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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干:谁涂《春晓》于石壁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05月13日10:26 来源:中国国门时报 查 干

  舍弟离世,两月余。昨晚托梦与我,说,他回老家为母亲扫墓,并将墓地修缮一新。又说,毕其格哈达上的字,依然在,只是字迹模糊了不少。我正要详细询问,他一闪而逝,像一股旋风不见了。醒来,心中黯然,不由慨叹一声,推楼窗夜望。

  他是我们家老疙瘩,排行老六。他性格刚毅,不易随世,好打抱不平,然心无戒防。因家境不佳,早早退学,帮二哥料理一家人生活。他爱唱歌,爱打篮球,也写蒙古文诗歌。在农闲的时候,会借来蒙古文手抄本的《三国演义》、《元史演义》、《红楼梦》等古典文学作品来读。因为家父和家兄,都是民间说书艺人。家母又会讲很多历史的和民间的故事。无疑,对他的影响是深刻的。他是我十分疼爱的小弟弟,当我每次离家返校时,他都跟着车,边跑边哭,至到看不见为止。后来,他由少年变为青年,再不是那个爱哭鼻子的小弟弟了。

  有一年的大年三十晚上,他穿一件白碴皮袄,风尘仆仆,跌跌撞撞,推开了家门。那是他第一次走出家门,远行。那时,村里沒有邮局,无法发电报给我。他独自一人,火车汽车走了五天。吃自带的干粮,舍不得住旅店。进家时,两眼满是血丝,疲惫到了极点,还背了一大袋家乡的粘豆包给我。只说了一声:“哥,我想你。”倒头便睡。后来他留了下来,当了代课教师,教师,公社干部,旗政府干部。并娶妻生子,直至离世。他走得太过急促,就因为宝贝孙子,被一顽童推到,手臂骨折,一急之下,心脏病突发,强救无效,走了。连一句遗言,都没来得及留下。呜呼,人生何其脆弱,又何其无常?

  他自称是一粒黑色泥土,终归,又回归于泥土,但不在故乡。噩耗传来,我怎么也不敢相信,家里最小的他,先我们走了。默默地泼洒了一杯故乡老酒,从高高楼窗,隔着夜空对他说:“弟,你不该走在哥前面,这太使我伤感。哥老了,不能前去送你,你要走好。到了那里,烟要少抽,遇事莫急,陪你媳妇,快乐地过日子。孩子们的事,你就不操心了,儿孙自有儿孙福,何况,一代人是一代人,我们只有遵循天律……”

  记得有一年回乡,见他朝气蓬勃,已是一名庄稼里手,又兼文艺演出队的骨干分子。他爱美,不但穿戴讲究,还把家里几间土房,料理得井井有条,干干净净,院里院外种了不少树木,栽了一些花,还铺了一条石板路,可通院外。说是不想让母亲雨天去走泥泞的路。家庭气氛也改往日的萧疏和凝重,而变得活跃起来。见此,我高兴地说:“弟,村里有好姑娘,找来一个,该有个管教你的人了,让妈也高兴高兴。”他说:“哥,这事儿急不得。现在我们家还穷,好姑娘不愿来找我白泉的,待我们富裕起来再去请人家,也不晚。你就别为我操心了。”说此话的时候,他信心满满,颇具大丈夫气概。

  离家那天,他送我。还是那一辆花轱辘车,还是那一头老黄牛,还带不少母亲亲手给我们准备的各类农家食品。路上,他唱家乡民歌,一首接一首的。嗓音高亢,极具艺术魅力。我正想夸他时,他突然说:“哥,要不我们绕道去看看毕其格哈达吧,那字,或许你能读得懂。”我说,好啊,当然想看,带哥这就去。他说:“好咧,喔喔!”轻轻鞭打起老黄牛。

  小的时候,就听乡人说过,村西南有一处叫毕其格哈达的地方,意思就是有字的石壁。上边留有一小行一小行的字,谁都认不全。人说,认全了,会有宝贝,从石壁中崩出来。可惜,没人读破它。那时的家乡,纯一色蒙古族群,汉文水平等于零。因为偏僻,人事往来也少,几乎与世隔绝。我每次回家,火车汽车,到旗所在地鲁北镇,再由小弟,赶着老牛车接我。来回,要走二百四十里山路。

  这天,到达毕其格哈达,已是正午时分。故乡秋日的阳光,暖暖地照耀着我们。风,微微地吹。湿地里的蛙声,又空又净,此起彼伏。远处森林的上空,有岚气在缭绕,有鹰在独旋。车前车后,有蚂蚱在啪啪地飞,想起那节奏,现在都想笑。

  到了那里,停车歇牛,然后攀岩,钻进石洞。石洞不深,四五米的样子。人可立身,得弯一点腰。石壁光洁,正可留墨。石壁上果真有字,乡人说的不假。东壁,写有古诗一首,看是唐诗人孟浩然的五言绝句《春晓》:“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字迹基本清楚,繁体。用笔自然流畅,一挥而就,书写功底不凡。百余年的风吹雨浸,墨迹依然存世,是个奇迹。

  从史料看,孟浩然没有涉足此地的可能。这里属于遥远的,北国草地。留墨者,大概是一位儒生,抑或游士。在云游途中,来此歇脚,情兴之下留得些许笔墨。西壁也有字迹,然已斑驳。能看清的,只有“一带山岗……和潺潺流水……”这几个字。显然,是他自己的文字。洞里,有一块枕石。枕石南望,正有一带山岗,斑斓如画,朦胧于天地之间。满山满谷的五角红枫,正红得热烈红得深沉。把这方山野衬托得梦境也一般。我揣摩,留墨者也一定是陶醉于这山的谧静与苍阔,才抽笔留此墨迹的。无疑,那时的他,是愉悦的,又是寂寞的。要与这方苍茫山野对话,只能有赖于笔墨了。

  洞口下面,有一处自然形成的碧水一滩,亮亮的,大概有八米方圆的样子。池里水草,嫩嫩绿绿地崴葳着。水草隐处,有两只石蛙在藏匿,像两块绿宝石,披了一身苔藓。见了我们纹丝不动,大概是在揣摩,来者何人?是的,这里是它们的领地,是一方净土。平时,少有外来者侵扰。

  正想着这些时,小弟拿出茶水和食品,还有酒,摆在片石上,唤我。我们二人,便与苍茫山野,相对而坐,不停地对杯。其间,我抽出笔和纸,用蒙汉两种文字,开始注写《春晓》来:“作者为唐代诗人孟浩然。写的是,在一个春天的早晨,所看到的景物和感怀。大意是,春日酣睡,忽然醒来,不觉天已大亮。而这里那里的鸟鸣声,纷纷传到耳里来。昨夜,闻有沙沙的风雨之声,不知那些花儿落去了多少?”。此诗,我在学生时代,就译成了蒙古文。所以,轻车熟路,很快便注写完成。事后,小弟来信说,他回去念给母亲听,母亲很是高兴,逢人便说,我儿已念通毕其格哈达上那些神秘的字了,还译成了蒙古文,是一首很美的诗呢,你们想不想听?

  的确,那时在村里,读懂那些文字的,不会有第二人。村里学校,授的是纯一色蒙古文。我们的乡人开始学习汉语文,并与盛唐诗歌广泛接触,是后来的事。之前,蒙汉之间的文字交流,几乎空白。日常用语的交流,偶而有之,但稀罕,还伴一些些手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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