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网>> 文学院 >> 作品 >> 正文

与母亲有关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05月25日15:35 来源:许 珊

  一直都想为母亲写点什么。

  我和母亲并不太亲近。我们间的距离除了年龄上的代沟外,还有来自心灵的隔阂,至少在我还不能够透彻理解母亲的时候,我是一直忽视了她带给我的思想上的财富。我10岁时,母亲已经45岁了;而当我青春飞扬的时候,母亲已经显现出老态了。有时候我想,母亲有点残酷,她将她年轻时的美丽全部展现给了哥哥姐姐,而当她出现在我的记忆深处时,已经不可避免地带上了岁月烙刻下的太多遗憾了,这让我对母亲这个伟大的形象所抱有的美丽幻想大打折扣,因为我无法用“最美丽”、“最漂亮”这样的语言来形容我的母亲。

  当我拿着蜡笔在小字本上画娃娃的时候,母亲总是忙着用碎布糊浆纳鞋底,从不瞥我一眼;当我抱着崇敬羡慕的情绪解读路遥、池莉、张爱玲的时候,母亲依然没完没了地摆弄那根拉不到头的毛线,我只能叹息;当我哼着流行歌曲穿着光亮的硬底皮鞋套着绚丽的时尚毛衣的时候,母亲依然做着那些被我视为老土的事。我常常想,也许在她的心里从来都没有想过女儿对她的失望,也许她永远都生活在为儿女奉献的激情里。要不然,她怎么会感觉不到奉献的不值呢?如果感觉到了,为什么还能够毫无怨言,一如既往呢?

  母亲具备我所敬仰的女性作家作品中所颂扬的所有品质——勤劳、善良、安分、博爱以及无限的温柔。而曾一度为那些形象慷慨地洒过泪水的我却没有勇气真心地接受我的平凡得有点老土的母亲。母亲是无法洞悉女儿的那一声叹息中的深意的。那时候的我一直认为,母亲生活在我的世界里,但又一直没有走进我的心灵深处。母亲的精力和时间常常包围着我,而我的眼睛却常常漫过她,虽然漫过她的我的眼并不曾想过要寻求其他更好的东西,只是不愿去承认一个眼前的她而已。

  现在想起来,我很羞愧,为自己的幼稚,也为辜负了母亲对我的无私的付出。

  母亲不识字,但她却能够准确地认出儿女的名字。一次,我的作文在市里举办的作文竞赛上获了奖,后来那篇文章被报纸转载。母亲准备拿那张报纸垫桌子。突然,她高声地叫出了我的名字:“许珊!”看书的我吃惊地抬头看着她,她指着报纸上的我的名字,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我惹了什么麻烦了。我笑了笑,告诉她那是我的文章获奖了。她的脸上露出欣喜的表情,但突然沉下脸来,问我为什么这么大的事都不告诉她。我一时呆了,竟然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是的,我这个女儿从心里依然没有尊重过她,没有照顾过她的感受。

  我一直不太相信母亲不识字。直到有一天,我故意将我们三兄妹的名字打乱了让她认,她竟然认不出那几个字的时候,我才相信那是事实。多年以后,我才感悟到母亲的伟大。在母亲的心里,也许,儿女完整的名字才会在心底真正留下印迹,因为那是她用心关注的,用爱注视着的传情寄语,而拆开了的字,只是她所陌生的符号而已。

  母亲是地地道道的农家妇人,地地道道的农家妇人是不会听流行歌曲不会看时尚杂志的,是不懂什么是上网、什么是酒吧、什么是歌厅的,也不会在儿女睡觉前说晚安,更不会像朋友一样和我畅谈,那被认为是很羞的事。她不会在我6岁时很动情地亲我一下;她不会在我15岁生日时,给我一个拥抱,不会在高出她半个头的女儿即将远离的时候送上一句很体面的祝福语,甚至在我的手指被划开了血流不止的时候也只是从洗衣盆里抽出手在围裙上擦一擦然后将伤口用力捏几分钟而已。

  现在回想一下,我和母亲最亲昵的动作就是我帮她梳头。记忆中母亲的头发很美,乌黑亮泽柔顺如水。随着岁月的流逝,如今落在我手里的却是稀疏得盖不住我掌心的头发,干枯生硬有点扎手。曾经见过这样的一句话:“母亲的银丝,永远是女儿眼中最美的一道风景。”到现在才明白,那种美丽本身是渗透着无限的悲凉和无奈的。其实母亲的青丝注定要变成银发的,只是又有多少子女能够参透母亲发间遗失的青春呢?!母亲挤出了头发最深处的墨汁,留给了雪雨风霜的四季,留给了岁月沧桑的足迹,留给了年轮回环的记忆,将一个硕大的爱字印入了儿女的心扉。

