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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仁青:情歌考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04月24日10:16 来源:光明日报 龙仁青
插图:郭红松插图:郭红松

  在我的家乡安多藏区,有一种民歌曾经广为流传。人们说起这种民歌,都会赞叹其规模之宏大:“几天几夜也唱不完呢!”这句话,几乎成了对这种民歌的最后评价。这种民歌,叫“斯巴鲁钦”,男女对唱,内容多是表达男欢女爱的,属于情歌的范畴。其中,“斯巴”这个词,在汉语中与之意义相近的词有“世界”“世间”等,但也不尽然,比如,在藏语中,这个词经常与“老人”组合在一起,“斯巴老人”,指的是一个可知古通今,能预知未来,所言即是真理的老人。所以,这个词,也就只有那些德高望重的老人们用,只要听到老人们说“斯巴老人”如何如何说的时候,那么在这个词之后引用的那些话,一定是金玉良言,是不能辩驳的。也因为此,一般年轻人是不敢轻易用这个词的。再说“鲁钦”这个词,“鲁钦”可以直接翻译成“大歌”,我想“大”这个字,一定是指其规模宏大,由此我也猜测,侗族的“大歌”一定也是很长很长的。把“斯巴”和“鲁钦”放在一起,足见它在父老乡亲心目中的地位。

  “斯巴鲁钦”已经到了濒临失传的边缘,只有少数人还能够唱诵,其中,在我老婆的家乡就有一位。他叫图丹,是我老婆儿时的玩伴,他们俩人的关系,可以用两小无猜、青梅竹马之类的汉语成语去形容。据我老婆说,小时候,他们经常在一起玩,抛“羊拐子”啦,把羊粪蛋捏在手心里、让对方猜几个啦之类牧区儿童们常玩的游戏,他们都玩遍了。那时候,图丹的阿爸是一个民间艺人,但凡婚丧嫁娶之类的事,绝对少不了他,特别是那些需要诵唱、赞说的环节,没有他几乎不能进行下去。据说图丹的阿妈,就是因为他阿爸的一首情歌拉伊所吸引,嫁给了他,后来,图丹阿妈就把他阿爸叫“唱歌骗人的人”。图丹遗传了阿爸的歌唱天赋,在我老婆家乡的寄宿制小学上学的时候,图丹就是校宣传队的副队长,经常穿上比他们平时穿的衣服要夸张许多的藏装,到公社,甚至到县上、省城演出。我老婆记得,就在她上三年级的时候,学校给他们校宣传队每人做了一套军装,还购买了花鼓,也正是那套军装和敲打花鼓的铿锵的声音吸引了我老婆,我老婆就通过当时当队长的她老爸,也成了校宣传队的一员。这也让她见识了图丹这个和她小时候一起玩“过家家”的男孩的风采。他不但会唱《我是个公社的小牧民》《雪山上升起红太阳》这样的歌,而且会唱《香呀热洛》《阿香洛洛》这样的民歌。一次到公社演出,回来的路上,他们坐在一辆大卡车的车厢里,十几个孩子,我老婆和图丹紧挨着坐在一起,其他人,可能是因为连续两天的演出,有点累了,都有点昏昏欲睡,而图丹却精神饱满,和我老婆聊了许多的事,也就是在那一次,我老婆第一次从图丹嘴里知道了“斯巴鲁钦”这个词。

  “我爸爸会唱的!”汽车发动机的声音很大,他扯着嗓子,高声说道。

  “怎么唱的?”

  “我还不会唱,等我学会了我给你唱!”

  “你什么时候能学会啊?”

  “我阿爸说了,等长大了,就教我唱。”

  “啊,那要等很长很长时间吧?”

  “我不知道!不论什么时候,只要我学会了就给你唱!”

  “好!”

