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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全绳:卓玛的眼泪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05月06日14:43 来源:中国作家网 屈全绳

  飞机在拉萨上空盘旋。高天湛蓝,白云缥缈,布达拉宫的红墙时隐时现。

  凭窗望去,拉萨河两岸的平原山岗上,高压电塔架耸立,高压线纵横交错,强大的电流把社会主义现代化的新生活源源不断地输送到广袤无垠的雪域高原,输送到奔向小康的藏胞人家。飞机下的电网打开我的记忆,8年前小卓玛向我演唱歌曲《逛新城》的那一幕景象又在眼前浮现出来。

  1999年5月,我到西藏山南地区了解藏族退伍战士的安置情况,在一个偏远的牧区找到了旺堆的家。从昆明陆军学院藏族中学毕业的旺堆,是部队的仪表修理工。父亲和妻子相继去世后,家里生活拮据,旺堆同几个退伍战友去深圳打工,留下两个女儿,由六十多岁的老阿妈照料。9岁的卓玛与5岁的妹妹同奶奶住在尚未通电的一间土屋里。世世代代的牛粪烟熏,夜以继日的酥油灯烤,使得不大的屋子四壁像涂了一层黑色的颜料。

  在十多里外读书的卓玛常常是在两头摸黑中上学放学。我去的那天正逢老师外出开会,卓玛与同学被告知不用去上课。我们上午10点多赶到旺堆家时,老阿妈带着小孙女外出采蘑菇去了,卓玛一个人趴在屋子墙角的矮桌上做作业,小脸紧贴着酥油灯的灯光,脑袋随着灯光的晃动微微晃动。东面的墙壁上有一孔小窗,可能是为了防止野兽袭扰,窗孔开得很高,明媚的阳光从窗孔投进屋里,像一束小电筒的灯光平射进来,在对面泛黑的墙壁上落下一小团黄斑,地面上没有丝毫光辉。屋子里光线朦胧,小矮桌上那盏酥油灯的灯焰纤弱而恍惚,黄里透红的火苗像几只爬在酥油灯上的萤火虫,被窗口钻进来的一缕野风吹得东倒西歪。

  高原太阳的光芒与旺堆屋子的黝黑,让我仿佛置身于两个世界。踏进屋子好几分钟,我的瞳孔才看清楚面前这位藏族小姑娘的模样。

  卓玛个头不小,脸庞扁圆,颧骨微凸,浓密的头发被精心编成一条条小辫子垂在脑后。黑里透红的脸色告诉我,她不缺营养,身体健康。可仔细观察,总觉得这孩子眼神里少点什么。本应是清澈纯洁的眸子有些轻微的红肿,浑浊的眼角残留着成年人熬夜后才会渗出的分泌物;本应是活泼灵动的目光有些呆滞,眼神给人以空空洞洞的感觉。再凝目细瞧,这才发现卓玛的鼻孔像两个小黑洞,十分刺眼。一块儿来的同志告诉我,这孩子眼睛先天近视,上学回家后又天天在酥油灯下做作业,烟熏火燎时间长了,视力越来越差。我掏岀随身携带的消毒纸巾,先轻轻擦去卓玛眼角残留的分泌物,又仔细擦干净被酥油灯烟熏黑的鼻孔,再慢慢擦去脸上的泪痕与浮垢,于是一张清纯的女孩子面孔出现在我面前。我一下惊呆了,原来卓玛长了一副小明星的脸形和五官!

