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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燕霞:无常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05月06日14:33 来源:中国作家网 温燕霞

  山高,日头落得早,风有些冷,嗖嗖地从郁郁葱葱的树林里往外扑。无常从山涧饮了水,老迈的脚有些软,他定定身,想蓄些气力,不料一回头,却差点 吃惊得摔倒。碎金的暮色下,一个红衣女子卧倒在地,长长的黑发在风中翻出一波又一波的浪涛。当黑发的浪涛终于平息时,无常的目光被萦绕住了。

  他看见了一张绝色生香的脸。

  无常虽然已经很老很老了,而且对人世也觉得陌生与隔膜,但他仍然无法克制心中那股好奇。他的好奇并非源于女人的美丽,他只是觉得隐居在这座山中 已经40多个寒暑,记忆中早已不知女人的具体形态是怎么个样子。虽然他诵经时偶尔也会在心中掠过这个字眼儿,但那时的女人仅仅作为一片闪动的裙裾而存在。

  无常想拾回关于女人的清晰概念,所以他慢慢地让双脚将佝偻枯瘦的身子送到女人边上。女人昏迷的样子挺安详,甚至有些像无常年轻云游时见到的卧佛。

  这女子是个什么人物呢?看着容貌,定然出于高贵人家。可她的眉却又蹙得这样紧,肤色惨白,表情凄楚,伸展在地上的手腕似有鞭痕,也许,是逃出来的吧?

  无常闲置了几十年的某部分脑筋重新动用。他听见有怪异的声音从大脑内面敲击耳朵。这声音使他想起一个怪诞的场面:一头牛牯在朽木上有力地踏步,朽木嘎嘎乱叫,惊起群鸦。纷飞的尘土中,无常发现生命原是一条自上而下的河流,永无回返。

  人世无常,惟佛性永在。

  无常凝视着女人细致的脸庞,似有缤纷的色彩从遥远的地方汹涌而来,不过旋即便逝去。

  无常偾张的血脉重又陷入古潭的沉静。他揉揉昏朦的双目,发现天公已将灿烂的幕衣换下,此刻,它威严的身躯上披着件黯淡的袍子。

  无常捻动佛珠,踅回洞里。

  这个洞,无常叫它葫芦洞,无常通常只在葫芦的大肚子里活动。自47年前无常发现它以来,这个葫芦肚子便成了无常和尚的另一个母腹。它以它的静 穆、深邃和庄严孕育了一个与众不同的佛门弟子。这个弟子年少时曾是个无赖,他甚至有杀母的念头。后来,在一个距今已相当遥远但在当时却绝对新鲜的日子里, 他被高僧点化,于是誓志皈依三宝。当法号无常的那个青壮汉子素衣芒鞋地踏破一春的寂静,来到这山洞前时,无常的心便成了一点萤光,悠悠地飞往青藤掩映因而 愈加深不可测的洞口,灵魂的暗室似乎因此袅起了一丝佛的灵光。

  无常住进了葫芦洞。

  这一住就是47年。这47年间,他不但没下过山,甚至连那道涧都没有跨过。由于长年累月吃野果树根,无常日渐孱弱,偶尔临涧自照,竟有隔世之感,但也就此明白,此时的无常是真正的无常了。

  无常无疑是个野和尚,可他的礼佛之心,却世间罕见。这罕见不单单因了他的坚决,更在于他的独特。

  不识字的无常决心用自己的血液当墨汁来抄写全套《大方广佛华严经》。这套经书是点化他的那位高僧赠馈给他的。高僧圆寂前目光一直落在那套生绢订 成、撒了金粉的经书上,神情圣洁而又幸福。尽管无常并不知道上面写的是什么,但他每日摩挲经书时,却能从中体味到心灵的震颤。那种震颤令他善良令他宽容, 他于是明白高僧以前为什么会用那样的虔诚来诵读经文了。

  无常坐在那块已经磨得非常光亮、润滑的青石板上。趁着最后一点余光抄经书。他先用银针将左手的食指刺破,尔后用右手拇指猛掐一下,将血挤出,这 才用高僧留下的狼毫笔调上金粉,在细白的绢布上慢慢地摹着。他摹得相当仔细,也相当的像,有时打开写好后又被卷起的那匹绢布来看,他自己都有些迷惑。他想 他和高僧已经越来越相像了。有时他甚至会以为自己就是那位几十年前就已羽化的高僧。这种感觉使他觉得强壮,便连皮肤上已经溃烂的针眼也似在刹那间愈合了。

  佛其实并没有躲着供着,香火只是俗人送的礼物。真正的佛站在善人的心里。佛是使人向善的。善人是佛的凡胎肉身。

  几十年前一个萤火乱飞的夏夜,高僧仰望星空如是说。

  现在,无常也这样默默地在心里对自己说。

  夜,已经真正的来临,没有星,没有月,天空暗蓝得令人想流泪想说话。无常摸着身上披的破烂葛衣,第一次觉得也许用写经文的绢做衣裳可能穿得更舒 服些。只是这个念头一涌上来,无常就将其扼杀了。为此,他将惩罚自己禁食两天。他相信自己能做到这一点。47年来,他的定力已长进到旁人难以企及、难以理 解的程度。有一年春天,一条蛇顺着脚往他身上爬,他眼都没眨一下,后来那条蛇又绕过他的脖子顽皮地从背上溜下,他回首时看见了那条蛇铲子一般的头,于是无 常笑了。