  我老婆给我说起小时候的这段经历,作为回应,我也把上中学时有过的一段惨淡的情感经历添油加醋地夸张一番,讲给我老婆听。

  有一次,老婆又说起了她和图丹的一些事情。

  那时候,他们已经到县中学去上学了,寄宿,吃食堂。不知道什么原因,食堂里每天的饭菜都不够学生们吃,一旦去晚了,就有可能吃不上饭。每天到了打饭的时候,每一个窗口前,看似排着队,也还算有秩序,但那种争斗,却就是在这有秩序中进行的:他们以朋友、哥们这样一种帮派的形式占据着窗口,不是这个帮派的,是不可能在这个窗口买到饭菜的。但我老婆不用担心这些,每天在食堂打饭,冲锋陷阵的事理所当然是图丹为她做了。所以在整个中学期间,我老婆虽然知道食堂就是战场,但她就像是一个后方指挥部的士兵,根本没见前方战场上的烽烟与战火。那一次和老婆聊天,她还说起了图丹带着她去学校后面的防空洞的事。

  “他给我唱了拉伊!”我老婆说。

  拉伊是流行在我的家乡安多藏区的一种情歌。唱拉伊有很多的禁忌,不能在家里唱,也不能在村里唱,只能在山野里唱,即便是在山野里唱,也要注意身边有没有相互有血缘关系的人,如果有,同样不能唱。

  “他给你唱了什么?”我悻悻然地问道。

  我老婆想了想,居然唱了起来:

  肌肤与丝绸之间,

  想有个贴身的机会,

  没有金质的纽扣,

  丝绸穿不到身上。

  阿哥与阿妹之间,

  想有个贴心的机会,

  没有好听的拉伊,

  姻缘来不到心上。

  当时,图丹唱完这首歌,我老婆听了很激动,便由衷地说:“你唱得太好了!”

  “我以后天天给你唱!”图丹也很激动。

  “你说的那个‘斯巴鲁钦’你学会了吗?”

  “阿爸说等他不行了,就教会我!”

  “啊,这么可怕啊!”

  “只要我学会了就给你唱!”

  “那是什么时候啊,可能到时候你都不行了呢!”我老婆开玩笑说。

  “就是我不行了,也给你唱!”

  我老婆说这些的时候,我心里酸溜溜的。于是我问老婆:“然后呢?”

  “什么然后啊,没有然后啊!”我老婆说。

  “你们没亲嘴吗?”

  “……”我老婆惊愕了一下,朝着我的肚子给了我一拳,“你胡说什么呀!”她说。就在我老婆准备给我第二拳的时候,我一边躲避着,一边说:“我们亲过嘴呢!”

  “什么?”我老婆又惊愕了一下,问我:“跟谁亲过嘴?”

  “就那个,我的中学同学!”我说。

  我老婆斜着眼睛,狠狠瞪了我一眼。

  该说说我老婆唱歌的事了。

  我老婆小时候进了宣传队,到了中学,就是图丹他们班的文艺委员——据说,原本这个头衔是属于图丹的,是图丹“让贤”的结果。我老婆中学毕业那一年的藏历新年,县上搞了一台新年晚会,安排我老婆唱一首民歌《扎西秀》——据说,这首民歌也是让图丹唱的,但是,就在那一年,图丹的阿爸真的就不行了,图丹回家奔丧,需要陪陪沉浸在失去丈夫的巨大痛苦当中的阿妈,加上藏族守孝期间不参与任何娱乐活动,这首叫《扎西秀》的民歌的演唱,便落到了我老婆身上。那一年,省上专门派了一个剧组来录像,其中做导演的听了我老婆唱的歌,说省上的文工团正在招收歌唱演员,我老婆完全可以去试一试。剧组回省城的时候,一顺就把我老婆也带到了省城。

  我老婆就这样成了文工团的一名歌唱演员。据说,收到录用通知的时候,我老婆还专门去找图丹,图丹因为阿爸去世了,担心阿妈一个人孤苦伶仃,便退了学,打算就此做一个牧民,在家里照顾阿妈。我老婆找到图丹,以一个少女的大胆和羞涩,表示她愿意为图丹放弃这个机会,图丹听了,一脸愤怒,大声叫起来,说,这是一个可以让家乡那些动人的民歌走得更远的机会,如果我老婆不去,他这一辈子都不会再见我老婆一面,说着扬长而去,头也没回。我老婆看着图丹渐行渐远的背影,哭了。

