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科学主义者”的绝妙画像

——评《黑钻石》

　　曾几何时，科学是人类理性的明灯。科学家们高举着这盏灯引领世人，驱散中世纪的蒙昧。每个国家在其现代化过程中，都曾经有一段时期，全社会非常尊崇科学和科学家。他们所作的一切都被认为是“好”的，“对”的，“神奇”的。他们是征服未知世界的勇士。

　　然而，科学毕竟只是人类社会活动中的一部分。它的目的只限于追求真理。但怎样运用真理，以及在真理之外的“美”与“善”之类的问题，都是科学所不涉及的。除了科学，世界上还有许多有价值的事物值得追求。可是，进入二十世纪以后，至少在发达国家里，科学价值有些过于膨胀，形成了一种“唯科学主义”倾向：轻视人文艺术和道德伦理，声称科学可以规定人的生活的一切方面；将大量物质财富投放到科研领域，而又不产出对社会有直接作用的成果，仅仅满足科学家自己的好奇心；全身心投放到科研活动中去，忽视人际交往，回避一个人多方面社会责任，等等。这些都是“唯科学主义”的表现。当然，持这些观点的科学家自己并不以之为过。“唯科学主义”是外界对他们的评价。

　　《黑钻石》的价值，正在于逼真地勾划出一个唯科学主义者的形象——夏候无极。这是一个天才的科学家。远离人间烟火，不承担凡人的责任。“……这七、八个风流倜傥的青年属于天界，是管理宇宙万物自然运行的政治局常委，是一些睿智圆通、禅机高深的哲人。”这即是夏候无极妻子对丈夫的描述，恐怕也是他的自我意像。玩弄异性对于“普通人”来说是道德败坏，而对于他来说，是激发天才的手段。甚至不仅他自己这么认为而无愧意，连他的妻子也默认这种价值观。

　　小说的主线是夏候无极为妻子制造人工钻石，并且失败而形成黑洞灾难的隐患。按夏候无极的说法，他要用这颗钻石作为妻子的生日礼物。然而妻子洞悉了他的真实想法：在丈夫与上帝的这场赌赛中，我只是一个附带的收益者。只是想看看自己能否超越“上帝”创造的世界第一钻，借以判断自己是否知晓某些自然规律。他使用的“超高压实验中心”并不是他自己的私产，而是社会财富。利用如此巨大的社会财富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并且对有可能毁灭人类的灾难性后果不加防范，可以说毫无责任感。事后其简单的追悔简直是轻描淡写。可以说，夏候无极已经深深地沉溺于自己的世界中而不可自拨了。

　　即使在现实中，夏候无极这样的科学家也是存在的。他们并不因追求权力或金钱而导致罪恶，所以世人不知道怎么去评判他们的行为。但正是在他们的“探索”中，体现着一种高度的自私。由于他们极少接触“俗世”，由于他们的工作十分专业，社会大众对他们的行为不要说评价，甚至连作到理解都困难。小说中，夏候无极妻子在讲述整个故事时，便伴随着这种复杂的心态：他们是杰出的天才，但是……不好说……在这种模棱两可中，他们和“普通人”互为异类。

　　在这篇小说里，作者采用的叙述角度别具匠心，非常利于表现主题：夏候的妻子不仅能从极近处观察他，描述他，而且她出身文科，永远无法具有丈夫的生活观。正好可以从一个“外人”的角度来评价这种独特的“恶”。小说里有一段描述可以被视为经典：丈夫的“超高压实验中心”，其科研实力在世界上遥遥领先。但女主人公说：我从未真正了解那里是干什么的，我去参观过，但一个文科出身的女人不能深入地了解它。丈夫曾笑言，我和他的生活基本是“不同相”的，分属两个异次元的世界，我想他说的并非完全是笑话。我只知道，这个实验中心能使用世界上的任何办法，如微型核聚变，来获得极高的压力，甚至达到宇宙大爆炸仅仅几个滴答后的极端高压(一个滴答是10-34秒)。要这样的高压做什么？我不甚清楚，我只知道它的一个次要用处是制取人造钻石。这段文字准确地勾划出，两个人在用怎样不同的眼光看待同一个世界。

　　“唯科学主义”者被这么全面、现实地刻划，而不是被漫画化、概念化，在中国科幻小说里恐怕为数极少。即使在作者以前的作品里也极少见。可以说，作者将这样一个能够深入挖掘的主题挖掘到了一定深度。

　　——原刊于《科幻大王》

　　(作者：著名科幻作家和科幻研究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