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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云:好水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05月25日09:37 来源:人民日报 刘 云

  我喜欢干净的水。上了年纪后,更是把水看得重要:日子美不美,关键要靠水。漱口的水,沏茶的水,煮饭的水,冲澡的水,包括浇花的水,干净而清甜,就是幸福的生活。

  我出生的房东家,是一处老院子。往前数,是地主家的老房子,住了三代人了。到了第三代,新中国了,穷人翻身了。这房子便落到佃户手里。房东正是地主的佃户,极会种庄稼。我离开那院子,应该是有五六岁,也已经可以记事了。房东家的后院子,出一个小门,便是一亩多地的菜园子。春天种下各色菜蔬,到了夏天,便是满园子的青碧。豆架上的,篱笆上的,盘在垄上的,要么是果,要么是叶,要么是苗,要么是豆,甚是热闹。夏天深了,西红柿是红的,茄子是乌的,辣子要么青、要么红,蒜苗老得吃不动了,便抽出薹儿来,接着吃。薹儿也吃不得了,大蒜便熟了。舂大蒜辣子就火烧、洋芋汤,是乡下种地人户的正经饭食。每天到园子去走一下,见什么都喜兴。我们家可以随意吃用房东家的菜蔬。每到月底,我母亲会付清房租,总要硬塞个零头,算是菜钱了。

  那菜园子顶头,靠近半坡边里,有一处水井。青石砌了沿子,沿子上半盖一块青石板,青石板上绣着些半青的苔痕。我五六岁的时候,已知道那井水是神奇的,真的是冬暖夏凉。大冬天的,我们淘气的时候,口渴得厉害了,直接进到园子里去,扒在井沿便能牛喝一气。夏天里,日头毒辣,不喜喝热水,也去井上喝,凉浸得叫人能打一个冷战。大人们都任我们随意去井上“糟践”那水,不怕我们喝坏了肚子。

  那井水供着房东一家十来口吃用,加上我们一家三口,也宽裕得很。春天了,房东翻了园子的地,起了垄,便用井里的水浸地。菜种子发了芽了,也用井水浇。各色的菜蔬花开得乱蓬蓬的,太阳下山了,便用井水浇。坐上果子,一天更要将那井水浇得透彻。我五六岁时便学习房东种菜,帮着浇水,直把一身衣裤浇得透湿,一双布鞋浆成个泥巴蛋儿。我母亲有时吼我,有时任我跟着大人烂缠。房东大爷爷说,这娃儿是个庄稼命吧!

  有时春旱得邪性,房东院子前的县河里水都干槽了,村子里的人家没井用的,在河里淘个大水坑,舀那河浸出的浑水吃。小学校的老师们也到河里来担水,晴天吃浑水,雨天吃泥水。有时干得彻底了,有人家便到我房东家借水吃。老师们也来借。那井水任怎生地挑担,真是不折耗,看着浅了一拳头下去了,眨眼又升上井沿了。老师们有文化,挑了水,有时就赞那井,说是神井么,这旱的天,别处的水都干了,就这里有水,是海龙王的泉眼子么!又说地主家的就是受用,打个井都与穷人不一般,穷人家井水都是穷的哩。

  房东家菜园子里那口老井,真是惯坏我的胃口了。以后走到哪里,总疑心吃用的水是有异味儿的。每每就想起那口老井的水来,干净得映见天光,冬暖夏凉,喝进嘴里是清甜的,不担心会喝坏了肚子。我小时候出水痘,发烧不退,房东大婆婆用个铜盆舀了井里的水,浸个毛巾,拧成半干,覆在我额头上拔热毒。拔得铜盆里的水半温了,再换将一盆。以后我长大了,孝顺我房东大婆婆,母亲说,你娃儿有孝心,你是你婆救活的哩!

  长大后,走了很多地方,每到一地,对水是敏感得邪性。以为走到哪儿,都还是秦巴山里的水最好。秦巴山里的水,又是我房东家菜园子那口老井的水最好。有些年在西安城长住,水里的硫黄味简直能要了我的命。吃煮的稀饭里,怕也是有消毒粉味的了。条件好的时候,用瓶子装的矿泉水刷牙、泡茶。到了东北,新疆,青海,内蒙古一带,那些水真是不能畅喝。苦涩不说了,喝进口里是滑唧唧的。在城市里生活,什么都是值得说道的,只水一项,说不得,那便有些煎熬了。

  秦巴山里的水,以南边巴山里的最上品。从山岬岬里自然淌出来的,从树脚下渗出来的,从井里淘出来的,都好。巴山里地脚软,山石都长得易成沙砾,因是沙砾地,浸水便丰旺。水随着山长,随着林子长,人户也是撵着山、撵着林子住的。若是临了沟涧居住了,人户勤快,用了半劈开的大竹槽大老远接了涧里的水到屋头,直到了灶房的锅台里,一年四季地长流着,人吃用不竭,家下的牲口也吃用不竭。

