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福春天的表情

一

　　走近湘西，你在有意无意中都可发现：湘西的神秘全在于民间，湘西的魅力深藏于民间。千百年来，湘西山民们代代传承着先人的奇风异俗，并由此演绎出瑰丽多姿的民间艺术，于今它们已成为湘西经典的民间表情。湘西人在春节期间，为祈求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时常要举行春会活动。而乾州的“春”则以其悠久的历史、宏大的规模和精巧的扎工、俊美的扮相，深受广大群众喜爱，被认为是最具湘西地方特色的民间艺术之一。世人曾以“凤凰的兵、乾州的春、浦市的龙船、泸溪的灯”来概括湘西，可见其影响之深远。

　　每年农历的正月初三，乾州古城街上早早地就热闹非凡，一台台扎好的“春”立在街上待发，各地赶来的人们拥挤在“九福堂”前的空地上。苗族男女们穿着民族盛装，身上闪闪的银饰叮当作响，神情自然是得意而矜持的，也有些苗妇在大庭广众之下，相互整理她们的头帕，极其认真，可说是丝丝入扣。整个场面嚣杂而喜悦，人们似乎沉睡在春节的幸福之中刚刚睁眼。

　　一阵锣鼓鞭炮声，人们荡开一条路，一个穿着大红长袍，头戴官帽，脸上化着神秘浓妆的老年人，一手拿树枝，一手拿沉甸甸的布袋，在“春”、“夏”、“秋”、“冬”四个春姑的簇拥下，踱着大步，活灵活现地出现在人们的眼前，便是传说中的“春官”了。

　　“春官”踏着红地毯，走上祭祀台。神情凝重地宣告着“春”词，开始祭祀仪式。祭祀台上，左右各一只香炉，香炉里各插一炷香，足有一米多高，“春官”的祷词响亮地呼着天唤着地。天地之神当然能听到，应当准备赐予人们诸多的福祉吧。

　　香蜡高贵而矜持地、缓缓地燃烧着，“春官”从布袋里掏出五谷，用力地向台下、向人间抛撒着上天的赐予，人们幸福而热烈地接纳着、哄抢着，抢到的没抢到的无不喜笑颜开。

　　开道了，游“春”了，长长的唢呐声响起，长号也对天而鸣，锣鼓喧天，彩旗飘扬，队伍拉开了，狮子龙灯舞起来，罗汉蒲扇摇起来，彩莲船、蚌壳灯、鱼虾等彩灯组成浩荡长队，在众人簇拥下穿街走巷。

　　“春牛”以稳健的脚步迈开了春天的第一步，接下来“哪吒闹海”、“水漫金山”、“武松打虎”各台传统戏剧，“杨岳斌抗法保台”、“罗荣光镇守大沽口”等乾州地方历史故事纷纷上演。“春伢儿”的脸上描眉画眼，打扮得神似，认真地扮演着故事中的角色，寄托着人们无限的怀念。每一台春桌上都是鲜花盛开，春意盎然。就这样年复一年，游春队伍承载着人们辞旧迎新的几多喜悦与企盼，在喧天的锣鼓声、鞭炮声中，穿行于乾州古城的大街小巷，构成了一副古城人们祈福春天的鲜活民间表情。

二

　　乾州“春会”源于何时，尚无准确的文字记载，明嘉靖年间，迎春活动就已十分盛行。据传，清代乾州迎春活动最为隆重热闹。其时，每逢立春前后，厅官“同知”及部属俱身穿礼服，兵士们各执武器，红绿旗卒走在前，12(润年13)台“春”与狮子、龙灯、蚌壳灯、鱼虾龟等彩灯组成浩荡长队，一路上吹长号、唢呐，锣鼓喧天、彩旗飘扬，在众人簇拥下穿街走巷出东城门至郊外“先农坛”。拜罢“先农之神”后，厅“同知”执鞭扶犁亲自犁几行“籍田”，以示重农、劝农。之后，队伍游至附近宽大的校场坪内，绕场一周，官员们居高坐下赏春，艺人们各显技艺，舞龙耍狮玩蚌壳跳花灯，官民同乐，热闹异常。至民国时，县长不再扶犁，但迎春活动保留至今。

　　乾州春会分为“矮春”和“高春”，春桌上放板凳坐春伢儿的叫“矮春”，在一根杆子上站春伢儿的称“高春”。由于高杆生动好看而深受老百姓的喜爱，因此流传到现在的乾州春都是“高春”。整个春会活动由“扎春、演春、游春”三大部分组成。

　　“扎春”又分为“纸扎”、“扮春”、“绑春”。纸扎就是根据故事情节需要，用篾和纸扎成牛、龙、花船、鱼虾、蚌等。扮春就是选民间10岁左右长相俊美的童男童女，扮成神话或戏剧中的人物，俗称“春伢儿”。扮演的多是神话传说、古典戏剧、历史人物的故事，如“孙悟空大闹天宫”、“穆桂英挂帅”、“罗荣光”等。“绑春”就是在特制的抬架内，将扮好的“春伢儿”连一小马扎送上高杆摆好姿势，高低错落有致，在桌面上打洞插入硬木棒，再以软布条缚牢，若角色需一脚蹬起悬空或伸出巨掌，便扎假手脚配之，尤其惊险动人、出奇制胜。