  可是此时此刻,无常却在为一种声音所烦恼,以往山涧的噪声在他是入耳不入心的。无常觉得礼佛已使他逐渐接近神了。然而,今天这是怎么了?洞外哀 婉柔细的哭泣声虫子似的啮咬着他的耳膜心房,让他感到隐约而尖锐的痛楚。无常拿针的手已经开始抖动,好不容易戳进肉里去了,却不见血出来。在他抄经的几十 年间,这可是头一次遇见的稀罕事,他转而用针刺手腕、舌尖,均如此。无常以为是针钝,便凑近纱布裹住的萤囊,绿莹莹的光里,银针闪烁着眩目的光芒。

  世上无难事,只要认得真,铁杵也能磨成针。无常的思绪被银针的纤细激活了,乱纷纷飞作一团絮。他记得当初带来的是几十根缝被子用的粗针,不想几十年时间下来,粗针也被他的皮肉给磨细了。

  无常忽然有些恐怖。

  外面是那样的静,只有虫在鸣。偶尔风从树间吹过,那种窸窣声也极轻柔。

  那个女人,那个女人。呸呸!

  无常弃了针,开始闭目合十。心中仍有裙裾曳过,是红色的裙子。

  罪过!罪过!佛说,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大千世界,碎为微尘,何况红裙乎?

  无常紧急之下翻出很有限的几句文诌诌的佛训,试图稳住那颗浮躁的心。这样约摸过了刻把钟,他总算能够平心静气地聆听睡鸟的呢喃了。

  纱囊里的萤在扑翅,萤火有些飘忽。无常动了动疲倦的身子,知道自己已没有多少时间可以浪费了。夏天眼看就要过去,到大雪封山,无常只能蜷在山洞 里,靠贮藏的番薯度日。几十年来,他已摸索出利用沙土来保存番薯和薯干的独特方法。前些年,他即使再饥再渴,除冬季以外的日子,他都不会去动用番薯,他明 白寅吃卯粮意味着什么。然而,近两年,他却时常发馋病,动不动就想到洞外刨番薯吃。他想他是真的老了,说不定哪天就会升天伺候佛祖。对于无常来说,他并不 怕圆寂,问题是他的夙愿未了:81卷的《大方广佛华严经》他才抄了80卷!

  还有一卷,这个夏季无论如何得抄完。

  无常下意识地捏了捏老掌,眼前依稀现出那几个施主满含期望的面容。三匹绢,一斤金粉,还有几套缝制细密的法衣。无常不能辜负他们的一片善心。几十年酱醋油盐的尘世,他们一样也白发苍苍了,流水的人间啊!

  无常眼角微润,定定神,继续用针刺自己。这次他专刺血脉,血脉亦无血。无常起身走到洞的深处,朝世尊的小木雕像噗地跪下,泪水曲折地越过道道沟梁淌下。

  无常没有听见佛这几十年不曾间断的明示。佛沉默着,在洞的深处。

  无常惶惑地站起。他得反省自己做错了什么。

  抑或佛祖只是以此来暗喻他该走了?

  无常一念及此,不由得失声恸哭。47年来,他彻底摈弃了人间,做了一名不食烟火的真正隐者,他的所求,不过是以血代墨来抄完那卷帙繁浩的经书,这难道也是忤逆吗?

  无常不明白。无常也不服气。他继续用针向自己挑战。然而,他的血似乎已经干涸。无常无奈,只有打坐冥想。

  这时,山风大了起来响了起来。女人的呜咽箫声般从洞口灌进,袅袅不绝。无常顿觉红尘万丈,并在自己面前织成一道锦绣罗网,无处可逃也不愿逃不想逃。无常猜那道罗网大概很柔软。

  女人的哭声近了。她在对天对地对山林哭诉一个烟花女子的辛酸。到后来,女人的哭声似一匹惨烈母狼的嚎叫,有一种锥心的味道。

  佛,佛,你听到了吗?

  无常不由自主地站起身踱到洞口,洞外有一方天,暗蓝色的,不知何时已被一弯眉月染得晕白。远近的山峦树林,比白日多了几分阴柔。女人的呜咽此时如泉水淙淙,从容不迫地漫过天地之间的一切。无常踌躇良久,仍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去探询一下。

  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妥的,只是给她饮口水,吃几只番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呢。

  无常尽量说服自己迈出洞口。

  然而,无常终究还是跌坐回原来的石板上。他无法忘记高僧的教训。高僧昔年立志写血经,而且事情已经做了一半了,却因一日动了色心而功败垂成。

  欲写血经,则不可接触女子,便连衣裳毛发亦不可,否则……

  无常不愿重蹈高僧的覆辙。他的苦心不能因此而付诸东流。

  无常于是充耳不闻女人已经嘶哑的哭音。尽管他听得出这声音里掺杂有恐惧、绝望,他也知道附近已有猛兽在逡巡、窥视及至逼近,几十年的山林生活已使他具备了灵敏独特的感觉,但他还是保持着那种安静的姿势,准备再一次朝自己的肉体施虐。

  针终于又被举起,仍是无血。

  无常惊恐地捏住枯瘦的手腕,发出一声绝望的号叫。

  我要死了我就要死了,可我不能死不能死,真的不能死啊!

