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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深圳人”的生存困境到流散者的叙事迷宫(于爱成)

——以薛忆沩《出租车司机》《“村姑”》《流动的房间》为例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05月11日15:26 来源:中国作家网 于爱成

  薛忆沩属于“归来”的作家,他的第一个长篇小说《遗弃》1989年由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得到学者何怀宏等的关注,后又被艾晓明、周国平等推介,曾引起一定反响。艾晓明盛赞《遗弃》“是这样一本描写个人在内心中与世界对峙的书,它出版于1989年3月,好像一个预示。它预示了“一个所有人伟大的时代注定结束,而一个零散的、日常生活的时代、一个每个人必须面临自己,替自己拿主意的时代注定到来”,(1)“《遗弃》以个人的、不安的、诡辩的话语全面地描写了事物的不可名状和意识的局限。它以人物对存在的质疑、以个人从制度中的逃离开始,以失败和隐遁告终。九年之后,回顾这个变迁,更能看到,这部作品作为一种内心话语的文学史意义。”(2)起点不可谓不高。这是一个被大大低估的杰出作家。可惜当时意识到这一点的并不多。

  2002年薛忆沩离开深圳大学移民海外,似乎对文学圈有了疏离。但也并没有从人们视线中消失,2006年花城出版社出版他的中短篇小说集《流动的房间》,集合了他文学创作早期18年间的重要作品。2009年,林贤治编选《中篇小说金库》,第一辑入选的12个作家,鲁迅打头,薛忆沩收尾。但就在熟悉他的人,在疑惑或者猜想是否他会如同孔捷生、刘西鸿、梁大平、徐晓鹤等流散作家,从此淡出文坛视线,《流动的房间》是否成为他的绝唱时,他却于2012开始,忽然爆发,强势回归,迎来自己创作的大爆发,上海三联等出版社一气推出他的5本新书。刘再复撰文说到读薛忆沩的“狂喜”。香港哲人李天命说“薛忆沩是一个天才”。

  薛忆沩的作品,在深圳文学的序列中,就笔者的阅读偏好,认为有三个作品不可绕过,有强烈的代表性。一是偏通俗的《出租车司机》,二是探索性形式性强的《流动的房间》,还有就是形式感和故事性兼备的中和体《“村姑”》。

  一

  《出租车司机》写于1997年5月,最早发表于1997年第10期的《人民文学》,后又因在《天涯》杂志2000年重新发表而红极一时,被从《新华文摘》到《读者》在内的几乎所有选刊选用,十六年间也多次被选入各种选本。这篇作品后来也被作为薛忆沩“深圳人”系列小说集的书名。以《出租车司机》为名,薛忆沩的理由是,这个作品是“深圳人”系列中最早完成和最早发表的作品,是这个系列中最出名的作品,是这个系列中唯一写于深圳(也是唯一写于国内)的作品,此外,更重要的是,薛忆沩赋予“出租车司机”以特有的隐喻意义,因为“出租车司机”的工作特性是流动的,其服务对象也是流动的,“这双重的‘流动性’正好与我心目中的‘深圳人’的处境相吻合”。

  薛忆沩认为,“出租车司机”这充满悖论的职业隐喻了“深圳人”的共同身份,很能够表现那座无根的城市的特点。出租车每天都在城市的迷宫里穿梭,它不断接近街景,又不断抛弃街景,它与城市的关系充满了不确定的因素。出租车没有固定的目的地。它总是在等待着下一个目的地,再下一个目的地。出租车司机表面上掌握着方向盘,实际上他却无法主宰出租车的方向。在短篇小说《出租车司机》中,忧伤的主人公是通过逃离城市和职业来逃离“出租车”设定的这些悖论的。

  而同时,之所以以“深圳人”系列作为该小说集的副题,其实也呈现了作者赋予的一种象征。曾在深圳大学任教多年的薛忆沩当然具备丰富和精准的“在场”经验,“深圳人”系列小说中的人物大多也以普通的深圳人为原型,薛忆沩也看重他在深圳生活经验的“在场”,承认所有这些作品都深深地根植于他的在场经验。“如果我没有在八十年代末定居深圳,如果我没有十三年的深圳经验,‘深圳人’系列小说不会成为我的创作业绩中一个板块。要知道,小说集中几乎所有的人物都是有原型的。他们不是媒体上歌颂的改革者和弄潮儿,他们是我在深圳遇见的普通人。他们的叹息和迷惘惊动了我的感觉,刻画了我的记忆。” 但“深圳人”系列小说中除了《出租车司机》之外,却都是在“异域”完成的。也就是说,系列中的“深圳”只是作为一个遥远而模糊的背景存在的。这种疏离感对以语言为故乡,以文学为祖国的薛忆沩来说看来并在没有构成任何障碍,如薛忆沩所言,“远离让我用记忆去打磨从前的在场经验。那些原型通过这种打磨获得了美学的形式。那些摇摆在我记忆中的深圳渐渐凝固成了文学中的‘深圳人’”。在“深圳人”系列中,薛忆沩倾注于普通人的内心生活,淡化城市的外观,他试图以这样的处理让“深圳人”更具备象征性和代表性。

