答案,是不是太过狂妄?

  解放周末:遗憾的是,今天的很多文艺作品不仅没能提供“药方”,对“病”也视而不见,或是无力直面。

  赖声川:或许他只想做娱乐,不想让观众看了觉得不舒服。但观众其实是很聪明的,不会随随便便接受你给他的娱乐。很多人以为,一个粗俗的笑话可以讨得观众的欢心,其实,如果你的剧本、表演没有达到一定的程度,幽默感不具备一定的品质,观众是会嫌弃你的。

  哭也是一样。让观众感伤一下,掉几颗眼泪,然后呢?我年轻的时候去看电影、看戏,被感动了,大哭一场,可哭过之后,情绪不知道要往哪儿放,日子不知道要怎么接着过,无解。一场哭泣并没有带给我更多的智慧。

  那么,有没有更有意义的难过,让我难过之后知道,“对,我要这样过”?后来,我看到一些很好的作品,它们就有这样的功能。当我自己做导演的时候,这就成了我努力的方向。一部戏,应该努力做到让观众记得更久些,促使他们延展开去思考一些事情。感伤与怀旧之外,让观众更懂得珍惜当下与所有。

  听说一些情侣看了《暗恋桃花源》后,决定结婚,因为不想像江滨柳(戏中角色)和云之凡(戏中角色)那样错过。哇,一部戏还可以有这样的效用?我觉得很好啊。

  解放周末:亚里士多德曾经讲过,如果戏剧家要提出观众体内所谓的怜悯与恐惧这些情绪,它的目的是要让这些情绪能够升华。说得很有道理,但做起来不容易。

  赖声川:但至少我们可以把它作为努力的目标。当观众笑了或哭了的时候,年轻的艺术家可能会得意,但其实你可能还没做到超越那个笑、那个哭。

  戏要让观众认清现实,而不是逃避生活;引人深思,而非提供廉价的伤感。

  老想着商业,反而不容易获得商业上的成功,艺术上的成功就更别指望了

  ■这部作品到底对社会好还是不好,对观众好还是不好?我不断地问自己

  ■维护艺术的尊严很艰难,很痛苦,但坚持后的胜利,又带给了我们快乐

  解放周末:从您的话里,我听出了一种对戏剧、对艺术的深深敬畏。

  赖声川:今年,我们有9部戏在全国27个城市演出,看起来这好像是件很值得高兴、很可以得意的事,但我感受到的却是责任和压力。

  观众看了我们的戏,到底有没有收获?看完戏,他的人生是变得丰富了,还是让他更浮躁了?这部作品到底对社会好还是不好,对观众好还是不好?整个创作过程,我都会不断地问自己。

  解放周末:这就是您所理解的,戏剧对当下社会所应具有的意义?

  赖声川:是的,戏剧不应该拿“市场”两字来衡量,应该有更高的社会价值。甚至有人说它是我们人类所有可能的艺术形式里,最完美的表现形式,不只是因为它运用的元素多,更重要的是它跟观众产生最直接的交流。

  解放周末:虽然您的戏很火,但整体而言,戏剧的日渐式微是不争的事实。在艺术与商业之间,您是如何寻得平衡的?

  赖声川:对我来说,艺术与商业之间,根本没有兼顾和平衡一说。从某个角度来说,商业简直是艺术绝对的阻力。讲商业就要讲动机,如果动机是赚钱,那一定是隐含高风险的。作为一个导演,如果你所有的判断依据都是取悦、讨好观众,那就会导致作品缺失个性,缺乏诚意。观众看了未见得喜欢。

  这么多年搞创作,如果我的出发点是商业的,我的作品很难做出艺术感,虽然不是说追求了商业就绝对不可能做出艺术感。反过来,我从艺术出发,从内心最关心的事情出发,可能最终会做出很有商业价值的好戏。

  现在常常看到有些艺术家着急于商业上的成功,对此我倒有一点经验可以和大家分享:老想着商业,反而不容易获得商业上的成功,艺术上的成功就更别指望了。还是从艺术出发吧,艺术上好了,商业上才有成功的机会。