  同行的地方同志说,小卓玛虽然还不满10岁,但会唱很多好听的歌,才旦卓玛演唱的《北京的金山上》《翻身农奴把歌唱》《洗衣歌》《逛新城》等等,小卓玛都唱得有腔有调,很受欢迎。看到眼前忽明忽暗的酥油灯,我不由得想到《逛新城》这支脍炙人口的歌曲。1959年国庆节前后,这支吸收诸多藏族音乐元素、生动表达翻身农奴对美好生活憧憬和向往的男女声二重唱歌曲,一经平措卓玛和土登在拉萨演唱便不胫而走,迅速传遍长城内外、大江南北。这支歌的第一段歌词写到:“为啥树杆立在路旁,上面挂满了蜘蛛网呀?电线杆子行对行,纳金日夜发电忙,机器响来家家亮,拉萨日夜放光芒呀。”歌词朴实鲜活,旋律优美动听,生动地唱出了藏族群众游览拉萨古城新貌的喜悦心情,是西藏人民进入新时代在音乐史上的形象记录。它传递了藏族同胞渴望建设更多的纳金水电站,把“蜘蛛网”架满雪域高原的心声;表达了让光芒在藏族同胞心头辉映,让电灯在千家万户闪亮的生活愿景。

  40多年过去了,酥油灯已经成为储存在记忆深处的历史符号,绝大多数藏族同胞正在“电”的照耀和辉映下,享受着日益繁荣的改革开放成果,而小卓玛却趴在酥油灯前,在黑黝黝的小屋里用心读书。想到这里,我的眼眶禁不住潮湿。我克制住即将滚出的泪水,让小卓玛选唱一支她最喜欢的歌曲给大家听。卓玛略加思索,居然开口唱出了我脑子刚刚闪过的《逛新城》。虽然这首二重唱被卓玛一个人用藏语唱得有点跑调,但神情的专注、天真的童趣,让我们一行人充分感受到她对歌曲的理解、对新生活的期待。就在大家为稚嫩的歌唱家鼓掌的那一刻,眼泪从卓玛发炎的红眼角滚落下来。

  卓玛的眼泪感染了我,似乎酥油灯的油烟连我的眼泪也熏出来了。看着卓玛红肿的眼睛,我清楚她的眼泪是为告别丝丝燃烧的酥油灯而流的,是为向往电灯在小屋里辉映而流的。

  临告辞前,我让小卓玛坐到跟前,再次用纸巾擦拭她脸上的泪痕,鼓励她用功学习,奶奶在家时最好到屋子外面读书做作业。我问她需要什么学习用品,卓玛怯生生地摇摇头说她不要什么。卓玛是用汉语回答的,而且说得很流畅。在我的再三启发下,她才细声细语地说,她想在电灯底下读书、做作业。电视里的动画片好看极了,她听同学讲过,她家里不通电,看不上电视。“电!电!电!”我抚摸着卓玛的小辫子,她对“电”的憧憬与渴望像一股电流撞击我的心扉,我只说了一句话:“卓玛,我们来的路上已经竖起了电线杆,你的心愿很快就能实现!”

  从旺堆家出来,乡里的同志告诉我,政府已经在县城附近为牧民建了定居点,旺堆的父亲和妻子离世后,老阿妈心里难过,想在这里多待两年再搬家。像这样的情况还不止旺堆一家。政府的同志还表示,他们要继续动员牧民搬家,同时加快正在建设中的几个小水电站,争取三五年内让这里的牧区永远告别不通电的日子,但动员搬迁的工作还是很难做的!亡灵犹在,故土难舍。我能理解老阿妈不愿搬家的心情,更担心卓玛的视力会变得越来越差!

  转瞬之间8年过去了。2007年6月20日,我到拉萨参加西藏军区“解甲园”离退休干部住宅小区开工奠基仪式。在拉萨河畔建设一座可容纳几百户的现代化小区,是历史性的突破。它标志着西藏终于有了自己第一座正式的干休所,这也标志着全国海拔最高的干休所将在拉萨落成。西藏自治区领导对这个建设项目很重视,纷纷在奠基仪式上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军地文艺工作者表演了欢乐的节目,围观的藏族群众喜笑颜开,《喜马拉雅》《逛新城》等新老歌曲,让历史与现实的旋律在布达拉宫上空交融回荡……