  不久我老婆就踏上了去省城的路。而就在那一年,我大学毕业,分配到了一家民间文艺团体工作,我从事的工作,正如作家余华在他的《活着》里写到的,是一个“游手好闲”的职业——去乡间收集民间歌谣。这个工作其实一点也不游手好闲,我个人还认为充满了意义。也就是我工作的原因,让我获得了爱情,认识了唱民歌的我老婆。

  认识我老婆的第一天,她就给我说起了“斯巴鲁钦”的事,这让我这个自以为对藏族民间音乐略知一二的人大吃一惊。

  “你也知道‘斯巴鲁钦’啊!”我惊讶地问着,又补充道,“快失传了的!”

  “是的。我家乡还有人会唱。”

  “真的吗?”我大声叫起来。

  我老婆惊愕地看着我。

  “斯巴鲁钦”就这样成了我不断去找我老婆的理由。我很快就向我老婆提出了要见见她家乡那个会唱“斯巴鲁钦”的人的要求。

  我老婆告诉我,他叫图丹。

  “老大爷他多大了?”我问我老婆。

  我老婆呵呵笑着:“老大爷他跟你差不多大!”

  “啊,那我更得见见啊!”我吃惊着,大声叫起来。

  我老婆歪着头,看着我,说:“你的样子还真有点像他。”

  那时候我老婆已经是我老婆了。记得还是刚刚结婚的时候,我和我老婆一起去看电影,电影叫《悲情布鲁克》,讲的是一群潇洒的骑手的故事。从电影院出来,我抓住我老婆的手,感叹道:“真是一群汉子啊,我要是没去上大学,留在了老家草原上,我也要做那样的骑手!”

  老婆看着我,冷不丁说:“我要是留在老家草原上,我可能嫁给了图丹!”

  说完了,老婆这才像是忽然意识到什么,吐了吐舌头,抓住了我的胳膊。

  当时,我老婆这句话把我给噎住了,一直从街上到了家里,也没说一句话。

  也许就是这句话的原因吧,我后来再也没有要求见图丹。

  等我真的见到图丹时,已经是十几年以后的事了。

  省上召开“非遗”继承人命名大会,图丹作为民歌继承人来参会。那天,我们单位领导临时有事,要我替他去开会,于是,我有机会坐在主席台靠边的一个位置上。

  继承人们都戴着红花,坐在会场的第一排,与主席台咫尺相对,与我们大眼瞪小眼。我略微感到有些不适,侧眼看坐在旁边的几位领导,却个个安之若素,面无表情。便心想,这当官儿的,还需要练出这么一种功夫。

  继承人中,图丹也坐在其中。当我和图丹的目光相遇,他朝着我点了点头,我感到一股短促的电流忽然从我的心头迅速闪过,我立刻知道那人就是图丹。

  会间休息,图丹走过来和我握手,他伸出手,笑着对我说:“我是图丹!”

  “我知道,我知道!”我抓住他的手,使劲儿握着,心里却有些莫名的慌乱。

  “我是琼卓的老乡。”图丹接着说。他说的琼卓,是我老婆的名字。

  “我知道!”我说,“我老婆说,她要是在老家草原,他就嫁给你了!”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冒出这么一句。

  图丹愣怔了一下,朝着左右看看,说:“她跟小时候一样,说话没个遮拦!”

  我意识到我刚才那句话的不妥,便又说:“她经常说你会唱‘斯巴鲁钦’!”

  图丹笑了笑,说:“是我阿爸教给我的,我给你家夫人谈起过。”

  “这可是你的财富啊!”

  “也不是我一个人的财富,大家的,这不,我是传承人啊!”图丹指着胸口的红花说。

  “也可以是我的吗?”我开玩笑道,感觉心里莫名的慌乱平息了不少。

  图丹看看我,说道:“你是做民间文化工作的,专业人士,只要你能让它传播得更远,它就是你的!”

  “谢谢!谢谢!”