  按照薛忆沩的说法,他关心的是深圳人的“内心生活”,关心的是深圳人“情感的震颤”。在他看来,让一座城市不朽的不是日新月异的地标,而是积淀在记忆和岁月中的不息的“震颤”。因此,薛忆沩的“深圳人”系列小说中的主人公都在“中国最年轻的城市”里经受着“情感的震颤”。他甚至认为,几乎没有人是真正的深圳人,但又几乎所有人都是真正的“深圳人”。(3)事实上,通过这种隐藏得很深的“情感的震颤”,不管读者生活在哪一座城市,都会从这一个个普普通通的“深圳人”身上看到自己的邻居、自己的亲人以及或隐或现的自己。

  就该系列作品与深圳这座城市的关系而言,“深圳人系列”无疑可以被纳入“城市文学”范畴,但它又与人们惯常理解的城市文学不同:在“深圳人系列”中,薛忆沩极少提到在众多“城市书写”中最引人注目的城市地标,也回避了这座城市的历史与公共记忆。在此,“深圳”成为一个面目不清的场所和背景,成为一种制造压迫和不安的来源,成为一个让作家笔下的许多小说主人公想要逃离的地方。有趣的是,这些以深圳为背景的小说虽然并没有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作为一个明确地域的深圳,但它们却无疑帮助我们理解了“精神上”的深圳——这个精神上的深圳和当下中国的许多城市有着如此强大的相似性,它足以成为任何一个处于快速发展中的,每天吸纳着无数移民却并没有很好地承接他们、让他们找到精神皈依的当代中国城市的缩影。

  他笔下的“深圳人”没有名字,仅使用代词(如他、父亲、妹妹)来指代。他把笔下的“深圳人”放逐到一个个完全陌生的空间,没有安全感与归属感,让他们时刻面临着迷路的威胁。“深圳人”的故事都发生在隐秘的公寓、宿舍,或是半封闭的空间,如楼道、小区、出租车里。人物与人物之间充满对对方的窥视、互窥、试探、揣测,猜谜与揭秘成了都市人际关系的日常状态。

  薛忆沩直言自己不喜欢“城市文学”这个概念,“我不喜欢给文学加上地域、职业或者性别的定语。就像乡土文学一样,城市文学一旦成为时髦,成为主流,成为文艺政策扶持的对象,就很容易丧失它的同情心和辨别力……地域等等只是文学的外延,不是它的内涵。人才是文学之本”。(4)尽管如此,薛忆沩不能否认自己的小说极具“城市意识”。他视城市是人类历史上的又一个悖论,城市强化了历史的荒谬感和人的异化感。“‘深圳人’系列看到了城市给人带来的折磨和痛苦。”“城市的悖论不可能解决,只可能逃避。”薛忆沩借“深圳人”系列小说写出了他的对本雅明“文学对于城市的叙述在本质上都是反城市化进程”的观点的“认同”,小说集中的每一篇作品都带有浓厚的“怀旧”情绪,都像是城市生活的挽歌。

  薛忆沩借实际存在却又难以产生地方感的深圳,揭示了“看不见”的城市命运。

  《出租车司机》第一段,上来就是11个短句子,如同长镜头、慢动作,出租车司机他在停车场的停车动作,所有动作细节,像是打上了投光灯,一一点滴呈现,针脚密致认真,不厌其烦,做了几乎堪称纤毫毕至的白描。读者也许会觉得,这种过于精细琐碎的交代是否必要?包括接下来的第二段,又有无必要追着聚光灯从出租车司机他开车进停车场开始,写到他发现车位被人占用后的反应,继而又追溯他过往遇到同类情况的反应?如此耗费笔墨究竟为了什么?这样的描写,在在写出了一种时间的静态感,一种凝滞感,准确地说,呈现了一种压迫感。为什么要这样处理?这个人物,这样一分一秒不急不缓地在时间之中移动,到底动作的方向指向何处?接下来的意图何在?然后就是值班老头儿那句“她们真可怜啊”的突兀冒出。设置了一个悬念——她们是谁?如何可怜?与出租车司机他何干?

  随着故事的展开,情节的发展,叙述的回溯,我们知道了主人公遭遇的不幸,知道了他今天的出车、停车,其实是出租司机生涯的最后一次,在停车场是跟熟悉的车辆、环境进行的最后的告别。他的最后的出场和谢幕,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每一个细节,都带来感情,带了复杂的感受。本来都是例行公事,一动一静也都熟视无睹,但对这个即将离职的主人公来讲,一举一动间就有了依恋与不舍,有了眷顾与难言,所以每个动作都被放大被拉长。薛忆沩在其成名作中,就已经具备了如此的修辞叙事上的表现能力,以及处理动作与时间关系的控制能力。

  作者选取出租车司机结构故事,体现了非凡的匠心。

  如果说,妓女俨然城市的主人掌控着城市的黑夜,在黑夜中,她们如魂灵般飘游,趁城市沉睡之时来窥探城市的秘密,在端详城市的同时,也端详着这座城市的梦境。如果说妓女们游走街头,并终于被陌生男子带走之时,开始深入观察城市的细微角落,展开了对这座城市的辨认、打量与体验,实际上成了城市秘密的观望人。

