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肉盖被

　　每年，总要来几次塔尔寺，大多都是陪外地的朋友，给他们当导游，讲解塔尔寺的悠久与神秘。这一次，我又带一位外地来的朋友，陪他参观完塔尔寺后，又尽地主之谊，请他吃一顿当地的藏餐。在鲁沙尔镇上，我们拣了一家看上去比较正宗、店面也干净的藏餐馆，推开藏式木门走了进去。

　　果然，店里面布置得很雅致，原木桌椅、藏毯、卡垫、红铜的大奶茶壶，还有挂在墙上的堆绣唐卡、彩绘吉祥八宝，仿佛来到了一家富裕温馨的藏式家庭，让人的心情一下子愉快明朗起来。

　　老板娘出来招呼我们，她穿一身改良过的华丽藏袍，盘一款藏式发髻，满身珠翠，袅袅婷婷地站在我们面前。我拿起菜单，准备点菜。

　　她打量了我一会儿，忽然惊叫一声：“阿姐，原来是你！”我放下菜单，也抬头打量她，却怎么也认不出她是谁。她扑闪着一双精心描画过、粘着假眼睫毛的大眼睛：“阿姐，你不记得我了？我可一直记得你啊。”是什么人？为什么事儿一直记得我？我却怎么一点也想不起来了？我满心惭愧，缓缓地站起来，问：“能告诉我缘由吗？”她依旧笑着说：“怪不得阿姐不记得了，时间长了。4年前，您带着您的儿子在一家土菜馆吃饭，因为一锅羊肉……”

　　她一说，我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一次。那会儿，她在那家小餐馆当服务员，皮肤没有现在这么白，身材也没有现在这么顺溜，头发当然也没有现在这么黑亮。她穿着那家餐馆配发的工作服，是一种很俗气的镶边大红衣服，脚上却穿着自家手工缝制的花条绒布鞋，一看就知道是刚进城打工的农家妹。那一次，我是带着儿子来看塔尔寺的。儿子在外地上大学，暑假回家。因为在外地开拓了一下视野，所以看什么都新鲜，喜欢拿青海的风物人情和外地做比较。假期里，我就带他来到塔尔寺，让他感受一下藏传佛教文化。也是中午，我带儿子走进一家土菜馆，想品尝一下当地的特色菜肴。我拿着菜单，看中一样菜，先问儿子点不点，儿子说可以，我就在菜名旁边画一个勾。儿子说不好，我就略过去。最后，我的目光落在一个叫“羊肉盖被”的菜名上。其实这道菜我也会做，以前我经常做给儿子吃，每次他都很开心，吃得津津有味，连说好吃。我说：“点个羊肉盖被吧？”儿子犹豫一下说：“还是别点了吧。”我说：“你不是最爱吃这个吗？怎么不让点？”儿子说：“太贵了，这个菜你又不是不会做，咱们回家自己做吧。”我一想，也是，自己家人吃饭没必要那么铺张，吃饱就好了。

　　所以，那道羊肉盖被旁边就没有打勾。没想到，服务员还是把那道菜端上来了。我说：“我没点这个啊。”服务员说：“你点了。我都听见你给这个小伙说了你要点这道菜。”这是什么逻辑？我说一下这个菜名你就得给我端上来吗？这是我们自己在商量，商量的结果是不点。后面的话你怎么没听见呢？我拿过菜单：“你看，我在这里画勾了吗？”服务员毫不理亏：“那咋办？反正菜已经上了，你不要也得要。”儿子息事宁人：“既然端上来了，那就要吧。别让人家赔钱。”

　　其实，我了解这些小饭馆的伎俩。上菜的时候故意给你多端上来一两个菜，还美其名曰：“这是我们店新推出的特色菜，您尝一下，提点意见。”特色菜你们怎么不请客人免费品尝呢？客人若是点多了菜，想撤掉一两个，她们马上就会说：“实在不好意思，菜已经配好了，正在做，不能撤了。”其实她刚刚点好菜，连身都没转呢，配的什么菜？更为恶劣的是，还常常算错账，而且从来都是多算，不会少算。若客人细心一点，发现了，她们就会理直气壮地说：“不好意思算错了。”若客人要面子、玩潇洒，不看菜单就结账，结了也就结了，她们只会在心里暗暗乐。

