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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门是一对儿深居简出的小夫妻,30出头的样子。素日里应该在他地儿居住,只在周末或某个夜晚气喘吁吁爬上楼来。隔着防盗门,我听得见两人压低声音的交流,然后钥匙插进锁孔,向右转三下,开门进屋,然后,门咣的一声关上。
我数次碰见他们都是应酬完晚归,一路上楼,面前就堵着正在低声交流缓慢行走的他俩。听见脚步声,他们停下迟缓的脚步,侧身让我先过。等我绕过他们,径直上了六楼,开门的当口,他们的身影也从五楼探身上来。
女的瘦瘦的,满脸寡白,一副病恹恹弱不禁风的样子,似乎每次走到三楼的时候都要停歇一下。男的也瘦瘦的,脸很小并长着一圈络腮胡,就让我更找寻不见他的本来样子。不知怎么的,我对这夫妻二人怀着几丝兴趣,却也保留一些防备。有时他们深夜上楼来,我侧耳倾听,他们也总是窃窃私语的样子。偶尔,女的开心地笑两声,也是浅浅细细的声音。
周末的一天,我在阳台浇花。听见几声轻轻的敲门声。开门,对面的门也开着,门口站着瘦弱的男人。我的门口,站着纤弱的女人,笑意盈盈、略透羞涩。
我脸上的表情有些惊诧,事实上心里早已认定——鉴于我们对门邻居的身份,这样的会晤是迟早的事情。
女人手捧一盆花。长圆状的绿色叶片两两对生,从粗壮肉质的根部抽枝拔叶,生长得甚欢,掩饰不住油亮的色泽。
女人将花递到我面前说:“大姐,我们住对门,今天冒昧打扰,有事想麻烦您。这花——送你的。”
我爱花,虽然并不清楚他们找我帮什么忙,但还是不由得伸手先把花接下。
“这是鹤望兰,家里还有好几盆呢。”她轻声和我说明。我探头往门里看了几眼。
“不介意的话,到我们家坐一会儿,大姐。”倚在门边的络腮胡邀请我,女人也热情地应和着。我便折身进门,像是怕谁将花收回去似的,先将花送进家门,就随着夫妻两个进了这扇日日相对的门。
房子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草药味道。家里只简单地进行了装修,朴素、洁净。然而客厅、过道、书柜、厨房又因摆满了各种花而极尽繁华。似乎每一个需要点缀的角落都摆放着一盆或几盆花:或层层拔叶绿满墙柜,或灿烂开放夺人眼球,我果真看到了和刚送我的花一样的品种,在阳光下熠熠发光。每一个花盆也都应着盆里的花,选择不同的质地与形状进行搭配:古朴的陶瓷盆、千形百状的卡通盆……圆形、方形、不规则形,盆花合一,琳琅入目。
我不住地啧啧惊叹,并不知道日日相对封闭神秘的一扇门内,开放着这样的生机一片。
小夫妻俩在东胜城区一个并不繁华的角落经营着一个儿童摄影的店面,用闪光灯、摄像机和天真漂亮的服装为孩子们灿烂的童年做个见证。白天忙着拍摄,晚上修图、冲洗、制作,大多时间吃睡在店里。只是惦记着家里的花,所以抽空回来料理它们。
原来如此。
接下来谈话,理所应当谈到孩子。结婚4年,因女人患有严重的先天性心脏病,并没有等来自己的孩子。
怪不得。我联系起女人永远一副羸弱的模样,觉得这种先天的遗憾对于一对夫妻来说确实有些可惜,脸上不由得挂上一种应景儿的复杂表情。夫妻俩却并不理睬我的同情,男的侧身坐在沙发扶手上,轻柔地替妻子揉搓着双肩。
夫妻俩想把这一屋子花交我照料一段时间。做生意有了些积蓄,他们准备去北京去做心脏康复手术。女的在和我说话的过程中,屡屡回头望瘦小的老公。“我们咨询过了,手术成功以后,我们就能有自己的宝宝了。”她欢快地对我说。夫妻俩满怀信心的样子,倒让我后悔自己刚才的表情里有那么一丝不合时宜的杞人忧天。
我满口答应,并感谢他们能让我免费欣赏这么美丽的花。只是担忧自己不习花性,别让这些名贵的花遭了殃受了委屈。女人连忙到里屋拿了一摞写满字的卡片出来,说他们已经把每一种花怎样护理写在纸上,临走前对号放在每盆花旁边供我参考。
送我出门的时候,她叮嘱我:“刚刚我送你的鹤望兰,别名也叫天堂鸟,据说是为纪念英王乔治三世王妃夏洛特皇后而取的,我最喜欢她。今年春天我把一大盆倒栽成几小盆,如今都活了。这花你好好打理,秋天就能开花了。这花喜暖,一定要阳光充足。我和老公商量,大姐是文人,一定喜欢花,其他花拿不出手,这盆鹤望兰你一定喜欢。”
开门进家,丈夫正蹲身对望着阳光下的鹤望兰。
“这花叫鹤望兰,我认得。”
我一脸惊诧。丈夫不爱花,对我无节制地养花不支持也不反对,一直持保守态度。
“这花象征着吉祥幸福,人们走亲访友时常赠送,表示良好的祝愿。这花不好养,怕是要被你糟蹋了。”老公端起花,悠悠地说。
