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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舒:“沙丁鱼”生活记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05月14日09:57 来源:解放日报 薛舒

  很多年前,有一位作家在某篇文章里把上海的公交车比喻为“沙丁鱼罐头”,因为真实贴切,于是这种比喻被沿用至今。只是小时候读到“沙丁鱼罐头”这几个字,脑子里总是充斥着喷香馋人的气味,这种食品以高档和美味名扬中外,普通百姓通常消受不起。沙丁鱼,听名字想必是外来鱼种,中国人,至少是上海人,从没见过新鲜的沙丁鱼。所以童年时代,我想象中的沙丁鱼,就是一条条油炸后用五香调料卤过的小黄鱼。

  直到长大后才知道,其实罐头更多是为穷人食用的方便简易食品,有钱人不爱吃罐头,有钱人吃新鲜的,当然,那是发生在外国人身上的事。也许公交车这种交通工具,正是起源于西方工业革命,因此乘坐公交车的人,也须用某类西方鱼种来比喻才更显生动可信。亦或首先用到“沙丁鱼罐头”的那位作家是外国人,他(她)是从小吃着那种一小尾一小尾廉价的沙丁鱼长大的,所以,挤在这种公共交通工具中的平民,便只能是沙丁鱼,而非金枪鱼或者大马哈鱼。可是在我的童年记忆中,穷人是根本吃不起罐头的,平民家庭一般只在逢年过节、探病送礼时才用罐头。也就是说,三、四十年前的中国,罐头是一种高档礼品。

  三、四十年过去了,大上海的交通问题依然严峻,“沙丁鱼罐头”依然当仁不让地作为公共交通工具的比喻而存在,我依然在身处拥挤的地铁车厢时,把亲密无间到前心贴后背的人们默默地叫做“沙丁鱼”,而非“小黄鱼”,当然,我也是其中一条。

  事实上,说了那么多我想象中的沙丁鱼罐头,却不是今天的主题。真正想说的是,作为一条沙丁鱼,我常常在属于我的集体宿舍里观察别的沙丁鱼,我和所有的沙丁鱼一样,活得不是很容易,但也不算太不堪。至少我们没有因为被装进罐头而变成一只臭虫,我们依然是一条沙丁鱼,或者小黄鱼。只是,被装进罐头的我们,因为空间的狭小和空气的污浊而捂得过度成熟,以至于烂熟,于是,我们很容易就遗忘了自己作为一条鱼的优雅和美丽。是的,在罐头里,我们常常因为逼仄与壅塞而狼狈不堪,甚至丑陋。鱼是应该生活在水里的,鱼要是进了罐头,还是鱼吗?

  那天坐地铁,上班高峰段,自然是百分百的沙丁鱼罐头。车门边有一条年轻的美女沙丁鱼很是惹眼,留着黄色披肩发,戴着大框眼镜,耳廓里塞着耳机,手里捏着那种叫什么水果的手机,“旁若无鱼”地沉浸于自己的视听世界,好像这个罐头就是一泓鱼池,身在其中,便是如鱼得水,自若悠然哉!然而,不防一个紧急刹车,正专注于音乐世界的美女沙丁鱼在惯性作用下竟毫无悬念地一头扑入了身旁一尾中年男鱼怀中。

  中年男鱼幸运地被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砸到,他无辜地拥抱着美女鱼,脸上霎时荡漾起一阵幸福的红晕。美女沙丁鱼一声尖叫,撑住中年男鱼胸膛想推开他,可是车厢内拥挤到几无缝隙,两条鱼尴尬的推搡恰似缠绵的纠绕。美女鱼恼羞成怒,不知是要动武,还是要掩住那张凑得实在太近的脸,扬起手朝中年男鱼面门甩去。车门恰在那时开启,很不幸,美女鱼的眼镜在她自己的扬手挑拨下悠然脱离鼻梁,施施然飞出了罐头,落到了站台上。更不幸的是,中年男鱼的脑袋居然也像一颗软塌塌的黑球,脱离他原来安放的肩膀,追随着美女鱼的眼镜飞射而出,沉甸甸地落于站台,“呼啦啦”一下扑在了美女鱼的眼镜之上。