  那么,出租车司机与此有一定相似之处,他们也游走在城市边缘,属于不肯向城市法则妥协、不愿被城市同化甚至吞没的城市“异质”群体。工作的流动性与偶然性使得他们无意之中闯入了城市隐秘地带,自然地成为城市秘密的发现者。出租车搭载什么样的人无法选择,鱼龙混杂,各色人等,自然也有嫖客与妓女,政客与黑道,以及同性恋、幽闭症患者……来者不拒。不管是否愿意,司机们都必须听从这些陌生人的召唤。一方面,出租车对司机来说是一个自我封闭的小世界,司机们就像一只只寄居蟹蜗居在内消磨时光、维持生计;另一方面,出租车又为司机提供了一片广阔天地,它成为一个秘密共享的载体,乘客们在其间旁若无人地尽情述说着一个又一个大大小小的秘密。在出租车后座,乘客可以淫荡调情、卖弄风骚;可以大谈时事、议论政治;可以怨天尤人、满腹牢骚;可以幻想发泄、尽显幽闭……出租车成了乘客得以暂时寄托的一个避风港,在这里他们大胆而自由地释放内心情绪,肆无忌惮、我行我素,远离车外的主流话语,不听国家意识形态的“询唤”,不必臣服于体制。他们完全无视司机的存在,在车内各抒己见、为所欲为甚至公然犯罪,一个个秘密全盘托出。这些小秘密成为城市大秘密的缩影,出租车成为城市秘密的聚集中心。

  同为在城市中不知所向、没有目的的游荡者,出租车司机和妓女都是“失去了行走理性的人,是置城市的结构于不顾的人”。(5)正因为此,他们得以接触大量关于这个城市的秘密。他们打量揣摩乘客生活与内心私密、身体与习性的同时,居住于城市不同角落的他们自己本身也构成了一个城市秘密。然而,无论是洞察外部秘密,还是自身形成秘密,出租车司机的身份和工作特质都决定了他们的寂寞――虽然参与并分享的城市秘密,由于时间的推移、乘客的更迭和司机的健忘而不断“推陈出新”,但司机必须在与不同乘客打交道时自动变换自我主体性,才能排除工作中的单调与沉闷。在不知所往的城市漂流中,他们在探寻城市秘密之时,以自己的车辆为中介,在不同时间、不同地点与不同的乘客暂时性地构造了某种并不明晰的社会关联,也形成了一种模糊的社会关系。就这样,在频繁的流动中,不停地制造出新的社会性,又不时地抛弃掉这种社会性。

  作品中的主人公,我们无法判断他是否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还是健谈的人,因为进入我们视线之时,他已经是一个遭罹家庭不幸,妻子和女儿双双遇难之人。但我们可以从他最后所载的两对客人的态度,感受他的心灵状态,并感受他所生活的城市的人们的状态。

  第一个客人,是个“表情沉重的女人”,“衣着很庄重”“表情很沉重”,“显然正在思考着什么事情”,她一路接电话,回复的言语很简单,从头到尾,就是“是的,我已经知道了。”“这有什么办法!”“也许只能这样。”“我并不想这样。”“这不是你能够想象得出来的。”“你完全错了。”“不会的。”“你不会明白的。”“这是多余的担心。”“我会告诉你的。”等等,句句语焉不详,句句似是而非。但句句却又与司机的心事、思绪环环相扣,尽管各想各的心事,各有各的沉重,但语言、语气就是如此吊诡地高度同质,这句句话,甚至可以涵盖城市生活的一切对话,涵盖人与人交往间的种种疑问,可以大而化之轻易打发掉城市人之间种种情感难题。城市生活,人人各怀心思,各有心事,各含难言之隐,各有各的语境,但各各不同的语境却有着相同的话语结构。人人情感和思想各异,但面对的心灵的困扰和难题,孤独感和不可沟通,却是如此相同。

  第一个客人的状态呈现了城市人冰冷的假面背后的孤独和悲伤,也勾起了出租车司机对于自身处境的痛感,客人“很性感的头发”,也暗示了他对妻子的一种怀念。

  如果说接电话的女客人说出的似乎是放之四海皆准的套话 ,表征了城市人的隔膜、疏离、冷漠、难以沟通而又深深的孤独,那么接下来坐进来的一对男女,则是更为深刻的表现了咫尺天涯、对面难相识也不想相知的心灵距离了。

  作品对女人表情的刻画,使用三个“冷漠”四个“生硬”,这也成了深圳城市的经典面孔,经典表情。男女之间的对话非常之艰难、阻滞,如同城市的大塞车,像是谈判,试图挽回,又是摊牌,挽回无望。同样是双方之间的对话,来往之间,极其简单,又语焉不详,没有共识,没有妥协回旋余地。男的说:“有时候,我会很留恋……”,女人回:“有时候?”“有什么好留恋的!”男的说:“一切都好像是假的。”女人回:“真的怎么又好像是假的?!”男的说:“我真的不懂为什么……”女人回:“你从来都没有懂过。”男的说:“其实……”女人回:“其实就是这样,你永远也不会懂的。”男的说:“难道就不能够再想一想别的办法了吗?”女人回:“还能够再想什么别的办法呢?!”男的说:“你不要以为……”女人回:“我没有以为。”