　　我站起来，挡住儿子：“不行！没点的菜我们不能认账。”我对那服务员说：“你端下去吧，按菜单上打勾的算。”服务员脸色阴沉，站在桌旁不动。说：“价钱这么贵的菜，我端下去给谁啊？老板会罚我的，我这个月白干了。”我知道老板不会罚她，顶多就是不高兴而已。这种钱本来就是额外挣的。我说：“客人没在菜单上画勾，老板怪不着你。他若罚你，你让他来找我，我给他解释。”服务员还是不端，哭丧着脸嘟囔，甚至说：“吃不起就别吃，干吗打肿脸充胖子？到饭馆欺负我们这些打工妹。”我说：“这是什么话？”我也生气了。本来我已经心软了，点破他们耍弄的小伎俩后，我还是想要这道菜。毕竟，不能让小服务员受损失。但是，她这么一说，我也较真了。你们做错了事还有理了？

　　我说：“不是我掏不起这道菜钱，是我点的菜，我都认账。我没有点，你为什么硬加给我？你让我当冤大头，也得当到明处吧？你们今天给我多上一道菜，明天就会给别的顾客也多上一道菜。一道菜是小事，我相信大多数人都不会计较。可是你们经常这么做，你们饭馆的信誉就丢了。塔尔寺是咱们省上著名的旅游景点，每天都有那么多的游客，你们的生意一定不会错。你们还有什么不满足的？你们用得着这样吗？你们对本地人多上菜，人家顶多骂你几句。可是你们对外地游客也这样，那你们就把青海人的名声也传出去了。你想想，是你们多上一道菜挣的那点钱划算呢，还是叫人家到外面去到处说塔尔寺的饭馆黑心，想办法宰客人的钱划算？鲁沙尔街上每天有那么多的外国人，要是传到外国去呢？那就丢的不是青海人的脸了。”

　　她不再嘟囔了，红着脸把菜盘端下去了。儿子嫌我做事太绝，一直拿眼睛瞪我。结果，这顿饭吃得很不痛快。吃完饭，儿子把我推出饭馆，让我在外面等，他去柜台结账。我知道，儿子一定是把那盘羊肉盖被的钱算给她们了。也不能光说他心地善良，现在的孩子花钱大手大脚惯了，花娘老子的钱不心疼。我说：“菜钱给人家了，菜没打包？”儿子没好气地说：“打什么包啊？当年我就爱吃了那么一次，你就动不动给我做，也不花点心思学个别的菜，我早吃伤了。你以后少提什么羊肉盖被，我怕膻。”唉，儿子外出见了一年世面，就把我嫌弃成这样了。

　　我非常惊讶，对老板娘说：“几年没见，你生意做得这么大？”老板娘笑着说：“阿姐你说对了，守着塔尔寺，就是守着一方宝地，我们的买卖没法儿不红火。当年阿姐的话点醒了我。你走后，我再也没有耍小聪明欺骗过客人。”我说：“那老板能给你提成吗？”她说：“老板就是嫌我太老实，没有额外收入，把我辞退了。我拿着结算的工资，又靠父母帮衬着，开了一家小藏餐馆，在这片吉祥的佛光宝地，开买卖的人家很多，我没有别的本事，就是实心做买卖，从来不骗人。没几年，我的藏餐馆就起来了。”

　　她说：“现在想想，我的餐馆能发展到今天这个规模，全是托了塔尔寺的福，托了客人的福。塔尔寺名气大，旅游者多，到我的饭馆里吃饭的人也多，归根结底，还是托了客人的福。所以，我一直把客人当我的衣食父母，餐馆一切都为客人着想，想想当年干过的蠢事，我到现在还脸红呢。”我说：“当年也不能全怪你，你刚出来打工，挣钱心切嘛。”

　　她拿来描金的小龙碗，提起大铜壶给我们斟上滚烫的奶茶，又端来热腾腾的阿卡包子和酥油糌粑。将洁白的哈达搭在外地客人的脖子上，捧着青稞酒唱起了敬酒歌，用藏族最隆重的礼节给我的客人敬酒。

　　我给外地的朋友讲了我们之间的故事，朋友听后，大声说：“今天你要破费一下，我要吃羊肉盖被！”我痛快地说：“好，就羊肉盖被。只要你回内地后多宣传我们青海，多宣传我们的塔尔寺，你今天吃多少我都高兴。我们藏餐馆里的蕨麻米饭不错，来一份。”老板娘笑吟吟地答应着，提起长裙款款地走到厨房给我们做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