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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含泪微笑”的戏剧与人生

———第九、十届全国政协委员、著名学者叶廷芳谈迪伦马特和话剧《贵妇还乡》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05月11日11:26 来源:人民政协报 杨雪
叶廷芳(右)与迪伦马特合影(1981)叶廷芳(右)与迪伦马特合影(1981)
4月29日,人艺上演由濮存昕、陈小艺等主演的《贵妇还乡》4月29日,人艺上演由濮存昕、陈小艺等主演的《贵妇还乡》
迪伦马特在工作中迪伦马特在工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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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近北京人艺继1982年首演迪伦马特的《贵妇还乡》后再次演出该剧,收到了很好的社会反响。

  ■该剧以悲喜剧的艺术手法讽刺了金钱万能的罪恶,当时轰动了世界各国剧坛,在许多国家上演并被改编成电影、歌剧等形式,也奠定了迪伦马特在当代戏剧史上的地位。

  ■他谈起了在欧洲看过两次“中国歌剧”即京剧。他比划着描绘,我明白了是《三岔口》和《秋江》,他说,“妙不可言”!

  迪伦马特的中国首译者

  文化周刊:叶先生,您好!最近北京人艺继1982年首演迪伦马特的《贵妇还乡》后再次演出该剧,收到了很好的社会反响。迪伦马特是世界知名戏剧家,您是国内首位翻译他的作品的人,能否回忆一下您是在什么样的契机下翻译迪伦马特的作品的?

  叶廷芳:我第一次看到迪伦马特的作品还是在“文革”以前,那时我刚从北京大学调到中国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分配给我的工作是编辑一本内部发行的《现代文艺理论译丛》。当时文艺界的氛围还很紧张,很多东西不能出版。周扬同志主管文艺,他觉得作家应该有机会看看西方现代作品,就指示作家出版社出版一套内部发行的关于西方现代派的丛书,那时候我们称其“颓废派丛书”。当时能够看到这套丛书的,都是文化层次较高的人。另外还发行一个相应的内部刊物,只印刷2000本。那时我作为编辑,可以订阅一些别人不能够订阅的报刊,所以看到了一些现代派的外国文学评论等。《贵妇还乡》,包括卡夫卡作品都是那时看的。《贵妇还乡》是迪伦马特在1955年写作的,该剧以悲喜剧的艺术手法所谓“含泪的微笑”,讽刺了金钱万能的罪恶,当时轰动了世界各国剧坛,在许多国家上演并被改编成电影、歌剧等形式,也奠定了迪伦马特在当代戏剧史上的地位。他同时也写了很多小说,也都产生了很大影响。当时看后觉得太精彩了,就想将来有条件的时候,一定要把它们翻译出来,介绍给国内读者。

  后来果然等到了这样的机会。粉碎“四人帮”以后,迎来了改革开放。我记得我是从1978年开始翻译迪伦马特的另一部代表作《物理学家》,《贵妇还乡》因为已有英文转译本,所以暂时未译。译后,我投给上海的《外国文艺》,没想到发表后马上引起了戏剧界的兴趣。1981年,上海戏剧学院张应湘教授导演了这部戏。剧本发表后,人民文学出版社外文部主任孙绳武找到我,让我再翻译几部作品,连同《贵妇还乡》一起结集出版。于是我又翻译了《天使来到巴比伦》、《罗慕路斯大帝》、《弗兰克五世》(约张荣昌译)等几部作品。

  拜访过迪伦马特的中国翻译家

  文化周刊:您是国内唯一见过迪伦马特本人的翻译家,能谈谈和迪伦马特的那次会面吗?

  叶廷芳:那时迪伦马特声望很高,一般是谢绝会客的。1981年,我第一次去德国做访问学者,访问对象中特地安排了一位研究迪伦马特的专家,叫扬·克诺普夫。开始他对于替我约见迪伦马特没有信心,我请他试试,意外获得迪伦马特爽快应允。那时他早已搬离家乡伯尔尼,住在瑞士西部毗邻法国的法语区漂亮的小城纳沙特尔,德文叫诺因堡。友好的德国教师吉特勒先生开车陪我前往,迪伦马特亲自到车站来接。

