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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拉马戈作品:大象、渎神、萨拉马戈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05月08日09:45 来源:中国作家网

  上世纪70年代“康乃馨”革命后,葡萄牙放弃了非洲殖民地,开始了去殖民化进程。漫长的文学史中,40年的时光不过沧海一粟,但不少当代葡萄牙 文学作品中,非洲的记忆仍然鲜活,非洲象因此也占有一席之地,构成了重要的文学象征。比如在当代作家安东尼奥·洛博·安图内斯的首部长篇小说《大象回忆 录》中,大象便成为了叙述者记忆中的非洲生活的代称。葡语中“大象的记性”意味着非凡的记忆力,因此,当作家将这一俗语转化为题目,影射殖民战争对参与者 的长久影响的意图不言而喻。当代葡萄牙最有影响的女性作家莉迪亚·若热在其代表作《细语海岸》中聚焦了在非洲的葡国军官妻子的生活,其中也不乏大象的意 象。然而,葡萄牙作家、1998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若泽·萨拉马戈在2008年出版的小说《大象旅行记》却与众不同,主角是一头来自印度的亚洲象,因为 作者的目标不在非洲,而是选取了葡萄牙历史上的另一重要时段作为故事背景:地理大发现。

  这部小说是大象所罗门的旅行记,同时也是关于人生的譬喻。书中的大象从里斯本出发,途径巴亚多利德,最终抵达维也纳,这是一次真实的旅行,历史 上确有记载,但只提及于公元1550年至1552年间发生,除此之外的史料寥寥无几,因此,可以说书中的跌宕起伏都是萨拉马戈的小说家言。所罗门跋山涉水 征程万里,一路上在旁观者眼里多次展现奇迹,但作者并没有安排小说在所罗门圆满到达目的地并救下小女孩的高潮处结束,而是又简短地介绍它在不到两年后即去 世,接着又遭到剥皮和割掌的待遇。题记中说“我们总是到达等待我们的地方”,很自然,这是在强调有生必有死的自然规律。该书是萨拉马戈的倒数第二部著作, 在写作过程中他曾因病住院停笔三个月,一度以为自己将无法完成,可见萨氏在书中有如此的关注重点实属寻常。

  然而,如果就此把该书纯粹当做人生没有回头路的心灵鸡汤,那无疑是对被哈罗德·布鲁姆称为“永远会在西方经典中有一席之地”的萨拉马戈的极大误 解,因为他不仅给读者描绘了沿途的风土人情,更重要的是通过非凡的想象力和深刻的讽刺提供了对社会多个领域批判的角度。作为无神论者,萨拉马戈在作品中一 向不遗余力地批判对葡萄牙人生活举足轻重的天主教会,其中最为突出的是《耶稣基督福音》,由于严重“渎神”,在天主教群体的抗议下,此书在葡萄牙国内遭 禁,萨拉马戈盛怒之下移居妻子的故乡西班牙加那利群岛,再不肯返回祖国。他生前最后一部作品《该隐》是对《圣经》的戏仿作品,同样涉嫌“渎神”。尽管与上 面两部作品相比,《大象旅行记》的主题并不与“神”直接相关,但本书的嘲讽力度毫不逊色,从用普通水想要给大象驱邪、要它在教堂前下跪以人造奇迹的教士, 到迷信大象皮毛可以治病驱邪的普通民众,都成为天主教荒唐的注脚。农夫们因为误解得出结论:上帝是一头大象,最后被证明并不比天主教义更为荒谬。但萨拉马 戈身上可贵的一点是,他并不因为了解人性的黑暗面而愤世嫉俗,批判的文字不会给人硝烟感,而是讽刺中带着怜悯,幽默中带着温情。就像象夫在被问到是不是基 督徒时的回答是“差不多吧”,这与葡萄牙另一位著名的反宗教作家阿尔比诺·佛尔加斯·桑帕约在《冷嘲热讽集》中的回答形成了鲜明对比:“我用我仇恨中的所 有力气恨着上帝”。从另一个角度看,因为萨拉马戈的着力点主要是在天主教上,所以他对印度教的讨论只能算是浅尝辄止,并没有对两者的教义进行深层次的对 比,当然这也并不是《大象旅行记》一书的主题。

