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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年是曹雪芹诞辰300周年,人民出版社出版了王彬的《红楼梦叙事》,以此作为纪念曹公的一瓣心香。
关于《红楼梦》,其研究早已是车载斗量,似乎再研究也难有新意。然而,《红楼梦叙事》则与众不同而另具特色。作者将西方的叙事学与中国传统的考订方法相结合,以此为方法而对《红楼梦》中的叙事结构、叙事方法、叙事话语等进行了系统而深入的分析与研究,对多年来困扰红学界的一些重大问题,诸如作者、人物年龄与创作主旨等,提出了颇有特色且言之有据的见解。
多年来,关于《红楼梦》后四十回的作者是曹雪芹,还是高鹗,始终争论不休。王彬认为,中国古典小说一般采取说书人讲述,但是《红楼梦》不是,而是采取顽石讲述,从而与今天的叙事形式接轨,在当时这无疑是一个重大突破。顽石原是女娲补天剩下的一块石头,后经癞僧、跛道二人携往人间,游荡一番之后返回到大荒山青埂峰下,回忆往事而将自己幻化人间的故事镌刻在石头上,因此称《石头记》。由于这个缘故,在前八十回中,每当重大情节,顽石都要显身出现进行议论。比如,第十八回《林黛玉误剪香囊袋 贾元春归省庆元宵》,大观园里香烟缭绕,华彩缤纷,处处灯光相映,时时细乐声喧,顽石则此时显身“回想当初在大荒山中、青埂峰下,那等凄凉寂寞,若不亏癞僧、跛道二人携来到此,又安能见得这般世面。本欲作一篇《登月赋》《省亲赋》,以志今日之事,但又恐入了别书的俗套”等。而在后四十回中,举凡重大情节,比如黛玉之死,检抄贾府,却均没有了顽石的显身出现,这就说明,后四十回的作者依然袭用了传统的说书人而不是顽石讲故事的方法,讲故事的方法发生了变化,自然不是曹雪芹所做了。通过分析前后叙述方法的变化,王彬轻松地化解了《红楼梦》的作者问题。
在《红楼梦》中还有一个困扰读者的问题,人物的年龄,比如黛玉与宝钗的年龄忽大忽小,这里面有什么原因呢?传统红学家解释,曹雪芹创作《红楼梦》用了10年时间,难免记忆混乱而发生错误。真的是曹雪芹糊涂吗?当然不是。在《红楼梦》的内部编年中,宝玉与黛玉第一次见面时,宝玉7岁,黛玉6岁,本是儿童,而在曹雪芹的笔端却被刻画成少男少女的形象,这自然是出于艺术的考量。同样的年龄问题,在宝钗也是如此,书中一会儿讲宝钗比宝玉大两岁,一会儿又说大6岁。那么,谁说的年龄准呢?在小说中,故事早期,人物的年龄偏大,而在故事晚期,人物的年龄又偏小,究其原因,王彬认为是封建礼法的制约,当人物年龄超越礼法的约定之时,作者便要将人物的年龄拉回,从而避免与礼法相违背。当然,根本的原因在于文本中的时间与故事中的时间是可以不对等的,因为文本时间原是“伪时间”。关于时间,王彬在《红楼梦叙事》中专有一章讨论,其中提出了“伪时间”以及“时间零度”概念,从而丰富了小说中的时间范畴。王彬一向认为研究文学艺术,当然包括小说,不仅要进行观念更新,还要在方法上进行更新,方法更新的实质是观念更新,囿于篇幅,这里不做详细讨论。
自《红楼梦》问世以来,关于《红楼梦》的主旨便有种种不同看法,其中最为流行的是民族矛盾。认为宝玉喜欢吃女人嘴上的胭脂,而胭脂是红色的,明朝的皇帝姓朱,以红色为正朔,因此曹雪芹写《红楼梦》的主旨是“反清复明”。王彬在《红楼梦叙事》中专门开辟了一章,讨论《红楼梦》中的语言问题,他指出《红楼梦》语言是历史上的北京话,留存有大量的幽燕语与满式汉语,作者是生活在北京的满族人士,在清朝满族是统治民族,作为统治民族中的一员怎么可能反对自己的民族统治呢?认为《红楼梦》的主旨是“反清复明”岂非痴人说梦?之所以发生这样的误读,王彬认为,在于研究者不分析《红楼梦》的文本,不研讨《红楼梦》的语言质地,游离《红楼梦》的文化肌理而跑野马,因此才会发生“大笨伯”猜“笨谜”的现象, 这样的荒唐与学术无关,却充塞视听,这是红学界当前需要迫切解决的问题。