  无常的额贴在潮湿的地下,泪水滋养了一片青苔。

  天地忽然岑寂得让他耳痛。

  女人也许已经死了吧?无常倏然惊起,电光火石间,他做出一个让自己也惊愕的举动。

  无论如何,哪怕功亏一篑,他也必须给那女子送些吃食去。女子若肯,就让她进洞安歇。至于无常自己,洞外偶尔打坐一夜也未尝不可。

  无常那颗苍老的心被怜悯泡得异常松软。他很容易就从自己作的茧中破壁而出。他体会到飞的轻松与自由。

  无常走出了山洞,四处转了一圈,却没见女人的踪影。无常又绕了更大一个圈子,搜巡得更为仔细了,还是不见红衣女子。

  洞外,一切都与平日无异。

  无常迷惑地愣怔了一会儿,心想那女人大概摸索着下山去了。尽管如此一来,他的血经似又可以完成了,但他内心并没有多少兴奋。

  老来做错事是无法弥补的,因为已经没有了弥补的时间与机会。

  无常很为适才自己的冷漠、自私感到羞愧。说来也怪,就在他橘皮般的两颊感受到血液的冲击而骤然升温时,他意外地发现女人已坐在他写经的石板上了。淡月下,她的眉目酷肖世尊的雕像。

  “女施主,这是一点食物,请笑纳。”

  无常恭敬地将陶钵送到石案上,同时躬身欲退。这时,红衣女人忽然朝他莞尔一笑。

  “无常,自即刻起,你是真佛了。”

  女人话音甫落,无常已然跪倒在地,诚恳地磕了几个响头。

  “谢世尊。”

  无常说,同时有汗自眉间缓缓滴落。这声音,他太熟悉了。这些年来,它几乎时刻在他耳边回响。有时他甚至误以为那本来就是他自己的心声。

  无常许久不敢抬头。等他终于鼓足勇气抬起沉重的头时,洞内一切故我。惟一的区别便是萤囊大亮,照得洞内明晃晃的,并且空气中弥漫着馥郁的檀香味。

  无常来到洞的深处。世尊的像仍伫立原处,只是萤光下,唇边多了一抹会心的微笑。

  世尊原来有颗不老的童心呢!

  无常再次膜拜。隐约间听见世尊在和他说话。可无常这次没怎么听明白,原因是他忽然间发现顶门处有光亮透进,纷扰的世间万象一一在那儿掠过。无常 看见年少时的自己。毋庸置疑,他那时年轻英俊,然而,那股戾气却使他显得猥琐卑微。后来,他又看到了现在的无常,一个鸡皮鹤发的丑陋老头,可顾盼举止间, 自有股仙风道骨,叫人不由得不暗叹。

  世间所谓美丑善恶,原本看不得表象的。有时,不为恶也即作恶,不为善却可以不为恶,这其间,一念之差矣。

  无常感到了顿悟的喜悦。

  看来,高僧说得对,佛离人并不远。他是人的兄弟也可以说是影子,只要愿意向善,每个人都能让佛长驻心田。有时形式上的佛并非实质上的佛,而不具备佛相的,却可能是真正的佛。

  无常揭开几十年来一直蒙在心田的神秘纱巾后,精神竟然顿时倍增。

  剩下的一卷佛经,不几日就抄完了。

  但,无常已没有预期中的那份激动。他只是在平静中接近了一个难以企及的境界。所以,当他回首人生时,他感到的仅仅是庆幸而非懊悔。

  这一辈子,他有三分之二在为佛而苦行。佛不知是否赞赏他这种举动。对此,无常心中没有底。

  那么我自己呢?

  无常有些惘然了。

  佛说人人都有佛性,且佛常驻平常心间,那么,他又何苦做这种皮毛上的佛?

  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倒不妨一试。

  无常这样冥想了三天三夜。在他的意识中,其漫长可与达摩面壁的9年相媲美。

  三天之后,无常结束了长达47年的隐居生涯,从山洞里走了出来。

  他下山了,挑着两部经书和那尊木雕像,步履艰难而又轻快。

  后来,在山下的某座破庙里,多了个老头儿,老头儿心极善,收养了好几个荒年中走散的孩子。

  人们虽然不见他吃斋念佛,但都不约而同地称呼他佛爷爷。

  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无常。

  温艳霞,高级编辑,现任江西广播电视台江西 交通广播总监。已出版长篇小说《夜如年》《红翻天》、报告文学《大山作证》、散文集《客家我家》、长篇散文《我的客家》等13部作品。根据《夜如年》改编 的电视连续剧《围屋里的女人》曾在全国热播;《红翻天》曾获第十一届全国“五个一工程”优秀图书奖;担任主创的11部广播剧共获得9次“全国五个一工程” 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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