  这番对话,貌似男女间的一场试图挽回感情消除隔膜、误解的谈判,但句句听来像是一种象喻,喻示司机内心的一场风暴,一种对于事实的承认,对自己的一种说服,说服自己不要沉迷幻想,正视现实。

  读到后面,我们马上确认,出租车司机他遭遇了怎样的家庭横祸,妻女双双被“运送图书的货柜车”从“身上碾过”。这个事实,“还能够再想什么别的办法呢?!”一切无法可想。这个悲剧的发生,也碾碎了司机全部的梦想和希望。他将何去何从?极度悲痛,但用尽其一切气力压制住这悲痛、压抑住情感的爆发的司机,却无法不在身边任何一件无关的事情上面,任何观看到听闻到的言语对话中,触动联想起妻女的音容。从而哪怕完全不相干的最后几位客人间的交谈对话,竟然勾起了他无尽的关联想象和悲痛之感。

  就全篇来看,两场对话构成两种隐喻,实的与虚的,明的与暗的,城市整体的与个体个人的,具体的与抽象的。明着,似乎两对男女中的男方,试图挽回一段失败的濒临崩溃的情感或者婚姻而终不可得,暗着,则是城市中的个体之间极深的隔膜、鸿沟、疏离、冷漠的象征,是一种貌似倔强中的压抑、硬顶中的坚强,其实是孤独中的脆弱,绝情中的悲伤。

  全篇笼罩着一种伤感,一种抒情笔调贯穿始终,这在薛忆沩的叙事风格中其实并不多见,他起步之初,驾驭这样类似独白体、心灵叙事体的文字就已如此驾轻就熟。这像是一篇出租车司机的内心独白,心灵呼告和忏悔。让长期被遮蔽的得以发明,让长期被忽略的得以暴露,让长期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得以现形,让生活的真相本质显现意义。为什么知道丧失拥有才意识到平常生活、现实情感的不可或缺?才意识到家长里短、鸡毛蒜皮的过日子原来是那样具有温度和须臾不可离开?而城市生活却让人失明、失忆,失去看的能力、感觉的能力、爱的能力,直到失去一切,才裸露贫瘠贫乏的本相。

  文中写到司机痛悔自己“很粗心。他从来没有想象过她们会‘不’存在。可是,她们刹那间就不存在了”,写到司机“整夜整夜地失眠。那些长期被他忽略的生活中细节突然变得栩栩如生”,“往昔在他的心中以无微不至的方式重演。”妻女的不在场,反而以在场的方式,“邀请他回到他们共同的过去。从前那种他不怎么在意的生活一下子变得有声有色了。他用细腻的回忆体会她们的表情和存在。他不想放过生活中的任何一个细节。”

  命运以如此残酷的方式,击碎了司机的浑浑噩噩和麻木迟钝——这拜城市生活所赐的流行病,他的过去,他在家庭中的角色,可想而知是怎样的心不在焉,怎样的常态性情感缺席,只活在自己的失魂落魄的夜游神一般的职业处境中,哪怕妻女,也未必付出多少的关心、陪伴。所以,他“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也许是认定了妻女的遇难与他有关,与他的忽略、缺少关心爱护陪伴有关,等等。

  他来到女儿生前喜欢来的意大利薄饼店,要了可乐和女儿最爱吃的“那种海鲜口味的薄饼”,重温与女儿与妻子一起在此吃饭的最快乐的时光,还原了女儿吃薄饼时的任何一个细微情景,她的喜欢的饮食,喜欢做出的表情动作,喜欢跟老爸玩的游戏,以此作为对逝者的最刻骨的怀念和痛悼,也是最后的告别。因为,他要永远离开这座城市、离开这块伤心之地了。

  当然,他的告别,也是对城市生活的最后的告别。当此之际,曾经“熟悉的街景”,“突然变得如此陌生”,“陌生得让他心酸”。他意识到的是,这座城市终究不属于他,从此更是与他无关。他的“过去十五年夜以继日的穿梭竟然没有在这街景中留下任何痕迹”。一个微不足道的过客,漂泊者,被动的游荡者,怎么可能在这个巨大的城市结构中,留下一点影影绰绰的身影或微弱的声响呢?怎么可能?最后终是一场大梦,甚至是恶梦,一场空忙!

  失去为之奋斗的意义和目的之后,继续留在深圳何益?打工赚钱,吃喝拉撒,这样的生活,这样的追求,与行尸走肉何异?司机毅然选择了逃离,回乡,回到故乡双亲的身边,疗伤,也照顾健在的父母亲人。这是怎样伤痛的领悟和醒悟?自己的深圳梦想之旅,到头来原来如此伤痛,摧心裂肺,刻骨铭心,以一场悲剧收场。重重的来自命运的击打,让他一夜之间沦为精神的赤贫,沦为无家可归者,沦为万千城市悲剧故事的主人公。城市吞噬了他的青春,十五年的岁月,吞噬了他的家庭、他的爱、他的全部奋斗的寄托。留在城市将不再具有任何意义,甚至工作、奋斗也不再具有意义。也许已经成为一个厌世者的他,视故乡、乡土为最后的归宿,城市失败者的归宿,离乡落败者的归宿。经过一个循环,最后的落脚点,最后的回归点,仍然只能是家乡、故乡。故乡可以无言无语的收留他,等待他的回来,双亲是他最后的精神依托,生活意义,从而,故乡亲人,也才是城市失败者、流亡者、漂泊者、逃亡者的归宿。