  等大到能够意识到没有人能够替代她对我的爱的时候,我开始学会回报。当我还是孩子的时候,会对她做一些让她高兴的事。比如在“三八妇女节”或者母亲节的时候送点小饰物,希望将她装点得高雅一点。可怕的是那些小东西总会以一种独具农家特色的形式重新回到我手上。记得她52岁生日的时候,我在城里特意为她捎了一条又宽又长的棉布围巾,期望着没有儿女在身边的她仍然能够过一个温暖的生日。只是我怎么也没想到当我再见那条围巾的时候,它已经被支解了——一部分被裁剪成一朵层次感特强的牡丹花嵌在了我的毛衣上,一部分被我踩在脚下暖脚,还有那些碎片被精巧地缝成各种形状做了抹布。我又好气又好笑,那可是我用一个月省下来的钱特意为她准备的生日礼物啊。那可不是普通的布料啊。那是我第一次给母亲送礼物,可它被分解后一直保存在我的衣柜里。

  我一直没有找到能够让母亲因为我做的某件事而顿然表现出高兴的神情的方法。她似乎从来都不领受女儿的心意,也从来都不对我所做的事表示肯定或赞许。有时候,我真希望母亲能够善解人意一点,哪怕给我一个温柔的暗示也够了。直到姐姐的小孩精灵般的出现,小家伙上学第一学期末拿了奖。姐姐带他回来省亲,他一跳下车,就扬起手中的奖状一个劲地喊:“家家!”“家家!”(我们那儿对外婆的称呼),一边往母亲怀里钻。母亲爽朗地笑了,眼角的鱼尾纹绽开像两朵馨香的蔷薇,在小家伙的面颊上狠狠地亲了两下,然后抱起他就进了房。那时候我就站在母亲身边,我被她这一熟悉又陌生的举动惊了一阵,涌起一种涩涩的感觉,我知道我嫉妒那小家伙了。准备跟着进房,在门口却听见母亲的话:“……你小姨啊!可乖了!她从来都不让家家操心,家家从来不担心她的。看,这些奖状都是她的。你也要学她啊!拿好多好多奖状给家家,好不好?”

  我顿时呆住了,我一直渴望得到的东西,我一直索求却一直没有能够得到的东西,原来一直珍藏在母亲内心里,一直以另一种方式传递着,而我却全然不知。

  远离了家乡的我全然不知的不仅仅是她心中为我而隐藏着的那份骄傲与自豪,全然不知的还有一个不幸的消息:那一年,我差一点就永远失去了她,失去了我的母爱。知道母亲病了的时候已经是她被病痛折磨了3个月以后的事。我顶着倾盆大雨,赶到医院见到的是一张憔悴不堪的脸,从来不曾想到我的那个胖胖的母亲会瘦得让我感到陌生。我的泪禁不住涌了出来,心底的酸涩永远定格于那个阴霾的午后。从来没想过没有母亲的日子我的生活会变成什么样,但那一瞬间,我想到了,我害怕了,没有母亲的人,会像一支断了线的风筝,人飘忽不定,心飘忽不定,冰凉的心找不到温暖的手。那一刻,关于母亲的细节也一点点清晰起来。小时候,顶着星月把那个藏在伙伴家地下室里的我揪出来提回家骂我野丫头;上学了,每天半夜起来一边摸着黑生火做饭,一边把我从被窝里往外拖;大一点,每晚为我准备好宵夜,深夜起来为我关灯盖被子;后来,给我腌制咸鱼狠狠地往包里塞……那时候,我不知道那叫幸福,我感觉不到那是幸福,更没有珍惜那份幸福。我总以为获取这些平凡的母爱是天经地义的事,所以我一直对母亲赐予我的爱视而不见。

  看病的日子对我来说是一种心灵的折磨。辗转于各大医院,应对一张张冷漠冰凉的面孔,受尽冷落。这让我第一次真实地感受到贫困的悲凉、感受到世态的炎凉。那一晚,我和母亲睡一张床,母亲讲述着她生病以来的种种遭遇,我只是一个劲地流泪,终于泣不成声,钻进母亲的怀里。那是我记事以来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母亲的气息,也第一次意识到她在我生命中的分量。母亲一边给我拭泪水,一边哽咽着说:“一切都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那一晚,无眠,握着母亲的手,看着她那一脸的憔悴,我狠狠地在心底写下了忏悔录。

  经历了这许多过后,我已经逐渐明白,母亲对我意味着什么。有人说失去的总是最珍贵的,而我不愿意用这句话来概括母亲以及母爱带给我的有关于人生的感触与顿悟。其实,珍贵与否并不在于它是否以某种形式存在于你的现实生活之中,而在于它是否触及到你的心灵,是否带给你情感的震动,在于你是否意识到潜藏在心中的那份至真至纯割舍不断的情。

网友评论

留言板 电话:010-65389115 关闭

专 题

网上学术论坛

网上期刊社

博 客

网络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