我更惊异了。自诩爱花也爱养花,我倒确没见过这种名贵的花。我仔细端详着它,花株已高约五六十厘米,颀长的宽叶顺滑发亮,叶片上的脉络泾渭分明,叶鞘环抱的部分,竟裹藏着一截自叶腋内自然抽出的茎,毛绿毛绿鲜嫩嫩的,露出一截呈楔形的橘红针苞。
我心里陡然生出一种担忧,知道这花已怀胎待娩,我这样不明就里轻易纳她入怀,似乎确有不该,好像终究要辜负了这娇美的花。
丈夫见我有些颓唐,就又给我打气,说:“你这不有师傅了吗?他们能养好,你也能。”
我的心里又顿时增添了许多信心。一面为着丈夫的鼓励,另一面则是我已对这盆花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大约是在接手的那一刻,就已爱上了她。
这以后的日子里,我怀揣两串钥匙,东家出西家进,严格按照小夫妻俩留在纸上的指示伺弄着一盆盆花。时间充裕的时候,我也会细细端详他们挂在墙上的结婚照。女人一袭洁白的婚纱,娇弱扶风,倚在同样瘦弱的男人身边,即使是结婚的大喜日子,仍然难掩眉眼间的病态与忧郁。
其间我们通过几次电话,电话里的女人声音娇弱,询问我每一盆花的长势。我解释不清的时候,就干脆拍成照片发给她。
一月之余,我和对门的一屋子花已然成了熟知的朋友。她们一派葱茏,几盆花已经开始顶苞冒芽,亟待开花了,其中便有鹤望兰。相比于家中的鹤望兰形单影只,对门的几盆似乎有呼朋引伴,你争我抢之势,开得似乎更欢。筷子粗细滚圆的肉质叶柄在叶丛间竖挑挺拔,已跃然超出叶片,在顶端收成锥形,红蓝两色的花瓣欲展还苞,一圈淡紫花边露出头来。
我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们,女人在电话里惊呼了好几声,继而接连地咳起来,再说不成话。我担忧地询问男人她的病怎么样,男人欲言又止,告诉我还行,说下周就准备返程。
这天晚上,我拽着丈夫进了对门的家。一进门闻到满屋子的清香,灯光下的米兰绽开一树黄花细碎自不必说,已然开放的鹤望兰更是用热烈妩媚的颜色涂抹了整个家。
这花确像一只伸颈远眺的仙鹤,花似鹤头,花蕊淡蓝,花朵已变成橘橙色,额头挑出三两根娇嫩的蓝色孔雀翎,端庄、优雅,甚是迷人。
我和丈夫的惊喜之情难以自抑,让我想起儿子刚出生时,面对这个粉雕玉琢的天使,我和丈夫手足无措,好几天并不敢轻易动一下他那藕节一般的小手小脚。
丈夫掏出手机,从不同角度为鹤望兰拍下美丽的瞬间,我慌乱地掏出手机,拨打一个熟悉的号码。
电话关了机。我有些遗憾,看来今天有些晚,想必他们已经休息。明天我一定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她。我想起那天他们说还有一周就回来的话,心里暗暗计算一下,似乎已经超出预定时间,那么,主人也快回来了吧?
那晚,我和丈夫在对门逗留到很久。折身出门,五楼传来向上的脚步声。没有交谈声,脚步也单调,我一瞬间的惊喜全无,转身开锁。
楼下上来的正是瘦弱男人,却没有女人。
雁来雁去,春去秋来,阳台上的鹤望兰又迎来了花季,花似鹤头,花蕊淡蓝,伸颈远眺。
对门早已易主,是一对儿总爱半夜厮打哭叫的中年夫妇,间或掺杂着一声声歇斯底里的谩骂与杯碗破碎的声音。日里,我又经常碰到他们和好如初,一前一后拎着菜上楼开门。一个上中学的女孩子总是默默戴着耳机上上下下,即使和我对面碰见,也从不曾将剪的齐刷刷的学生头抬起望我一眼。
风平浪静的时候,女主人头上插满花花绿绿的发卷,里里外外收拾家,这时候,家门就总是开着,我就总能看见男主人光着膀子穿着短裤走来走去的样子,偶尔也能瞥见客厅里的几盆花,却都是市面上最常见的普通花,有的身上还缠着红色的礼花结,应该是乔迁新居时朋友送的礼物吧。
房子交易前两天,络腮胡雇了一辆大车,连家具带花一车搬走了。我隔着猫眼泪眼连连。看着男人阴沉着脸红肿着眼,不断嘱咐工人搬花一定小心,厉声呵斥一个差点失手打碎一盆花的工人。屋子搬空上锁的时候,男人抱着一盆鹤望兰,站在了我的门口。这个不幸的男人,带着妻子返程的途中,妻子却因心脏病突发已先赴天堂一步,他只能带着这一屋子的花和对妻子的思念回到远在山西的老家。
今晚,对门的男人又醉酒晚归,女人将门反锁,执拗地不肯开门。男人喊骂着一脚脚踢着门,刺耳的声音穿透了整栋楼的寂静。
梦中的丈夫被惊醒,叹一口气说:“我梦见对门的鹤望兰开花了……明天我再去看看房,搬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