20世纪80年代,先锋派作家对小说进行探索,马原是代表之一。他在小说《虚构》中,采取了把作者、叙述者与人物嫁接的叙事方法:“我就是那个叫马原的汉人,我写小说。我喜欢天马行空”。有评论家说,这是受西方作家的影响。比如,19世纪美国作家马克·吐温的短篇小说《我从参议员私人秘书的职位上卸任》中,马克·吐温便以秘书的名义在小说中出现。但是,事情并不那么单纯,这种对叙述者的解构,还可以上溯,上溯到中土我们所熟知的《红楼梦》,叙述者已然被解构为作者了。
我们知道《红楼梦》原名《石头记》,是一块无缘补天的顽石到人间游历以后的故事。顽石把自己的故事镌刻在石头上,空空道人发现以后将其抄录,带到人间:“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空空道人遂易名为情僧,改《石头记》为《情僧录》。至吴玉峰题曰《红楼梦》。东鲁孔梅溪则题曰《风月宝鉴》……至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仍用《石头记》。”叙述者在这里不是单一的,而是一个叙述者集团,在叙述者之外出现了辅助的叙述者,他们以抄录者、更名者、整理者、评论者的身份出现,甚至转化为作者:“后因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纂成目录,分出章回,则题曰《金陵十二钗》。”
小说是叙事的艺术,叙述者是小说的核心。但是,叙述者不是固定不变的。小说的实践者总是尝试对叙述者进行各种各样的颠覆、解构与建构,试图以此为出发点而对小说的艺术形式进行探索与更新。《红楼梦》也是如此,《红楼梦》的尝试,相对西方,至少提前了一个多世纪。
近年在我国当下文学作品中,自由直接话语与亚自由直接话语,呈现一种流行趋势。我们知道,转述语有:直接话语、间接话语、自由间接话语与自由直接话语。有研究者说,自由直接话语源于西方,古希腊柏拉图的《巴曼尼德斯篇》,便有这种转述语的形式。是这样吗?当然不是。在我国,也早已有之,即使在明清白话小说中也不乏其例。《红楼梦》就是如此。第四十六回,贾赦看上了贾母的丫鬟鸳鸯,想娶其为妾,鸳鸯不同意,但他的哥哥与嫂子却认可,鸳鸯于是拉了她嫂子到贾母跟前跪下:
一行哭,一行说。把邢夫人怎么来说,园子里她嫂子又如何说,今儿她哥哥又如何说,因为不依,方才大老爷索性说我恋着宝玉,不然要等着往外聘。我到天上,这一辈子也跳不出他的手心终究要报仇。我是横了心的。当着众人在这里,我这一辈子莫说是宝玉,便是宝金、宝银、宝天王、宝皇帝,横竖不嫁人就完了!
这里出现了贾赦与鸳鸯的自由直接话语。先是叙述语,之后是自由直接话语,没有任何过渡,叙述者突然改变身份,从叙述者的口吻转变为人物的直接之声。
“五四”以后,中国主流文学样式全盘西化,中国传统文学被边缘化了。但是,有一点应该指出,分析中国小说的叙事经验,反而要从传统小说中去寻找。如何通过对中国古典文学,比如对《红楼梦》的研究,从中梳理中国的叙事经验,是一个非常重要、紧迫的历史性课题。
王彬认为研究中国当下文学,一定要对接古代的文学传统,将古今藩篱打破,以古化今,以今化古,推动中国的文学事业繁荣发展,因此研究《红楼梦》,并将其介绍给世界各国读者,是中国学者应尽之责。然而,我们在这一方面却做得不够,其研究往往蹈空而误导读者。王彬的《红楼梦叙事》则开了一个好头,扎根文本,勤于探索,从《红楼梦》的叙述形式出发,廓清了许多误区与疑云,还原了一个真实的《红楼梦》,在喧嚣与浮华的商品社会中十分难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