  解放周末:从内心出发,持久的坚持,才有理想的收获。

  赖声川:成功之前,大都会经历痛苦的历程。曾经有一次,有人在舞台上拉了一块大布条,放了一个比人还高的酒瓶模型,要求我们替生产酒的厂家做广告。但我们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提出不拆掉这些布置就不演出,最后我们赢了。

  艺术是有尊严的,有时候维护尊严很艰难,很痛苦,但坚持后的胜利,又带给了我们快乐。

  做戏剧的目的,不是说几句大道理,而是去认真体会这个时代

  ■这些故事,可能入戏,可能不会,但它们感动我,对我是有影响的

  ■作品放在那里,观众能看到创作者有没有心,心有没有温度

  解放周末:观众走进剧场,是来看故事的,不是来看道理的。戏中藏“药”,如何藏才不会招致观众的反感?

  赖声川:美国“编剧教父”麦基曾说,“人类发展到现在,观念无数地过去,唯故事一直在讲。”

  “药效”如何,在于有没有把故事讲好;要讲好故事,就要设计好故事的架构。情感是放在架构里面的,什么时候把情感释放出来?是在故事发生的第一分钟、第五分钟,还是第一百分钟?它们的效果都是不一样的。

  我们不能逼迫观众去思考,而要让观众自愿地走入情境。如果有人硬拽着你走,你就不肯去了。

  做戏剧的目的,不是说几句大道理,而是去认真体会这个时代。记得以前做《宝岛一村》的时候,我对自己的期许非常简单,就是做出来的东西不可以对不起眷村,不可以对不起那一代人。有了这个期许,我自然会努力地去深入了解每一个故事,和每一个故事的所有细节。

  有时,当你纠结于怎么讲道理的时候,不如放下道理,回归到故事最真的一面,也许道理自己就蹦出来了。

  解放周末:什么样的故事会感动您、走进您的戏里?

  赖声川:生活中动人的故事太多了。我刚接到一个消息,我朋友13岁的女儿几天前“走”了。她女儿生出来就无法进食,心脏会随时停止跳动。医生说,她根本是养不活的。但我朋友居然养活了她13年,这位妈妈太伟大了。她曾经跟我说,她女儿是一个特殊的天使,每天笑眯眯的,带给他们很多很多的欢乐。

  解放周末:被限制人生的人,却突破了人生的限制。这种平凡人的不平凡,正是触动人心之处。

  赖声川:是的。今天我还看到一则新闻:美国一个高三女生,盲人,却拿到了德州撑竿跳的季军奖杯。怎么可能?我看视频中,她助跑、起跳,一点都不像盲人啊。原来她是这样做到的:先由导盲犬把她带到起跳点,然后她数着数助跑,跑到第13步时,地上会有一个机关,发出“哔哔”的声音,告诉她撑竿该撑在哪里,她就这样起跳了,跳过了人生的障碍。

  这些故事,可能有一天会变成我的一部戏,或者戏里的一个角色,也可能一直都不会,但这些故事感动我,对我是有影响的。

  解放周末:心足够柔软,才能被打动。而一颗拥有感动能力的心,才有可能创作出感动观众的戏。

  赖声川:任何作品都一样,做出来,放在那里,观众能看到创作者有没有心,心有没有温度。舞台上所呈现的,就是我们人生的一切。一位大提琴手,拉巴赫的曲子,会听的人,可以听到他的心灵有多少深度,肚子里有多少学问,而不仅仅是他的手指有多灵巧,技术有多娴熟。戏剧也是一样,对于一个会看戏的人来讲,你无法隐瞒,一上台就表露无遗,大家可以看到我的“药方”有没有道理。

  解放周末:您的一些戏在很多国家和城市演出,观众的文化背景各不相同,却都被打动了。

  赖声川:因为人心是一样的。如果一部戏“长”得很像人生本身,它所呈现和讨论的是人生一些共性的问题,那自然各个地方的人都会产生共鸣。

  一部好的戏,会让观众忘记时间,忘记编剧,忘记导演,进入自己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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