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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读到《羊儿吃草》的诗,我忽然想起放羊的哑巴。
吃吧,羊/我不用你的鼻子/也嗅到了青草的芳香/大地万物/也许只有青草为羊生长/它们应着羊咩咩的叫声/穿过严冬来到旷野上//吃吧,羊/天上没有盘旋的鹰/灌木丛里没有潜伏的狼/此时只有茵茵青草/这世界婴儿一样安详//吃吧,羊/青草的祖先/也喂过你的祖先/后来它们一同升入了天堂/……
也许是诗中的情感、诗的圣洁和高贵、诗的悲悯,诗里那“茵茵青草”触动了我,让我的眼睛湿润,让我倏然想起我痴痴凝望过的河水、河滩里茂盛的青草和在河滩里放羊的哑巴。好长时间没见过哑巴了,我有些想他。
哑巴家和我家只隔一条胡同,每当细碎的羊蹄声从胡同里传来,我就禁不住跑出去,看他的手里悠然地握着一根羊鞭,旁若无人地跟在一群羊的后头,羊在他的前头溅起布幔一样的烟尘;有时候他会从喉咙里嘎出两声,吓唬几只不好好走路的小羊羔儿。他天天放羊的地方是村东的河滩,有一天我正在河滩里,起了大风,我看见羊慢跑着往一块儿聚,哑巴站到了羊群中间,默默地数着羊,坐下来搂着最小的几只,那情形如一个父亲和他的孩子。
哑巴非常心疼他的羊,以致他的家人都不敢轻易地卖羊。但养殖的羊迟早要被卖出去的,这是乡村的一种副业。世界上所谓的公平和不公平让人无奈、说不清楚,我常常不敢想象那些圣洁的羊怎么会有这样的命数。哑巴当然知道这个道理,所以每次家里卖羊他会尽量地回避,如果那一天看见他独自地从胡同里出来,蔫蔫地蹲在一个墙角里吸烟,他们家一定是在卖羊。再出去放羊,他的脚步是迟疑的,几天都缓不过劲儿来。哑巴是识数的,尤其认得和他朝夕相伴的每一只羊,到底少了几只羊他心里清楚。
在乡村,一般的女子哑巴,最后都会找到一个归宿,而哑巴的男人,注定要独自走完自己的一生。一个每天和羊相伴的哑巴对羊的寄托会更多,无形中,羊已经成了他的朋友、他的亲人、他的孩子、相依为命的伙伴。在村里,他和一群羊的感情是最深的,他和河滩是最亲近的,他也是最懂得河滩的草在季节中的品性。他无数次地坐在河滩上、望着河滩,凝望着流动的光阴;他的心情是复杂的、也是奔腾的,只是我们无法和他交流,他无法对我们说出他的内心。其实,一个哑巴的胸怀可能是更狂放的,因为他感受和压抑得太多,他用心记录了更多更丰富的东西,把一个世界都装在了心里。一个乡村的哑巴如果能写书,他会比一个作家写得更有情感,会有更多的领悟。尤其他要写羊河滩对羊的感情、羊对河滩的依恋、对河流的凝望、在草地上的自由,我们都不会是他的对手。
羊是温顺的、懂事的。它们不会调皮地跑进地里去糟蹋庄稼,也不会好奇地去啃一棵树的树皮,它们好像天生知道那是要保护的对象。所以哑巴即使坐在河边打盹儿不用担心他的羊会率自离开,他的盹儿打得很香;在梦里,注定会有他的羊,会梦见被别人牵走的那些羊,也会梦见即将转世再来和他相濡以沫的几只羊。醒过来,他会格外心疼地多看几眼快要生产的母羊,走过去、爱抚地捋捋它的毛发,去地里薅几把更肥的草送到它的嘴边。
我见过哑巴哭,他把头抵在一棵树上,眼红红的。那是一天夜里他家的羊被偷走了几只,其中一只是快生了的老母羊。他的痛苦让我们更恨偷了羊的贼,那几天哑巴骑了他家的三轮车疯了一样到处去找,随着赶集的人群去了几个庙会,把我们那片的村庄都找遍了。当然是不可能找到的,一连几天我们见他在一棵大树下无声地流泪,我不敢看他的目光,看着他那样心里真的不是滋味,我在诅咒那些偷羊的贼怎么能欺负一个哑巴,做贼不地道,偷了哑巴的羊让人更恨。
哑巴渐渐地老了,他大概有60来岁了吧。虽然他的身板、他的沧桑,还如我少年时代第一次见他那样。但岁月不饶人,对一个哑巴也是如此,他走路的姿势明显地有些迟钝,头发也白了很多。我在心里惟有祝愿的是他能健康地走下去,继续在河滩里放他的羊,他的身边永远有他喜欢的羊群。一个多少年如一日放了几十年羊的人,让人尊重也挺让人想念的。
也许羊就是他的全部,他所有的语言都对羊诉说了。我曾经观察他看羊的目光,远远的、他脉脉含情的目光全部凝聚在了羊的身上;那目光像一个慈祥的老人在看他的孩子、像一个善良的人在看他的兄弟、像一个仙人在看一群天使……他不动,静静地看羊,让看他的人不忍心打扰,祈愿他永远这样地看着羊。我情愿他这样看羊是一种内心的满足,不管他到底是以怎样的身份怎样的心情,那一份感情是千真万确的,不容亵渎。
去年秋天我回到村里,我去了河滩。那是一天的傍晚,我看见了哑巴,看见了哑巴的羊。哑巴老了,站在河边,我看见河滩的青草在黄昏的风里拂动,那些羊正往哑巴的身边聚集,哑巴无声的身影就是一种召唤。那样的场景让我感动,时光轮回,河滩、哑巴和羊还是多年前的情景,似乎没有改变。我蓦然觉得我亏欠少年的河滩,对家乡、河滩、河流有太多的惭愧,一个浪子其实远不如一个一直放羊的哑巴,尤其他对一条老河,对一群羊的执著。我站着,我想我应该和哑巴多一些交流,他会用目光、用神情、用脸上的皱纹、用粗糙的手、手中的草棒、耳边的风、呀呀的言语和我交谈。那天傍晚,我在远处站着,久久地看着哑巴和羊、黄昏的河滩、流淌的河水。后来,我写下了几行关于哑巴和羊的诗:
走吧,和你的伙伴,羊/河滩、河床、飞翔的鸟儿,河滩的草会天天等你/你凝望的河懂你的心思/做伴的羊懂你的心思/河对面的人懂你的心思/走吧,天黑了,快和你的羊一起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