  他的房子依山而建,面朝浩渺的纳沙特尔湖。迪伦马特非常热情,但并不健谈。我给他带了四件小礼物:一件是刚出版的中译本《迪伦马特喜剧选》;另一件是徐悲鸿作品的织锦《风雨鸡鸣》以及一叠剪纸和茶叶。他饶有兴趣地观赏了织锦和剪纸后,拿起我的译本仔细端详,问:“我的名字在你们那里怎么念的?”我一个字一个字地念“迪-伦-马-特”一连念了三遍,他微笑着,觉得挺好奇。接着我问他有没有兴趣去中国看看。他谈起了在欧洲看过两次“中国歌剧”即京剧。他比划着描绘,我明白了是《三岔口》和《秋江》,他说“妙不可言”!然后他让我看他的藏书,指着一本厚厚的“Kapital”得意地说:“你看我也有《资本论》!”又抽出一个纸盒套装的七本德文书说:“这是你们的古代经典。”我一看果然是《论语》、《礼记》、《易经》、《道德经》等。他又指着一本厚厚的黄皮精装书说:“这本书是写中国皇帝的,很有意思。”接着他向我展示他藏书中最为壮观的哲学书籍,从柏拉图到克尔凯郭尔、尼采等一个个作了介绍。最后他话锋一转说,听说施密特总理1974年访问中国时,毛泽东主席跟他谈哲学,不知都谈了些什么?可惜对此我也一无所知。他呆呆地看了我几秒钟,似乎在纳闷:怎么你也不知道?接着我根据吉特勒先生的提醒,征得迪伦马特的同意,让他按照我的“导演”摆了各种姿势,让我拍照。后来一数,一共拍了15帧!包括他的两条年富力强的灰毛狗和门廊上的白鹦鹉。

  12点左右,他开车陪我们出去吃饭。行前他请我们参观了他的酒窖。他问我喜欢喝什么酒。我笑笑表示无可奉告。车绕来绕去,约一刻钟后终于来到一家郊区的临湖餐馆。这是一个瑞典人开的餐馆。吉特勒说:“叶先生喜欢吃中餐。”迪伦马特马上说:“到欧洲来还吃中餐?当然西餐嘛!”他问我喜欢吃什么。我开玩笑说:有没有这湖里产的鱼?两位伫立在一旁的衣冠楚楚的男侍者说:“有,有!”迪伦马特马上加上一句:“把鱼刺剔掉!”接着他“剥夺”了我的点菜权,一口气点了十几道菜,并一一向我介绍、推荐,同时让我们品尝了好几种当地的葡萄酒。这种气派的待客之道和我们中国人很相似:尽量让客人品尝到家乡菜的美妙,但在欧洲并不多见。品尝面条时,迪伦马特风趣地说:“这面条想必是当年马可波罗从中国传到欧洲的。”引起一阵笑声。主餐吃完后是甜点。迪伦马特问我喜欢吃什么点心?我脱口而出:上海蛋糕!他皱了一下眉,但马上高声问:“有上海蛋糕没有?”店方马上回应:“有!有!”我尝了一口后他马上问:“像不像上海蛋糕?”我忙点头说:“旗鼓相当!”他开心地说:“嗬,这里也能吃到上海蛋糕!”迪伦马特喝酒后,谈兴渐浓,还不时加进几句法文。我们从中午12点多一直聊到下午4点半。最后老板拿来了一个豪华的本子要我题词。我问是用我的母语,还是德语?迪伦马特说:“听说中国人把写字当艺术,您写给我们看看?”我写后他问我写了什么?我说:“祝贵店生意兴隆,蒸蒸日上!”迪伦马特马上用德文也写下来,并题上:“迪伦马特译。”这又立即爆发一阵笑声。

  文化周刊:这次会见你们具体聊了什么内容?

  叶廷芳:迪伦马特是学哲学出身的,哲学、美学方面的内容谈得较多,尤其是康德、黑格尔;他似乎喜欢康德多于喜欢黑格尔。他对历史、艺术很感兴趣,谈到了古波斯人在丝绸贸易中的一些历史典故。关于他的作品,他谈得较多的是《密西西比先生的婚姻》在美国被搬上银幕的过程。我事先准备了不少关于他的著作的某些疑难问题,不得不伺机“见缝插针”地进行提问。比如我问:“有人认为,您是欧洲两个受卡夫卡影响最深的戏剧家之一,对吗?”他把嘴巴一撇,说:“与其说我受卡夫卡影响,还不如说我受布莱希特的影响。我年轻时连卡夫卡的名字都没有听说过,谁不知在‘第三帝国时期’瑞士是与世界隔绝的一个孤岛。”我又问:“您把《密西西比先生的婚姻》中的女主人公作为今天世界的比喻:既美丽又有罪,谁都改变不了她?”他说:“您不妨这样理解。”

  迪伦马特对暴富与不义的批判

  文化周刊:您本人如何看待迪伦马特的艺术?