  在这里,出租车司机他,个人的命运,影射的是一个时代一个群体——随着城市化过程南下深圳、进入都市打工生存者的集体的命运。远离乡土的中国男儿女儿,离开乡土的意志,是那样坚决,义无反顾,毫无眷恋,不回头,不守望,只留下老家空心化的乡土、年迈无依的老人,也包括部分留守的孩子。城市化进程一日千里,一夜之间,城市乡村都皆面目全非。人心亦如是。这是现代化的代价,城市化的代价,人心疯狂逐利的代价。也是扭曲至极的长期城乡二元体制下不得不然的代价。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司机成了不多见的回归者、回头者,司机他觉得自己的从亢奋过度的城市重新回到家乡,他的重现,对父母来说“也许更像是他的死而复生”,对他们带来的是一种“奇迹般的享受”,是的,这的确可称为“死而复生”,也可称之为乡土儿子中的“奇迹”。更多的人,甚至丧失了这种觉醒,这种意志。

  作品最后一段,如此动情,写出了他的悲伤和欲去难舍的伤感,写出了作者薛忆沩对一代人一群人命运的深切同情和理解:

  出租车司机知道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他没有抓住。他也知道这是他与他女儿在这座城市的最后一次相遇和最后一次相处。他永远也不会再接触到这块桌面了。他永远也不会再回到这座城市里来了。对这座他突然感到陌生的城市来说,他已经随着他的女儿和妻子一起离去和消失了。这种“一起”的离去和消失让出租车司机感到了 一阵他从来没有感到过的宁静,纯洁无比的宁静。这提前出现的神圣感觉使出租车司机激动得放声大哭起来。

  深圳十五年,从少年熬到中年,似漫长旅程,从地狱到天堂;却又似短短一瞬,转眼物是人非,从天堂到地狱。一切恍若一场大梦。城市像是幻觉,置身城市的经历,更像梦中之梦,幻中之幻。最后的告别,是一种难言难忍的痛和悲伤,是一切再也无法挽回的伤感。但痛定思痛之后,他却有了一种一了百了的解脱,解脱了这心造的幻影,心造的所谓黄金世界,回到现实中最本质最朴素的存在,“回到自己的家乡去,”在故乡,在父母的身边,“找回他生活的意义和他需要的宁静”。

  二

  正是从《出租车司机》开始,奠定了“深圳人”系列小说总体的叙事伦理格局和象征意义。“深圳”在薛忆沩的笔下,都是一个面目不清的场所和背景,是一种制造压迫和不安的来源,是一个让出租车司机和其他诸多主人公都想要逃离的地方。“逃离”是该系列小说最突出的主题。

  这组以深圳为背景的系列小说,也许并不能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作为一个明确地域的深圳,但却帮助我们理解了“精神上”的深圳——这个精神上的深圳和当下中国的许多城市,有着如此强大的相似性,高度的雷同,结构的同质,它足以成为任何一个处于快速发展中当代中国城市的缩影,这些城市每天都吸纳着无数移民,却并不能让他们在此找到精神归宿,他们的结局往往是一种迷失,蝇营狗苟,浑浑噩噩,得过且过,进退失据,无可措手,或者如出租车司机的逃离。

  逃离是一种拯救。但逃离之后呢?另外一个作品《“村姑”》,讲述了一个逃离者的命运。在这篇充满异国情调的作品中,薛忆沩用明净洗练的文字勾勒出了一位热爱田园生活的加拿大主妇的生活轮廓。与无法忍受乡村寂寞生活的丈夫离婚之后,这位“村姑”与两位追求者的关系都因无法触动她的美感和激情无疾而终。在从多伦多到蒙特利尔的火车上,她与来自“中国最年轻城市”的画家相遇。从此,她的人生进入了一个崭新的阶段。蕴含都市人存在困境主旨的保罗·奥斯特的《纽约三部曲》(6)奇迹般地成为了燃起他们新的激情的基石与纽带。一封封电邮来往呈现出这位麦田守望者的孤独、渴望和惊喜,而逃离喧嚣生活的画家把有着新鲜空气和宁静氛围的蒙特利尔作为自己内心的麦田。在生命结束之前,画家以惊人的想象和记忆力画出了“村姑”的裸体———那是他“梦中的小世界”。而出于思念和好奇,异域的“村姑”走进了“中国最年轻的城市”。两年之后,因为无法忍受深圳的繁荣和嘈杂,她才茫然地结束了自己与心路历程相应的生活之旅。这个爱情故事或者说准爱情故事,将都市文明背后的人类存在困境展露在读者面前。正如从深圳逃离到蒙特利尔的他所感受到的,无论从家乡那座没有新鲜空气的城市到北京,还是从故乡城市“移民”到中国“最年轻”的城市,乃至从深圳再一次移民到加拿大蒙特利尔,他都无法找到“根”的感觉,在自己的祖国和故乡“没有根”,到了“异域他乡”,同样也有“没有根的感觉”。这是一种永恒的漂泊感,无根感,无家可归感,是人类精神流浪的必然的宿命,永恒的宿命。

