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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傣族牛亲家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04月24日11:17 来源:中国民族报 艾吉(哈尼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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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哈尼族与傣族结成牛亲家,在我的故乡云南红河是一种由来已久的习俗。

  傣族住河坝,春天来得早,栽秧也早;哈尼族住山上,栽秧晚。两个民族的两家人或几家人,共同饲养一条或几条水牛,牛自然成了共同的财产。河坝需要牛的那段时间,由傣族那边管理、放牧;山上耕作时节,牛交给哈尼族这边。大体上,双方对牛各负责半年左右。牛死了,分肉吃;生牛犊了,也各有一份。牛像一股绳子拴住河坝和山上,来来往往中,在牛亲家的基础上,双方渐渐发展为人与人之间的亲戚。两个民族的亲戚关系,通常不是靠婚姻,而是靠牛牵的缘分。

  牛,以特使的身份,在两个寨子之间建立起和睦相处、团结友爱的坚固联盟。牛在河坝好几个月了,赶回山上时,跟同伴变得有些陌生,语言听不懂,沟通不了。它们之间要过好几天才能恢复亲密的关系。在山上一段时间后,把它们送回河坝去,同样得经过一个过程,才能习惯河坝家庭的生活。而这些牛在两边生下的后代,则融入了两种血统。

  2

  改革开放以后,牛卖给私人,没过多久,就又恢复了家庭间的牛亲家关系。我们做儿女的出门在外多年,不清楚牛的事情,不知我们家什么时候有了傣族牛亲家。有回过哈尼族大年“苦扎扎”,家里来了一个傣族人,父亲说是河坝的牛亲家。他是土台村委会昆林村人,姓陶。他顶着一头蓬乱的头发,像肥料不够的韭菜,大概晒多了辣日头的缘故吧。身上穿一件灰蓝衬衣和红背心,黑裤子是外地商人拉来街上卖的便宜货,脚蹬拖鞋,整个儿是朴素的劳动人民的形象。

  我们坐下来喝酒,相互间不称兄道弟,直接称呼亲家。傣族住的地方热,可能喝下去的酒也散得快,因此,傣族男人普遍能喝酒,亲家也很有酒量。我们一边拉拉家常,一边互相劝酒。初次见面,我们却像交往多年似的那么熟悉。此后每次过年,亲家几乎都会爬几个小时的坡来我家,住上几天,变成了我们家地地道道的亲戚。

  有一年,亲家打电话来,说要到城里我家来玩。我去车站接,他和一个堂哥拉了几百斤荔枝、一大袋米。我问他为啥拉这么多东西。哥俩笑笑说:“荔枝多着呢,米是新米,好吃得很。”我不习惯说漂亮话,心里却很感动。把他们安顿在家里住,尽自己所能拿出烟酒、饭菜招待,还叫岳母陪他们去逛公园、看动物。我特别在乎做人之道,生怕无意中的一个动作、一句话伤着他们的心。

  玩了几天,他们说农活忙,要回去,我挽留不住。“亲家,麻烦了,麻烦了。”朴实的话语说得让我羞愧。我只好以“以后再来玩”这句客套又真诚的话送别。后来,我一家一家地给朋友们送荔枝,总不忘说上一句:“是我的牛亲家大老远送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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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结成亲家的牛早就死了,也没有留下后代。我们和牛亲家的情感却没有断。亲家好多次请我去他家玩,荔枝“熟”时更是三天两头打电话,他说汉话发音不准,总说:“亲家,荔机(枝)熟了,上(下)来。”直到2009年的“五一”假期,我终于下决心去认认亲家的门,还约好到他家吃饭。

  中午十二点多钟,我和一群亲戚朋友从红河县城往亲家家里去。河谷的天气,跟火烧一样。有一截路车子不好走,我们便步行,正好可以看风景。虽还不到最热的时候,但那一年雨水偏少,河谷堆积大量的热气,风不管用,身上汗水直淌。

  蹲在村口等待的亲家,把我们引向他家。这个叫昆林的村子只有三十多户,穿过一条不长的小巷,便到了他家。房子是旧式的土房,不宽敞,不像富裕起来的那些傣家,有一大幢钢筋水泥房。

  在略显拥挤的堂屋,主人摆好了两桌丰盛的饭菜。正在摆碗筷的身着传统傣族服饰的中年妇女便是亲家母,一见我们进门,她就亲亲热热地打招呼:“亲家,来来来,坐坐坐。”好像我以前来过多次似的,一下就让我无拘无束了。这里不讲什么身份,没有虚情假意的礼节,而是充满了家人的亲情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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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喝酒的男人坐一处,女人们分坐另一处。傣族好客,说话跟栽田种地那样实实在在。“亲家来,高兴了,喝点。”酒碗一动,大家不活跃也不行了。你敬我,我敬你,一圈又一圈。在这样友爱的聚会中,不知不觉过去了几个小时。我说得最多的一句是:“我们是亲戚,大家要常相互走动。”

  亲家有三个娃娃。一个女娃嫁到内地,一个嫁到本地另一个傣族村,儿子守在家里。他们两口子的年龄比我稍大点,有吃得干得的力气。占着天时地利,家里有甘蔗、木薯等经济来源。田地就在出门不远处,要干活了,扛起锄头就成。不像我们老家在山上,缺少支柱产业,爬半天坡,流下一滴汗难换回一颗米,为一块钱苦断了几根肋巴骨。

  当年,十多岁的我穿着缝满补丁的解放鞋,无数次从山上的村子,走几个小时的路到县城。渴了喝箐沟水,累了在树荫下歇脚。昆林村边是我往返必经的一条路。我不知道它叫昆林,只认得是傣族村子,隐藏在荔枝树、芒果树下。想起当年一个包里装冷饭的少年,孤孤单单地走路到县城,为了见世面,为了求学改变命运,在风雨和阳光中喘着粗气跋山涉水,真的仿佛活了两辈子。

  我抖出往事。亲家问:“你当时咋个不进家里玩呢?”我说:“那时,我还认不得你啊。”以前,我们谁都不可能想到,有朝一日会以这样的感情,坐在同一张凳子上,一声声称呼着“牛亲家”,一口口喝下“同心酒”。

  离别的礼物是一大堆本地特产荔枝,礼重情亦重。我们没有握手的习惯,像平常送人那样只说客气话,说心里话。“慢走嘎,来玩。”“不要送了,回去吧。”留下的在村口目送,送走的被车子在灰尘中拉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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