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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年人编撰回忆录,年轻人忙着写简历,中年人保存一本日记,每天照例以天气开头。
“2007年初,读美国诗人、殡葬师托马斯·林奇的《殡葬人手记》”,读至此句,不禁会心一笑。我正是那每天以天气开头写日记的中年人。
我的日记从青年写到中年,总有20多本了吧?写日记的诸多年里,也读了一些日记,纪德的、卡夫卡的、西蒙·波伏娃的,还有明人李日华的。纪德和卡夫卡的日记,内容文字都纯粹,总是与写作有关,用精美的句子传达深邃的思考。波伏娃的日记长而详细,注重细节,且勾挂着大事件和时代背景,像是后来查阅资料加工过的。李日华的《味水轩日记》,属明人小品,着笔随意,文辞简峭,情致雅淡。读这些优秀的日记,我获益良多,自己写的日记却甚是乏味。所以,我想,我的日记才是所谓的日记吧,都是些拉杂的生活琐记。到了中年有意回味,纪德、卡夫卡和波伏娃的那部分日记,是他们年轻时写的,有鲜活的血液在激烈地奔流,而《味水轩日记》是李日华于县令任上返乡奔母丧,为终养老父乞请归田后写的,具见中年情怀,何止是以天气开头,有时就只有天气,只一个“雨”字,或一个“霁”字,或“微风”,或“瓦缝有积雪”,颇觉亲切。
有那么一阵子,我学波伏娃,写日记的时候,将当天国内外的新闻大事也记录下来,以待老年写回忆录的时候,省却查资料的麻烦,可是坚持了一段时日就松懈了,最后终于忘记了,又陷于琐碎的小我。所以,我只能是渺小默默无闻的人,还有什么必要写回忆录。那么,我还有什么必要写日记呢?过了这么多年,我已经想不起当初为什么要写日记了,而到了中年,诸多责任烦事缠绕,为什么还要临睡前强打精神将这一天做一记录呢?这是个问题。卡夫卡在1921年11月7日的日记中说:“观察自我是一种无可推卸的责任:如果别人在观察我,我当然也必须观察自己;如果没有人观察我,我就得更加仔细地观察自己。”这理由不适合我,我没有那么高尚。英国日记作家、散文家巴贝利翁的话倒是接近于我的意图,他说:“我倚仗这本日记帮助我,就像其他可怜的家伙依赖喝酒一样。”是的,是一种帮助,可也没到如此依赖的程度,只是偶尔想不起哪件事的时候,才打开日记查对一下。重读纪德1905年5月的日记,我找到了与我近似的想法,他说:“日记对我有什么帮助呢?在纷纷逃逝的事物中,我抓住这一页页日记,就像牢牢抓住固定的东西。”
正是了,日子的流逝,将生活带走,将记忆抹去,所以,要不嫌麻烦,及时将其按到纸页上。我甚至不相信电脑,只相信纸质的日记本和易于保存的黑色墨水。但,这就可靠了吗?也不免有怀疑,有失望。一次,偶读自己年轻时的日记,感觉某句话特别好,怀疑是自己写的吗?我那时能写出这么好的话吗?有时,某件事想不起来来龙去脉了,便到日记里去找,有时找得到,有时找不到,证明自己的日记写得太简单了。电脑没普及的时候,有一年为了练速记,我用速记符号写日记,现在,那些符号都忘记了,我只能对着那本日记发愣,那一年的我,没了。还有一次,看到从前的日记里记录了一个饭局,那名单里有几个人名,我愣是想不起是谁,成了真正的符号。
所以,我下决心,再写日记的时候,一定要多一分耐心,写细致些,人到中年,千万不要相信自己的记忆力,有些事我们以为不会忘记,其实转身转眼即忘。甚至忘记写日记,第二天再补,可是昨天都干什么了?回忆已经艰难。可我是个粗心的人,写小说这样郑重其事的事,该细的地方都细不了,日记当然仍是写不细的。年纪越大,生活越简单,日记也越简单了。
美国女作家盖·戈德温说:“日记作者们,是精明而天真无邪的一族,是隐秘的自我表现狂,是连续性的、自我意识生活的了不起的提供者。”她说的是另一类日记作者。我有个朋友就是这样活在自己的日记中,青年时这样,现在中年了还这样。她说我:“你那算什么日记?”然而,这就是我的中年生活,平凡、琐碎:工作、写作,洗衣做饭、打扫卫生、照顾老小,接待远来的亲友,去超市买日用品,去发廊遮掩白发……日记里全是现实的我,我不会再藏一个我在里面,另一个我在我的写作中,在文学作品里。
这样的日记了无趣味,几成备忘录,却是安全的。有个大朋友说,他下乡的时候也写了些日记,回城后烧掉了,到了中年怀旧的时候开始后悔,因为青年的那段时间成了空白。我也曾做过这样的蠢事,30岁的时候,烧掉20岁以前的日记,可能是羞于自己的幼稚吧,我的人生只从20岁开始,要细致地怀旧,也只能从此开始了。现在的日记,没有什么能让我想烧的,中年的平淡没有什么可羞愧的,在我老年的回顾中,它将显现只对于我个人的价值。
作为殡葬师的托马斯?林奇看过太多的死亡,所以作为诗人的托马斯·林奇中年的时候很超脱:“中年是一个平衡点,既不为青春作催促,也不受衰老之阴影的掩翳,我们好像摆脱了时间的羁绊而自由漂流。过去和未来都看得明明白白。”所以,处在复杂矛盾中的中年人,凡事求简单,一如李日华,连日记有时也只剩下天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