  在这个作品中,薛忆沩精心结构故事,层层象喻层层象征的手法,运用得炉火纯青。无论是保罗·奥斯特的《纽约三部曲》承载的寓意,还是关于这部书原版与翻译本的区别的讨论所带出的中西文化的区别,还是“梦中的小世界”油画所附丽的意义等等,在在都具有精到的匠心。《纽约三部曲》探讨的问题是,如何在现代城市生活的随机性中确认自身,但这种确认本身不可预见,充满矛盾。保罗·奥斯特写出了这种迷失,不仅是城市的迷失,更是人性自我的迷失。在对迷失问题上,薛忆沩作品中的她和他才感同身受,惺惺相惜,一见钟情——她爱上了这位来自深圳的东方画家,一并爱上了他的生活过的城市深圳。正如他也爱上了她,以及她所代表所选择的生活方式和生活观念。这种超越国界、超越文化背景的爱,源自心灵的理解和同情,是灵魂深处的深刻吸引,也是人类深刻孤独之后,为证实自己与证明自己,所必然进行的对爱的刻骨寻找。

  这里,薛忆沩借主人公对《纽约三部曲》的讨论,实现了向博尔赫斯小说的致敬。文中围绕《纽约三部曲》原版与翻译本的区别进行探讨,二者的区别,是真实的与转移的之间的差别,是现实的与想象的区别。主人公他在文中说,“一本书的翻译与它的原作到底算不算同一本书?或者说,翻译到底可不可信?”其实问的也是东西方文化和城市经验的通过转译之后的可信度问题。真实的西方和被转译被想象的西方,也许就如同翻译书一样已经面目全非,如主人公她所巧妙地归纳回答的,“就是说你生活过的两个国家就有点像这两本书,”“它们是同一本书,又不是同一本书。”似是而非,似非而是,看山是否是山,看水是否是水,端赖个人的修行与体验。书本总是不可全信的,哪怕翻译得如何亦步亦趋,但不可能传达全部的个人经验和文化之间的微妙之处。东西方文化亦是如此。但城市的困境和人的生存的困境,却是共通的,是无需怎样精微传达却可精微领悟的。

  这样存在意义上的困境,也以不同的方式困扰着其他的主人公。《同居者》中主人公对生命本质的迷惘,《两姐妹》中妹妹对人生意义的绝望,《女秘书》中主人公对远方的向往和对逃离的冲动……都呈现了短暂生命所必须承受的永恒虚空。《物理老师》中那位对女教师有着无望之爱的男生曾经写下这样的诗句:“黑夜的河流上/词是颤栗的星光/生命的桨/溅起意义的哀叹/好像时间/是即将降临的灾难。”这部小说集中全部“深圳人”的人生都像是对这首情诗的注解。

  三

  再看并非“深圳人”系列的《流动的房间》(7)。这个作品,是写意化、抽象化的“深圳人”系列小说之外,最可关注的关于城市为何、何为城市的精心之作,应可视为对“深圳人”系列小说的“深圳”观所做的收束。同时,这个作品其实也最能体现薛忆沩的语言、结构和叙事特点,也最能体现薛忆沩的文学追求和存在之思。

  在《流动的房间》中,薛忆沩是个讲故事者,我们跟着聆听他讲述的关于想象的五个房间中发生的故事。这些故事,都篇幅简约,无头无尾,贸然开始而戛然而止,但它们都是短篇小说,是博尔赫斯式的、卡尔维诺式的短篇小说。流动的房间,不是真实的房间,也不可能是真实的房间,然而我们都愿意相信那是真实发生的,也愿意相信这些故事是真实发生的。

  《流动的房间》分成5个房间,分散的而不是绑在一起的。虽然要把五个房间发生的故事都记住并不难,但把握不同房间故事的主旨并不易。你可以说这是五个不同的故事,五个不同的指向;你也可以说这五个房间,其实都如同卡尔维诺所说的“晶体”的一体五面,各各不同,但实际围绕一个主轴。

  缅怀逝去的时光、失去的幻想,缅怀不算真正拥有的爱情,缅怀曾经尝过的短暂的幸福滋味,这是卡尔维诺《看不见得城市》(8)中唤起的情绪。薛忆沩《流动的房间》也貌似如此。但他显然不是停留在物质和感性的层面,而指向了形而上的方向。作品中上来第一句就说:“我们每个人的记忆中都可能有一座对我们的生命来说神秘莫测的城市。那座城市养育过我们的欲望和激情,又让我们惶惑,让我们焦躁。”这是写薛忆沩“记忆的城市”啊,一如卡尔维诺笔下马可波罗上来就描述的“记忆的城市”。在已经模糊、远去的城市阴影中,如同孤岛留存的“房间”里,薛忆沩记忆了五个房间的五段故事:第一个房间,跟年长女人的做爱;第二个房间,跟妻子的做爱;第三个房间,跟身份暧昧的抽泣者的做爱而未成;第四个房间,欲跟来自异域的女友发展关系而遭拒;第五个房间,跟情人做爱。这些故事,有其共同特征。总之都是一种欲望叙事。欲望试图冲破时间的牢笼,但时间却无法征服、无法阻断、无法逃避、无法欺骗。最终归于虚无和虚空。那么空间呢?如果城市是空间、场域,房间是空间、场域,那空间是永恒、长久的吗?自然也不是。薛忆沩也说“当时间的洪水攻下了这最后的堡垒,死亡就将接踵而至。我们的生命将被这接踵而至的死亡冷却,冷却成虚无。”在时间之流中,空间也将随肉体生命的死亡,而耗尽、消失。时间和空间都是不可知、不可信、不可控的,都是要归于虚无。