　　“演春”，即演“阳春戏”。就是阳春(农作)人演给阳春人看的戏。如今流行在湘西的小戏剧种“阳戏”也由此而得名。经常上演的有《捡田螺》《上茶山》《扯笋子》等数10个剧目。

　　“游春”是乾州春会活动的高潮。其时数灯云集，旗队、鼓乐队与一台台彩春依次排列，走街串巷，集中展示。

三

　　乾州“春会”以其原始拙朴的民间工艺向人们展示着湘西深厚的祭祀文化底蕴。乾州“春会”又叫“扎春”，源于古代民间宗教祭祀活动，以后逐渐成为庆祝节日的一种装饰艺术。古代湘西的民众生活中，祈福迎祥、消灾解厄的追求十分普遍。人们在自然节气或先人、神仙的诞辰日，都要举行相应的活动，纸扎因此成为必不可少的民间技艺。每逢节日或喜庆之际，这些色泽艳丽、造型拙朴、寓意明快的各类纸扎品，既为迎春祈福活动平添几分喜庆欢快色彩，又可令人从中窥视人类童年时期的生产、生活缩影，是湘西神秘文化底蕴鲜活生动的构成因子。遥想古代湘西，面对恶劣的生存环境和种种不可预测的天灾人祸，不能完全成为自身命运主宰的湘西山民，对于自然、神灵莫不怀有敬畏之心，对于祖先、宗族莫不怀有感恩之情。因此，岁末年初，冬去春来之际，大自然的季节轮回，启示着人们通过祭祀天地祖先、自然神灵，祈求来年风调雨顺，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而“春会”这一形式，“纸扎”这一工艺无疑是其精神寄托的最好载体。

　　乾州春通过祭拜先农之神，告诉人们要重视农业。游春时，第一台必是“春牛图”，一牧童执鞭骑牛背上吹笛，寓意“催春”。春牛的颜色根据皇历推算出一年的天气情况：牛头绘红色表示有春旱，腰绘红色表示有夏旱，尾绘红色表示秋旱，全身黑色表示有水灾，中间有蓝色表示有风暴。牧童头戴斗笠表示多雨有涝灾，身背斗笠表示风调雨顺，斗笠挂牛角上表示有大旱，所以农民看春之时最关注这台春的变化。游春中“春牛图”的变化，让人们在享受艺术的同时获取一年的气象信息，是湘西农耕文明的缩影。

　　乾州春与神话传说、古典戏剧、民间故事息息相关，综合运用了民间手工、绘画，以其生动的造型、鲜明的色彩、独特的形式再现人类古老文明的发展进程，集中体现了乾州人民弘扬真善美的文化传统，充分反映了乾州人的审美情趣和民族情操，成为世人认识、了解、研究乾州乃至湘西的文化窗口。

四

　　随着时光的流逝，时至今日，曾经活跃于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乾州春会老艺人多已谢世，而今乾州具有这种技艺的人已是屈指可数，“乾州春”正面临人亡艺绝的危机。而“游春”这种大型街头活动，需要一定的人力、物力、财力。旧时，一般由商会或地方绅士承头，搞行业摊派。而现在是群众看艺、政府买单。作为一种民间街头艺术，乾州春正逐渐淡出历史舞台。

　　当今的乾州最主要的“扎春”艺人滕召云已经66岁了，但讲起“春”来仍津津乐道、兴趣盎然。他从小学戏，12岁就扮过“春伢儿”，后来“扎春”。1997年，湘西自治州成立40周年大庆，滕召云当时负责扎了20台“春”，花扎得很多，颜色鲜艳非常好看，“招呼春”的人全部统一服装，气势十分庞大。2007年，他所制作的“春”《天女散花》上了湘西电视台的春节联欢晚会。而今提及这两次“扎春”，他仍非常激动。

　　滕召云说，“扎春”时节，每天必是早晨5点半起来开始，晚上忙到11点半，常常饭都是儿子送的，一干就是一两个月或更长。“扎春”的程序繁多：首先是做春桌架子，其次要定戏、定造型、定道具，然后再集中制作，最后还要选“春伢儿”、并教其做出符合剧情的身段舞蹈动作。方方面面都要考虑周全，不可有一点疏漏。

　　讲起乾州春的未来，滕召云的眼神里流露出无可掩饰的担忧：就算愿意免费教，也无人愿学了。他说“扎春”是一门综合性艺术，对民间艺人的素质要求很高，既要懂民间戏剧，又要会民间手工技艺，同时还要掌握民间绘画技能和多种造型艺术。这些需要大量时间和精力学，而春仅是节日的喜庆仪式，艺人并不能靠之养家糊口，所以愿学的人已经少之又少。虽然担忧，但这位老艺人对春的未来还是有一些想法，他说，如果有经费的话，想按老传统做些假手假脚，“春”将更加生动好看；春架子也想改成万向轮的，左右各一个人推，更加安全也更加好看；最神往的事是能做一整套“春伢儿”服装、头饰，年年可以轮换，“春”的内容则将更加丰富……

　　令人欣慰的是，政府越来越重视民间文化的保护，采取了一系列的保护措施，2003年，吉首市成立了民族民间文化遗产保护工程领导小组，乾州也成立了“乾州春会”保护中心。2005年，“乾州春会”已被列入湖南省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

　　“乾州春”这个寓言般的文化符号，这一副湘西民间的经典表情，这段湘西鲜活的民间记忆，应当不会在经济日益发展的今天消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