  而那些特意掏下的井,往往都是老井,在一个地方竟都有名气。如说张家的井,李家的井,万家的井,一路说来,必是各有其趣的,要么冬暖夏凉,要么水不折耗,要么一年四季不长青苔蔓子,要么避虫子。巴山里有个老街,叫八角庙,是一条直肠子街,街两旁都是老旧的板铺面,有百多年历史了。往日通四川、湖北,背盐,走药材,贩洋油,运牲口皮子,都是歇脚的地方。街正东,坐着个大庙,庙有八个檐角,便是川陕界上有名的八角庙。据说往日里香火甚旺,保人平安,最是灵验。庙上每月逢五有会,动辄要聚上数千人,香烛烧得直把半个天空不透烟气,一街里多日的檀香味不散去。庙里院墙里,圈着个大井,一色老火烧的青砖箍的井沿子。井水供庙里和尚吃用,因院门一年四季里敞开着,也供一街的大小吃用。最热闹的年月,走生意的驮队,赶了天黑到了街上,卸下货驮子,径直把牲口吆喝到庙里的场坪上,借用了庙的杉木筲,取了井水倾在大木筲里饮牲口,给牲口消乏。八角庙里的井水,至今还传着名气,信的人甚至将其当药水喝,治怪病。

  秦岭里的水,也是好的。只是秦岭里的水,是花岗岩浸成的,便硬了些。秦岭里的水养秦岭里的人。山高水硬,秦岭里的人便心肠粗犷。水硬么,便讲究吃用的油水。夏日里吃生辣,冬日里喝苞谷酒。山里人户一年价必要喂养三两头猪的,不售卖,待腊月里肥硕了,一气儿宰杀得干净,熏在灶头就烘成了腊肉,供一年的吃用。秦岭里人吃肉猛相,家境好些的,一个劳力一年要吃掉一百斤腊肉。巴山里人也讲究吃用大方,也是消耗得好腊肉的,只是比不得秦岭里豪气。我在秦岭工作过多年,把腰身吃得浑圆,便是腊肉的功劳了。秦岭里水硬些,却也如巴山里的水一般,都是极干净的。也是从岩缝子里渗出的,沟涧里淌出的,树林子里浸出的,谷地一带的人户,也兴挖了好井的,专聚那地下好水吃用。秦岭里的冷水鱼特别有名,因是冷水里长养的,便慢性,直把一身肉长得腥白、绵质、有嚼头。最有名的是近些年兴起的虹鳟鱼、金鳟鱼,长年在清水里长着,吃相凶狠,鱼肉最是鲜滑,长年不下五六十块钱一斤。还有一种土鱼,名字字典里查不出字来,土话叫钱鱼,真是长得一身银钱也似雪白。这鱼,巴山里也长,却长得软性,肉质细嫩;秦岭里的钱鱼,冷水中生成,肉却结实,专用了炖老豆腐吃,一色的白乳也似汤汁。妇人坐月子,没奶水,找钱鱼去,加了豆腐炖,加了老母鸡炖,或再加了黄花,奶水便如了泉眼子。

  秦岭巴山夹一条大江,江叫汉江,长有三千多里,从西秦岭的老山里起头,一直就下到汉口,归了长江了。长江是浑的,汉江是清的,关中地面有泾河、渭河,叫泾渭分明,长江与汉江交汇,也是清浊自分。在我四处奔走的那些年里,几乎走过了汉江的全程。汉江自始清澈,一路清澈,她从秦岭里出来,一路与城市擦肩而过;她是走在林子里的,走在油菜花里的,走在稻田里的;一路上雪白的汉江砂过滤着她,逼仄的石崖将她摔出雪白的水花。她在汉中平原上,几乎一程里全是杨树林护着,水柳棵子护着,然后是无边无岸的苇子拥抱了她;待进入陕南的峡谷,干净的石岸将她抱拥得更紧了,此时她积攒了力量,渐渐有了奔腾的性格。她是庞大的,有母性的光芒,她慢慢地走,快快地走,把沿途的林子、田陌、村庄、园子,映照得水色迷离,也让秦巴二山、谷地、坝子,还有我这个无数次地掬起她的清澈之水润喉的汉子,面对着她时,从来没有长大的感觉。我认识的众多的干净的河流、泉眼,最终都流进她的怀抱里去。我很高兴,秦岭巴山还干净着,成片成坡的林子还长着,大小的河水还在淌着,春天的花还在艳艳地开着,秋里的田园还在等着新一轮的播种,山窝窝里谷地的人还在护着他们的清水,成全汉江成了最后不多的一条干净的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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