  一体五面的五个故事,各有所指。但核心的故事,真正的故事是什么?是作者与第一人称叙事者之间,进行的一种对话。作者让“我”穿行于不同的房间,分别体验时间是否可以被征服、被侵占、被隔离、被定格、被遗弃。而“我”都认为“不能”。作者通过“我”的穿行实践,总结出时间洪水不可阻挡,终将冲毁存在而归于虚无,死亡才是唯一可把握的命运。

  但记忆和想象不会被轻易攻破、侵蚀、流散、毁灭,记忆顽固地抗拒着时间,时间屈服于人的记忆的坚韧。纳博科夫在《说吧,记忆》中说,患有时间恐惧症的年轻人感受到我们人类只是生存在两个永恒黑暗之间瞬息即逝的一线光明里。“时间的监狱是球形的,没有出口。除了自杀,我尝试过一切努力。”在他的笔下,时间之狱有着不同的形态:人类无法回访过去,过去无法挽回;人类被困在当下的生活中,现在无法满足;人类的未来并不存在,未来无法预见。(9)对时间的探究,也构成薛忆沩《流动的房间》的主题,这与他对人类生存的思考联系在一起,使得他的时间之狱的思考有着与纳博科夫相类似的丰富的经验性和形而上的体验性,进入到人类生存体验的深处。

  第一个小节“堆满书的房间”,故事的寓意是过去无可挽回,时间不能征服,青春一去不返。“我”是个清醒的旁观者、亲历者、判断者,道出了时间的一种真相。第二个小节“没有家具的房间”,故事的寓意是说未来只是一种思想的幽灵,一种比喻,此种幽灵成为人类生活的威胁,未来并不存在。第三小节“没有窗户的房间”这一小节中,没有窗户、没有光线的黑暗的房间,也正是时间的当下之狱的象征。故事中的背景、时间完全被淡化,当下是唯一能够被感触到的真实存在,表达了在时间中生存无法获得自由的这一本质性矛盾。但对时间的抗拒,对时间之狱的突围,也并非没有办法,并非只能坐以待毙。在薛忆沩看来,人类如果企图在现实中重返或者重现过去的时光,只会遭遇失败。逃离时间之狱的道路,不可能在世界的物质层面实现,只有在精神层面通过意识、记忆、想象,才能逃离时间之狱的束缚、羁押,才能打乱时间之枷的锁链,获得自由。这是作品对时间主题的思考,成为解决时间之狱矛盾的钥匙,从而对时间和记忆的思考,融入到对人类生存体验的思考层面,表达了对个体生命和自由的爱和迷恋。

  作品的第五个小节“充满音乐的房间”,最后一句话写道:“这音乐便成了一种记忆,继续在我们从崩溃的边缘又一次返回的生命中飘荡飘荡……”音乐是有声的时间之流,既是时间流动的声响,又是填充空间的符号,时空在音乐中得到凝固,也成为记忆的一种表现形式。只要有记忆,就有希望,可以得到生存的豁免和生命的救赎。这是作者从声音角度对记忆问题的发展,也是超越纳博科夫记忆理论之处。

  薛忆沩的这篇《流动的房间》,借用博尔赫斯的话,构成的是一个根本性的形式,从一个深渊或一个真空落笔,并不追求非凡的现实感,甚至对现实感表示怀疑。如同一个麦比乌斯圈,每个面都是开放性的。作品不用象征,也没有道德判断。如果说一般小说,也包括薛忆沩的其他小说,愿意满足也能满足读者的现实饥渴的话,那么这个作品满足的则是现实之外的饥渴。如果前者力图描绘的是真实,那这个作品则不相信真实的存在,并对这种真实性的追究进行反转。在作品中,薛忆沩试图以自己的方式谈论有限与无限、永恒与短暂。在一个复杂的叙述纠结中,最重要的是他对时间的哲学省思,提出关于时间的种种假设。持续时间、意志所决定的时间、多重枝杈状的时间、真实时间与文学时间等等。这种对时间的关注和认知,也正是文学确立本体、文学成为可能的条件之一。