  整车鱼顿时发出一片惊叫声,扭头看车厢内的中年男鱼,这条可怜的沙丁鱼正顶着他那颗光芒四射的秃脑袋,目瞪口呆地盯着站台水泥地上已然脱离主体的黑发脑袋,脸上的幸福红晕早已被羞愤的煞白掩盖,颤抖的嘴唇里爆出一声惨烈的呼救:我的假发套!

  整车厢的惊叫声立即被一阵哄堂大笑替代,笑声中,美女鱼的尖叫脱颖而出:你赔我眼镜!

  这一声喊叫让中年男鱼霎时怔住,他看了看不再戴着眼镜的美女鱼,又看了看站台上紧依在一起的眼镜和黑色头颅,终于爆发出一声发自丹田的愤怒吼叫:你赔我假发套——

  接下来,这两条年龄差距悬殊的沙丁鱼便如一对反目成仇的老夫少妻,开始了喋喋不休的争吵。站台上的眼镜和假发套却像另一对恩爱夫妻,以相依相偎的姿势旁观着车门内这对老夫少妻的战争。三两声虚弱的劝架夹杂其中:不要吵了,车门要关了。

  正在危急关头,站在这两人身后的一位瘦男孩,哦不,一条年轻的沙丁男鱼,忽然拨开争吵的两条鱼,一个箭步冲出车门,迅速捡起假发套和眼镜框,直起身回头快速朝车门内用力一挤。就在青年男鱼重新入罐的当口,车门擦着他消瘦的背合拢了。众鱼齐齐拍胸脯惊叹青年男鱼胆大心细动作迅捷,而他却已笑得白牙齿露了一嘴,鲨鱼似的虚张声势。笑完,冒充鲨鱼的青年沙丁男鱼一手托着眼镜,对气急败坏的美女鱼朗朗而道:拗拗造型的,又没有镜片,摔不坏,别叫人家赔啦。

  说完,又把另一只手里的假发套往中年男鱼头上一扣:很好哦,没坏,大叔,还能戴……

  美女鱼接过镜框,羞怒而道:这是国外买的原装名牌货,你有钱也赔不起……声音明显轻了许多。美女鱼翻着白眼把镜框架上鼻梁,顿时,长得实在过分的眼睫毛生生戳出两个镜框外一厘米有余……原来,眼镜是假的,睫毛也是假的。

  中年男鱼扯着戴得有点歪的假发套,一边诺诺地抱怨:还说没坏,都走形了,要是戴不上去还是要陪的……这么说着,假发套终于很敬业地把中年男鱼光芒四射的脑袋裹进了它温暖黑暗的怀抱。

  喧嚣的沙丁鱼罐头渐渐沉静下来,罐内依然拥挤,几乎人人闭着嘴,捏着自己的手机低头摆弄。亲密无间到前胸贴后背的鱼们,总是不太愿意让自己的目光与另一条鱼的目光来一次交遇和汇集,亦是不愿意承认,他们与周围的任何一条鱼一样,来自同一条河流,此刻正同车共济。

  停靠下一站时,年轻的沙丁男鱼到了,跨出罐头的那一刻,他回头看了一眼美女鱼和中年男鱼,咧开嘴角无声一笑,然后,矫捷的鱼影朝人流中一钻,消失在了站台上。可他那笑的样子却留在了我的脑中,不无揶揄的眼神,露出满口白牙齿,笑得不知天高地厚,像一条虚张声势的鲨鱼。

  车门关闭,载着一车沙丁鱼的罐头重新启动,罐内依然逼仄,空气依然污浊,鱼们依然不记得,其实,在水里的时候,他们曾经是那么优雅,那么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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