  和图丹认识了,彼此也留了电话,但我们之间的来往却很少,少到几乎没有。那次大会,几乎成了我们正式见面的唯一一次。当年图丹来省城,我老婆也是知道的。记得当时,我从会上回来,老婆就问我:“见到图丹了?”

  “见到了,我们还聊了好长时间!”

  “你们都聊了些什么?”

  “聊了‘斯巴鲁钦’,还聊了你!”

  “聊我?聊我什么?”

  “他说你是个好女人!”

  “……”我老婆听了,停顿了一下,又问,“你没请他到家里来坐坐吗?”

  “请了,他谢绝了。”我说着,侧身去看别处,躲开了我老婆的眼睛。

  “是吗?”我老婆脸上明显有了失望和惊异的神色,审视地看着我,我急忙点点头,说:“他说他以后一定来咱家。”

  “哦……”

  前几天,我接到一个电话,是我老婆她们老家的乡政府打来的,打电话者自称是乡上的秘书,他说图丹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

  “车祸!”

  “在哪里?”

  “在到乡上的路上,他本来打算是要去省城找你的。”

  “……”我决定马上赶到我老婆家乡的乡政府去。但我没有告诉我老婆,直到出发的时候,我打电话给她,说我要出一趟短差,两三天回来。老婆叮嘱我照顾好身体,并没有问我要去哪里。

  到了我老婆老家的乡政府,秘书接待了我。他把一个优盘给了我,说这是有关“斯巴鲁钦”的一些电子资料,另外还把图丹的手机给了我,说手机里有一段录音,是图丹在乡卫生院的病床上录下的,叮嘱要交给我。

  “图丹他人呢?”

  “他……已经天葬了,这是他自己的意愿。”

  我是在回省城的长途客车上,听到了图丹在手机里留下的录音。开头是他的几句话:“兄弟,我把我收集的有关‘斯巴鲁钦’的一些资料留给你了,本来是想亲自送去的,看来这次我真的不行了。小时候我给琼卓说,就是我不行了也要唱‘斯巴鲁钦’给她听,看来现在到了要给她唱的时候了。”说到这里,他轻轻笑笑,接着说。“不过她是你老婆,这样的歌,最合适你唱给她。”他停顿了片刻后,坚定地说,“唱给她吧!”在这句话的后面,是他轻轻哼唱的几段歌。

  在长途客车上,我一遍遍地听着录音,直到长途客车到了省城。

  回到家,我老婆还没下班,我没有洗漱,便躺在了沙发上。

  我老婆回来后,看到我已经在家,便问我:“回来啦?”

  我点点头。

  “想吃什么?我去做饭。”

  “你先别急着去做饭,我有事。”

  “什么事?”我老婆到洗手间洗了手,走过来坐在我身边。

  “我给你唱歌听。”

  “好啊,还这么浪漫!”

  于是,我哼唱起手机里的歌:

  我到天上摘星星,

  你问我要摘哪颗星,

  我只摘东方的启明星。

  我去草滩采野花,

  你问我要采哪朵花,

  我就采河边的赛钦花。

  唱完了,我又换了一个韵调,唱了起来:

  你要摘天上的启明星,

  你登天的梯子在哪里?

  请你给我指一指。

  你要采河边的赛钦花,

  你过河的浮桥在哪里?

  请你给我指一指!

  我老婆认真地听着,忽然她问我:“这是‘斯巴鲁钦’?”

  我点点头,抓住了我老婆的手。

  “你去了我老家,见图丹了?”

  我看看我老婆,说道:“去你老家了,没见到图丹。”说着,我的眼泪不由流了下来。

  “图丹,他怎么了?”我老婆站了起来,她的声音很干涩,而她的眼泪,却那么湿润地流了下来。

  龙仁青 1967年生于青海湖畔铁卜加草原。1990年开始文学创作。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上海文学》《芳草》《章恰尔》等汉藏文报刊发表作品多篇。创作出版有作品集《光荣的草原》《锅庄》等。翻译出版有《端智嘉经典小说选译》《居·格桑的诗》等。曾获中国汉语文学“女评委”大奖、《青海湖》文学奖等。中国作协会员、青海省作协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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