  对于另一个掌握权力的阶层即王室贵族,该书沿用了《修道院纪事》使用过的非神秘化技巧,通过聚焦国王、王后、大公等人的私密生活来粉碎他们高人 一等的印象:若昂三世无法流利阅读拉丁文信件,堂娜卡塔丽娜对参政的过分热情……这样的小细节在书中不胜枚举。最近网上热炒的意大利艺术克里斯蒂娜·古格 里的作品瞄准各国元首和宗教领域如厕时的景象,想法与萨拉马戈异曲同工,而这些图片的火热传播证明,即便到了现代,民众依然没有达到平视政治人物的程度, 所以我们才需要萨拉马戈这样不断的提醒。

  在萨拉马戈的不少作品中,姓名都可有可无乃至弃之不用,如《失明症漫记》及《所有的名字》,但在《大象旅行记》中,大象和象夫的姓名更迭与权力 这一主题息息相关。葡萄牙国王不习惯象夫名字的发音,抱怨说改成葡语中的常见名若阿金就好,但最后并未付诸实施;书中最有权力的马克西米利安大公也面临不 熟悉异域名字的类似情况,但他一声令下就把大象和象夫的名字都改了,而这对无权的伴侣只能接受与过往割裂的命运。权力的专横与荒诞在书中还有不少表现形 式,比如葡奥两国在交接大象中无谓的斗智斗勇,只重形式而不重实际需求的队列安排等,但由于命名过程具有从宗教(亚当是伊甸园中所有生物的命名者)到结构 主义和后殖民主义丰富的延展解读空间,无疑是其中最突出的层面。

  最近二三十年西方学界的研究进展,如珍妮特·阿布-卢格和威廉·麦克尼尔提出欧洲建立霸权之前就已经存在全球体系/网络,安德烈·贡德·弗兰克 和彭幕兰对东方在全球史中重要性的强调,都对伊曼纽尔·沃勒斯坦“核心、半边缘、边缘”的世界体系和西方中心论提出了挑战。对葡萄牙来说,直接影响就是地 理大发现先驱身份的重要性遭到淡化。由于数百年间海上扩张一直被当做葡萄牙国史中最引以为傲的章节,因此如何应对就成为关系到国民性的重大挑战。作为 1974年葡萄牙“康乃馨”革命之后才开始主要创作生涯的作家,萨拉马戈一直在不懈思考民主化后的祖国应当如何重构历史。如果说在《里斯本围城史》中,作 者是通过编辑雷蒙多这个角色表现历史阐释的多重性(他在历史书中外国十字军战士帮助葡萄牙人从阿拉伯人手中夺下里斯本这一记述前面加上“没有”,之后仍然 设法让葡军获胜);在《大象旅行记》里,萨拉马戈则是通过各种年代错乱的评论和对比混淆历史和现实的界限。也许只有这样,才是解决葡萄牙人永恒“萨乌达 德”(Saudade,意为对回到过去的不可能的怀念)的惟一良方。

  这种对国家历史和文化的极度关注,造成一个后果:萨拉马戈在获得诺奖之前,虽然在葡语国家阅读界中拥有众多拥趸,但国外读者群体并不庞大。虽然 在写作生涯后期,随着他移居西班牙,越来越被看做是伊比利亚主义的化身,但他仍然认为,自己从内心深处依旧是个葡萄牙人。从某种程度上说,萨拉马戈也可以 说自己和费尔南多·佩索阿的半异名贝尔纳多·索阿雷斯一样,“葡萄牙才是我的祖国”。索阿雷斯自称自己是读到安东尼奥·维埃拉神甫的布道才有感而发写出这 句,而他引用的片段正好是在讲述所罗门王宫殿的建造。《大象旅行记》中的动物主角也叫所罗门,这大概就是萨拉马戈向葡语文学先辈有意为之的致敬。在全球化 背景下,在后现代主义打破精英与大众文学分野的今天,越来越多的作家为了吸引更多的国外读者而追求消除国别阅读障碍。在这种文化图景下细读萨拉马戈的作 品,其追求国家身份认同的特点更为清楚地投射出来。我们应该更珍惜萨拉马戈,这位用深刻的反思与永远的不合时宜搅扰一切时代的文学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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