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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生命的蒙昧――王晋康《水星播种》解读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05月26日14:25 来源:高建军

  一

  《述异记》记载蚩尤云:“人身牛蹄,四目六手,耳鬓如剑戟,头有角。”“食铁石”。

  《太平御览》卷七八引《龙鱼河图》云:“蚩尤兄弟八十一人,并兽身人语,铜头铁额,食沙石子”。

  上面所引《述异记》和《龙鱼河图》中所记蚩尤和他的八十一个兄弟,铜头铁额,以铁和沙石为食。当年初次读到这些内容时,我就深刻地疑心,蚩尤和他的兄弟是不是外星人或外星生物。他们在远古洪荒时期来到地球,与地球上以黄帝为首的本土居民发生了冲突,被黄帝击败杀死,或退出了地球。这一历史事件被地球人类记载了下来。本来的记载是纪实,但随着时间的推移,物种的进化,文献的散佚,遗迹的灭失,到得后来竟然变成了神话。类似的中国上古神话如夸父逐日、开天辟地、女娲补天、后翌射日、共工撞折不周山等等,是不是都有着真实的历史存在作着背景呢?只不过因为年代的天长地久,使得这些“史实”都变得愰乎迷离、亦真亦幻?

  我是坚定地相信,这宇宙中是有着外星人的,至少是应该有地外生命。因为宇宙是无限的,时空的无限就意味着存在无限可能性。既然宇宙中已然有了一个地球,那么从简单的概率出发,也可推导出宇宙中应该有无数个类似地球这样有生命存活的星球。地球的自然条件,决定了地球生命的存在方式。同理,其他星球上会不会也发展出适合该星球自然条件的生命方式呢?即,地球生命仅仅是宇宙中无限个生命方式的一种。我们不能以地球生命的存在条件,来推断其他与地球不同的星球上就不存在生命。地球生命需要空气、水、温度,依靠食用其他生命才能存活。但是,其他星球上有没有一种生命不需要这些也能存活?文章开头提到的蚩尤和他的兄弟们的生命存在方式,大异于地球人,是不是正好可以说明这一点?

  王晋康的小说《水星播种》第一个思考的问题,我认为就是宇宙新生命。他是这样形容这种新生命的:“你们以光为食,不以生命为食;你们是金属做的身子,不是泥和水做的身子;你们身上有五窍,不是九窍;你们没有雌雄之分,免去做人的原罪。”只是,王晋康笔下的这种新生命不是自然进化的结果,而是由地球人类制造出的一种“纳米机器,或纳米生命”进化而来的。即,他们是人造的,王晋康给他们取名――索拉人。生活在水星上。他们是“机器和生命的合而为一”。

  从小说的描写来看,索拉人有生命,只是他们生命体的“质地”和“材料”,以及生命延续的方式不同于地球人。但他们有文明。他们虽不能言却有交流,虽没有文字却有“《圣书》”。他们有思维、有思想,却似乎没有灵魂。他们与地球人同中有异。

  二

  “纳米机器,或纳米生命”被人类发送到水星上,经过两亿地球年的进化,成了“现在的”索拉人。索拉人有了自己的文明。这文明包括科学和宗教两大块。并且有了他们的宗教经典“《圣书》”,还有教皇。而“当初”制造和运送他们到水星的地球人沙午和洪其炎,则成了他们族群的神――化身沙巫。他们就是索拉人的造物主,并首先成为索拉人宗教的根据和前提。而后由此发展出索拉人的科学。但索拉人的宗教与科学与地球人一样,在相当长的历史时期内,是水火不相容的。不过,随着索拉人科学家探索的不断深入,他们最终发现,索拉人的宗教与科学竟然是同一源头。但“现实”的问题却是科学家与宗教教士对待这同一源头的不同态度。