  《流动的房间》显然不是薛忆沩最成熟的作品,但却是最有特点的作品。他是薛忆沩文学哲学、文学风格的一个总演习、总枢纽,一切他所喜欢的形式探索、哲学省思、语言和结构的追求,都在这个作品中得到体现,得到操练。所以这个作品也可以看作他的文学追求的集成之作。从这个作品看,有着鲜明的博尔赫斯、卡尔维诺、纳博科夫以及法国佩雷克《生活的使用说明》(中译名《人生拼图板》)(10)的痕迹,是向上述大师致敬的作品,也是中国先锋小说非常登峰造极的作品,但薛忆沩显然和上述大师还有不同。他到底是无法忘怀现实和历史的,也许这正是中国作家、东方作家的宿命?在薛忆沩其他的大部分作品中,多是对经验世界的偏重、蕴涵着而不是自觉逃避着道德判断。这是其坚固的内涵,无论怎样重形式,都摆脱不掉历史意识的影响,“道德”一直被他所重申,体现在作品对勇气或怯懦、暴力与革命、真理与虚假的判断中和反思中。薛忆沩的这种文学观念和诗学架构,当然不是凭空产生的,而是来源于中国历史和现实的型塑。从他的阅读史、成长史材料,我们可以看出他除了早慧和异秉,还有集体无意识的罪与罚、一代人的苦难和对苦难的反思、对乌托邦、集权恐怖的审视、对个体命运、个体价值在历史洪流中的多舛等,在他心灵深处留下的深刻烙印。从而,个人或个人背负的普遍人性,就构成他全部作品的主题。

  《流动的房间》采取了连贯叙事、全知全能视角进行结构故事,貌似没有太多的技巧花样,但作品情节发展、故事叙述、速度和节奏,却处处充满形式的自觉探索和想象力,恣意驰骋于幻想和现实之间,为读者创造了一个迷人的艺术世界。如同卡尔维诺对简洁的强调,薛忆沩对小说遣词造句的精炼和精当格外重视,力求以极简的词生成最广意义的可能性,以诗一般凝练的语词囊括对社会、人类以及小说艺术的终极关怀和探索,使小说具有了诗一般的凝练和寓意。《流动的房间》中,五个小节上来都是“……  ……房间  堆满书的房间(后面依次是:没有家具的房间  没有窗户的房间  浓缩着历史的房间  充满音乐的房间)”,最后又是“……  ……房间  ……”,即是一种是的节奏、韵律,又形成一种开放式结构。作品中的诗性语言,也如同清脆的珠子洒落于地,悦耳动听。像开头题记部分连用五个“我们也许还记得”,最后后记部分连用三个“也许”。以及文章类似的句子:“我想尝试有什么样的接触并不是亲密的关系所特有的。我想理解陌生与亲密到底有多么大的重叠。我想知道我所渴望的东西之中,哪些是可以满足的,哪些是不可以满足的。总之,我想了解边界:关系的边界,时间的边界,亲密的边界,距离的边界。”等等,所在皆是。

  薛忆沩追求精炼、准确,有时又会追求精细、繁复而不厌其烦。像他在“没有家具的房间”一节中,对床单色彩的描写,何等精细、精确,细腻如同工笔画。他善于把极其丰富的意念和诗歌魅力浓缩在不长的篇幅,玲珑剔透而不是雕琢,呈现开放自由的景致。他的叙述多变而可触摸,语言精确具体,节奏富有变化,多样化的句法在动态呈现平衡,多样化的形容词出人意表,具有一种最大限度的叙述力量。这和他的思维与感觉的速度联系在一起的。他的作品都有一种结构,一种内在的宇宙,像《流动的房间》,显然讲究的是一种数列组合,呈现一种多种可能性的开放结构,与薛忆沩的几何理性应该是有关系的。薛忆沩创造了我们时代后现代小说诗学和风格上的一个奇迹。

  薛忆沩的《与马可·波罗同行》中有句话,是分析卡尔维诺《看不见的城市》的,其实也适合用在他自己身上:

  他们想看见的是“看不见的城市。”他们想从这座所有人都“看得见”       

  的城市里看见那座其他人“看不见的城市”。这是一种由最彻底的孤独和寂 

  寞熬煎出来的“欲望”。这是只有用“想象”才能够满足的欲望。(11)

  注释:

  (1)(3)艾晓明:《“一本不存在的书”》,《中华读书报》1999年12月1日。

  (2)艾晓明:《个人状况——读忆沩的小说》,转引自

  http://blog.sina.com.cn/s/blog_6d67b2490100nhy2.html?tj=1。

  (3)王绍培、薛忆沩对话:《<出租车司机>:深圳人的文学索引》,深圳特区报,2013年6月17日。

  (4)于丽丽、薛忆沩对话:《薛忆沩和他笔下的“深圳人”》, 新京报,2013年7月27日。

  (5)汪民安:《身体、空间与后现代性》,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131页。

  (6)保罗·奥斯特:《纽约三部曲》,文敏译,浙江文艺出版社,2007年。

  (7)薛忆沩:《流动的房间》,收入小说集《流动的房间》,花城出版社,2006年。

  (8) [意]伊塔洛·卡尔维诺:《看不见的城市》,张密译,译林出版社年,2012年。

  (9) [美]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说吧,记忆》, 王家湘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9年。

  (10)[法] 乔治·佩雷克:《人生拼图版》,丁雪英  连燕堂译,安徽文艺出版社,1999年。

  (11)薛忆沩:《与马可·波罗同行》,华东师范学出版社,201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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