  叶廷芳:我个人对迪伦马特作品的艺术成就的评价是相当高的:他既吸取了西方现代主义艺术的某些长处,也继承了传统艺术中的一些精华。所以“悖论”在他的作品中非常重要,这点和卡夫卡有点相似。迪伦马特把对哲学的思考变成了美学的呈现,非常有味道。以话剧《贵妇还乡》为例,女主人公本来是被损害的女孩,她被抛弃以后,经过很多折磨,后来成为亿万富翁,再后来又成为加害别人的罪犯;男主人公伊尔本来是个有道德缺失的人,但后来他为此反省、忏悔,并且勇于承担后果,愿意用性命来赎罪。这样两个人的位置就发生了根本的逆转,这都是迪伦马特作品中所体现出的“悖谬”的艺术魅力。另外,他认为“怪诞”是戏剧风格的极致。确实,“怪诞”用得恰当,能够产生讽刺性的幽默效果。比如贵妇的腿和胳膊都是象牙拼接起来的;贵妇在谈到自己的第九次婚姻时,说她的婚礼“是在仓库里举行的”。这对反面人物无疑起了轻蔑的讽刺性效果。

  文化周刊:我们在《贵妇还乡》中看到作者对金钱、暴富所引发的罪恶的批判。这个故事对世风和人性有着怎样的针砭和启示意义?

  叶廷芳:剧中的金钱和暴富是通过道德和人性的堕落换取的,并且这钱也被用来换取不义。这一血淋淋的交换过程淋漓尽致地演绎着所谓“有钱能使鬼推磨”。可见金钱这东西是把双刃剑:用得得当可以建造天堂;用得不当可以造成地狱。现在我们常常听到这样的说法:经济发展了,道德下滑了。看了《贵妇还乡》这个戏,我们真切地感受到这种悖谬性的辛酸。所以难怪多年来这出戏在我国不少地方上演。其生命力强,是因为人们可以从中得到反省和教益。

  这部戏还有一个意义,就是其中所体现的哲学意味。它反映出每个人身上都可能有恶的东西,自己却常常意识不到,但通过一个突如其来的事件的震动引发出来。这与卡夫卡的小说《诉讼》有着异曲同工之妙。《诉讼》说的是一个银行经理助理,在他30岁生日那天,突然来了两个警察宣布对他的逮捕。主人公并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罪,然而最终还是莫名被处死。虽然在国家法庭上他是无罪的,但是在正义的法庭上他自认为是有罪的,比如他曾对来到银行求助的人颐指气使,比如曾有两个狱卒偷了他的衣服,他揭发了,导致二人被拷打,他觉得自己对别人是有错的。难怪有人说:卡夫卡之所以伟大,就在于他既控诉世界,也控诉自己。在欧洲表现主义时期,曾有过“有罪的无罪者”和“无罪的有罪者”的讨论。迪伦马特的戏剧常通过一个突如其来的震动,震撼你的灵魂,使你看到灵魂的污秽或已经忘却的罪恶。这真是一种独到的艺术手法。

  文化周刊:除了迪伦马特,您还是研究卡夫卡的专家,并使得卡夫卡的研究成为显学。您在阅读《卡夫卡选集》时曾谈到您读了一个通宵,“心灵受到了极大的震撼,当即,我就萌发了从德文翻译卡夫卡作品的念头”,这是怎样的一种“震撼”?

  叶廷芳:那是1964年前后,那时我们认为西方流行的文学就是所谓的“颓废派”,但是我在看到卡夫卡的小说时,我觉得在他的作品中看不到堕落,而且他在写法上有种新奇感。他不做客观描述,而是通过人物本身来显现行为。包括迪伦马特也是如此,通过我与迪伦马特的接触,我知道他本人勤奋,家里也不太豪华,他只是要求住所前面没有遮拦,以免遮住视线。他在窗口驾着一个望远镜,他经常用望远镜观看天体,并且还以此写过一部作品《流星》。所以在当时的环境下,读到他们的作品,无论是内容还是形式,还是很震撼的———颠覆了原来的一些固定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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