  作者为此设计了两个典型的索拉人形象,一个是牧师胡巴巴,一个是科学家图拉拉。胡巴巴是虔诚的,却也是迷狂的。图拉拉是清醒的,却也是痛苦的。胡巴巴的虔诚与迷狂恰恰背离了他所深信不疑的教义――不得信仰伪神,并最终直接导致了化身沙巫肉身的毁灭。图拉拉大概是水星上的索拉人中唯一一个真正理解教义的人。可是他的科学家的理性,并不为一般大众所了解、理解。他为了唤醒大众,不惜苟且偷生、忍辱负重。但他的结局与地球人类历史上的所有先知和智者一样是悲惨的。图拉拉的身上集合了安徒生童话《皇帝的新衣》里说出真相的孩子、中国明朝末年被北京城的百姓争食其肉的袁崇焕、鲁迅小说《药》里面的夏瑜三者的悲情。但他的身份却是一个科学家。因此,从这一角度说,王晋康表面写的是水星上的索拉人,实际他当然是在写地球人。

  另外,我认为,王晋康还有一个大胆的、没有明确说出来的意思――地球宗教是不是也源于科学(这好象已经涉及到宗教发生学了)。或者换句话说,在作者的内心深处是不是认为科学高于宗教?更进一步,我们从小说中大概可以推断出王晋康的另外一层意思――地球生命是不是源于另外一个不知名的地外生命群体。道理很简单,既然地球人能够制造新生命形式的索拉人,那么,有没有更高级的宇宙生命在地球人制造索拉人“之前”很久很久“依样”制造了地球人?那么,地球上的“《圣书》”――《圣经》又是什么?是不是一册“地球人生存活动指南”?那么上帝、佛陀、穆罕默德等“人”又是谁?会不会是别的星球上的沙午和洪其炎?如果这样一解读,作者想象的大胆与奇崛,思想的“狠辣”与深刻,精神的高蹈与旷远,不禁令人凛然惊心了。

  当然,人类历史上宗教与科学的冲突这一题材在文艺作品中的表现并不新鲜。科学战胜宗教的趋势,至少到目前为止,在地球文明中,还是比较明显的。在《水星播种》这篇小说中,作者难能可贵的是,他并不是将二者的斗争与矛盾简单地对立描写,而是通过索拉人科学家图拉拉这一形象,表达了科学对宗教的一种始怀疑、再回归、终超越的认知过程。然而,也正是这一宝贵的认知,使作者似乎最终抛弃了宗教。如果上面我揣测的、作者对宇宙中“外星人造地球人,地球人造索拉人”的这一“环环相造”的逻辑不错,那么,造地球人的“外星人”是否也是另外的外星人造的?索拉人进化到一定程度,会不会也要造新的“外星人”?这个“环环相造”的过程似乎是无穷无尽的,那么,究竟有没有一个“究竟”?这也许是人们抛弃宗教之后的必然之问。智慧如牛顿者,晚年不也陷入了这一困惑之中么?不知作者如何解决这一难题。

  三

  通过阅读王晋康的小说,我觉得他心中有两个情结,一个是基督教,一个是文革。这两个情结反复在他的小说中出现。其中,基督教情结多作为他的作品的思考背景。而文革情结则是隐藏在小说的细枝末节之处,时时露出锋芒。他对这两个情结的态度是不一样的。他是把基督教当作一种思想资源来用的;而对文革,他则采取完全彻底的批判、拒斥的态度。

  然而,他对基督教也仅仅是当作一种思想资源来用,内心却并不真正信服,且时有疑惑。他对基督教的这种徘徊、两可、矛盾、犹豫、欲说还休、方迎又拒的态度,在《水星播种》里也有蛛丝马迹可寻。比如,水星上的索拉人信奉的宗教经典“《圣书》”,居然也有“旧约”和“新约”。《圣书》中的所谓“圣诫三罪”――“ 不得横死,不得信仰伪神,不得触摸圣坛和圣绳”,也多与基督教教义相合。特别是第二条“不得信仰伪神”,则干脆直接来自《圣经》“摩西十诫”。而索拉人信仰的“化身沙巫”居然是一个地球人。这确实是够讽刺的。化身沙巫的出现,使索拉人陷入迷狂。而这迷狂最终使化身沙巫灰飞烟灭,这样的描写,在《圣经》中也能找到影子。

  最能说明作者态度的是以下这些文字:

  沙巫教中悄悄地兴起一个小派别,叫赎罪派。

  尽管新教皇奇卡卡颁布了严厉的镇压法令,但赎罪派的信徒日渐增多。因为赎罪派的教义唤醒了人们的良知,唤醒了潜藏内心深处的负罪感。对教庭的镇压,赎罪派从不做公开的反抗,他们默默地蔓延着,到处搜集与科学有关的一切东西:砸碎的能量盒,神车的碎片,残缺不全的图纸和文字等等。

  其实这个所谓的“赎罪派”应该叫“科学派”。作者对待基督教的这种“暧昧”态度,对科幻小说创作而言当然是需要的,也是某种意义上的“政治正确”。然而,恐怕也不免是一种局限。我们要问的是,科学是终极的吗?科学之上还有没有别的?这就象问:宇宙是无限的,宇宙真是的无限的吗?有没有“宇宙之外”?

  再说说王晋康的文革情结。文革从本质上讲其实就是大众的蒙昧,以及大众蒙昧之上的更大的蒙昧。读到《水星播种》最后,我甚至疑心这不是一篇科幻小说,而更象是一篇政治影射小说。或者说,至少这不是一篇单纯的科幻小说,它夹杂了太多、太浓的政治历史的寓意在里面。大众,也是庸众,会轻易地为一个不明底细的偶像迷狂甚至疯狂。这疯狂可以横扫一切、摧毁一切。任何理性、平和、公允、清醒,在这种疯狂面前都微弱渺茫、不值一提、不堪一击。而且,在这种情势下,那些秉持理智清明,了解真相的少数人还往往会成为人们排斥、攻击、迫害的对象。《水星播种》里的描写比实际存在的荒诞历史更进一步,情节更为吊诡。实际存在的、文革中的最高者,至少还自认为是清醒的。然而,小说中的“化身沙巫”则是处在沉睡状态,他根本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即,索拉人对他的痴狂追捧,于他而言毫无知觉,毫无意识,也因此根本没有意义。这是最可悲的地方。对索拉人,对“化身沙巫”都是如此。也就是说,索拉人对“化身沙巫”不仅是表错了情,还白费了劲。

  王晋康目光如炬,他还看到了社会历史吊诡之外的更深一层。这更深一层用一句话概括就是,大众(庸众)对偶像既可以拥戴如神,也可以弃如蔽履。他们的拥戴追捧是迷狂的、非理性的,他们的抛弃反噬也一定不会是清醒的、理智的。我们看看王晋康的是如何还原历史的――

  (“化身沙巫”在父星的强光照射下崩溃毁灭后)教皇和奇卡卡的恐惧也不在众人之下——谁敢承担毁坏圣体的罪名?如果有人振臂一呼,信徒们会把罪人撕碎,即使贵为教皇也不能逃脱。时间在恐惧中静止。恐惧和郁怒的感情场在继续加强……

  忽然奇卡卡如奉神谕,立起身来指着那副骨架宣布:“是父星惩罚了他!他曾逃到极冰中躲避父星,但父星并没有饶恕他!”

  恐惧场瞬时间无影无踪,信徒们的神经一下子放松了。是啊,圣书说过,化身沙巫失去父星的宠爱,藏到极冰中逃避父星的惩罚,现在大家也亲眼看见,是父星的光芒把他毁坏了。奇卡卡抓住了这个时机,恶狠狠地宣布:“杀死他!”他的闪孔中闪出两道杀戳强光,射向沙巫的骨架。信徒们立即仿效,无数强光聚焦在骨架上,使骨架轰然坍塌。

  这样的场景是不是有一点似曾相识?是不是让你感到毛骨悚然?但它确确实实地曾经就发生在地球人类中间。所以,我说王晋康明着写的是索拉人,骨子里写的还是地球人。而且是有着几千年特殊政治基因的某一群人。这也是我说《水星播种》最后一章更象是政治影射小说的原因所在。王晋康居然把科幻小说写到这步天地,也值了。就凭《水星播种》一篇,也足以令王晋康在众多科幻小说作家中卓尔不群。相比思想上的独特深刻、浑茫深窕,《水星播种》在艺术上的精彩别致、不落俗套,反倒不那么重要了――当然也很重要。

  作者简介:高建军,河北科技大学中文系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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