  隆重喜庆的奠基场面在西藏电视台播出后,我忽然接到旺堆的电话,说他半个小时后带卓玛来招待所看望我,还想听听我对卓玛高考填报志愿的意见。在座的部队同志听说我有客人要来,便先后告辞,我也匆匆赶到西藏军区大门外,等候久别的藏族客人。

  大门紧邻马路,一串串汽车灯光为川流不息的车辆开道,不见喇叭响的汽车在马路上留下一阵阵轻轻的沙沙声。街道两旁的店铺上,五颜六色的霓虹灯光忽明忽暗,闪烁不定,与满天眨眼的星星遥相呼应。十多年前街道上空“蜘蛛网”似的电线已被装进地下管网,成为老一辈拉萨人记忆中的昔日辉煌。装饰迥异的路灯和商家门口夸张的灯箱,像一个个用电光制作的七彩炫影,把雪域古城点缀得光怪陆离、如梦似幻。

  我正在漫步张望,一辆白色小轿车在面前缓缓停下。车门刚打开,旺堆便从驾驶座上挤了出来,两步跨到我面前,敬了一个只有经过严格训练的军人才能敬的标准军礼。旺堆身后,站着从副驾驶座上下来的高挑女子,像个十七八岁的女学生。不等我张口询问,旺堆连忙指着女孩说:“卓玛,快问爷爷好!”卓玛?白炽路灯下,看着面前这个戴着眼镜、文静腼腆的女孩子,我吃惊不小,一时无法把记忆中那个被酥油灯熏成红眼角、黑鼻孔的小卓玛和眼前这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叠加在一起。旺堆瞅着我的怀疑神态,又笑着说:“首长,她就是你那一年看到的小卓玛,今年都快18岁了,马上就要高考,我们想听听您的意见,看看上哪个学校、报什么志愿好。”

  旺堆父女俩在客厅坐定。我仔细打量卓玛,在眼前卓玛的脸上搜寻当年卓玛的影子,但了无痕迹。眼前的卓玛,脸色白里透红,度数很深的眼镜片遮不住一对清澈透明、顾盼生辉的眸子,端庄的鼻梁下纤尘不染,婉尔一笑时露出的牙齿整齐洁白,更让明眸皓齿的卓玛显得清纯娇美。我对旺堆赞叹道,卓玛可真是灰姑娘变成白雪公主了。

  旺堆告诉我,2002年,他就把母亲和两个女儿接到拉萨来住了。现在家里各种电器齐全,从电动酥油机到电热酸奶机,从电热毯到电烤箱,从洗衣机到电冰箱,一应俱全。卓玛也笑着说:“阿爸开了个电器门市部,我还学会了排除电脑的小故障。爷爷看,我的红眼病也彻底治好了!”说完她轻轻地摘下眼镜,轻声细语中流露出柔情的自豪和按捺不住的喜悦。我这时才发现卓玛双眼汪汪,雪白的灯光下,一颗颗晶莹剔透的泪珠,正从她绯红的脸颊上滚落下来。

  看着两腮挂泪、笑容灿烂的卓玛,我被感动了。8年前看到的泪水和今天看到的泪水,虽然是同一个卓玛的眼睛中流出的,但期盼电灯照明的泪水与喜极而泣的泪水肯定不是一个滋味!

  听完旺堆和卓玛的介绍,我不假思索地说:“高考就报和电有关的专业,因为电改变了西藏的面貌,也改变了你们一家人的命运!”

  送走旺堆和卓玛,已是夜里10点多钟。我登高远眺,万家灯火在拉萨的大街小巷闪烁,欢快的音乐从四面八方传来,可是在我的耳朵里,此时此刻仍然回响着卓玛稚嫩的歌声,流淌着《逛新城》的旋律。

  夜阑人静,我又一次意识到,人类文明历史的每次重大进步,都会伴随着能源的推新与更替。在社会生活科技含量越来越多的今天,“电”作为现代能源的始祖,其他物质仍然无可取代,他所繁衍异变的新能源,都会因袭其优势基因,在人类祖祖辈辈的生活中,放射出新的光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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