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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志强:鸽子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04月20日14:24 来源:中国作家网 谢志强

  一

  岳母卧床3年不起,就盼望着能下楼走一走。3年前,她每天早晚都自己下楼,拄着一根竹制的拐杖,独自慢慢走,不要女儿陪护。我妻子只能在她的后边,保持一定距离,望着她走。

  夜晚,我们睡觉总是敞开着卧室的门。妻子叮嘱岳母:半夜要起来,你叫我一声。可是,那天后半夜,岳母不声不响下床,也没开床头灯。大概她想借着朦胧的月光和窗外绿地映进来的灯光,摸索马桶箱,冷不防一屁股落在地板上。花岗岩铺就的地板。

  妻子听见了呻吟,赶过去。摔得不轻。妻子还埋怨她:怎么不随手开灯?岳母生活一向很节俭,我知道她是从牙缝里省钱,将来好一次性支援外孙结婚。 我还要上班,她不想影响我睡眠。后来,我想,她是忍耐着疼痛,克制着不发出声音,熬到天亮。我们送她去医院。盆骨粉碎性骨折。她要求不开刀。我依着岳母的 意愿,跟医生商量可行性方案。医生说:她这样的年纪,开了刀,恐怕也不能下床走动了。

  当时,岳母已87岁。住了两个来月的医院,她执意要回家。该用的药都用了。她在病房里时常失眠,置身一种生命极端的境遇——都是缺脚断胳膊的病人,怎么能睡得好?换掉了老式眠床,订购一张铁架护理床,两侧有护栏,岳母就开始了卧床生涯。

  起先,岳母相当配合。她是小学教师,提前病退。她竟然“乖”得像一个温顺的小学生。吃喝拉撒已不能自理,可她认真地服药进食。墙上挂着一个电子钟,有时候,她还提醒我妻子:我该吃药了。

  妻子已退休,现在,她仿佛重新上岗,整天侍候着母亲,总是在母亲的视线以内活动。不然,岳母就唤她,她说:我在拖地板,或说我在洗衣服。妻子给 她喂饭,还表扬她:今天表现蛮好,多吃了三调羹。岳母尽可能多吃一调羹,也是想早日康复,下楼去走一走。这样,吃和走似乎有着密切的因果关系。

  卧床第二年,岳母降低了愿望,她只想下床在室内走一走。循序渐进,先近后远,她可能这样想。可是,我们左右搀扶着,她也走不成,几乎是架着,她的脚勉强擦着地板,却不能自主去挪动,只能面对阳台,在藤椅上坐一坐,望一望她曾走过的地面。

  我们竭力给她描绘能走的图景。有时,她怀疑药是不是配错了,日复一日,月复一月,服下去怎么不见效?我说:骨头都打乱了,要重新紧密地组合,要有一个恢复的过程。我像表扬一个小学生那样,说:今天坐得多端正,有精神。

  岳母坐了一会儿,就支持不住了,她躺回铁床。坐的次数逐日减少,改为摇起床头,她的上半身慢慢升起,打开电视,选她喜欢的越剧。她像是打瞌睡,吃力地睁开眼,说:我是不能走了。

  我不知说什么好,只能老调重弹,佯装轻松地说:你要能走了,我们给你开个庆祝会,庆祝你潇洒走一回。

  大多数时间,岳母似睡非睡,我们会蹑手蹑脚,生怕惊动她。她会突然抬起眼帘,像是经历长途跋涉,累了,说:水。或说:做了一个梦。一个塑料杯, 一个细管子,那是儿童的用具(杯壁都是童话般的图饰)。她啜着管子,水发出断断续续的响声,到了她的喉咙里,像转入另一个不够畅通的管道,间隔着发出吞水 的咕嘟声。妻子像是裁判,中场休息,她提醒别多喝,衣服还来不及晾干呢。

  二

  接近90岁的时候,岳母不再提“走一走”的话了。她心里还在想“下楼走一走”吧?她一定还在想,但她已经清楚,不可能了。我们仍然描绘“走一 走”的图景,像在沙滩上建一幢楼,那么虚假,那么脆弱,简直不忍了。换衣裤、褥子,她已经卧床卧瘦了。我双手托起她(妻子替她垫褥子),简直轻得不行,好 像一块布包裹着,骨头都抵出棱角。一副骨头了,只是还有气息。

  要是能给人的灵魂导航,我一定引导岳母这一条船的航向:转移她的念头,转移她的疼痛,绕过疼痛与失望的暗礁。不过,我还是希望她仍对“下楼走一走”保留着一定的信念。那样,她就能配合我们继续生活。

  我还有两年就退休了。傍晚,我回家,开启不知开了多少次的门锁,旋转三圈,最后是“咔嗒”一声,我尽量不让这种声音过响,可是,我觉得它响得有点过分。在门廊内,我换鞋,就听见岳母叫我的名字。

  我走到她的床前,故意像一个士兵报到一样,敬个礼,说:我回来了。

  妻子脱身,去厨房洗堆积起来的碗碟,同时,开始烧饭炒菜。

  岳母嚅动着嘴唇,发出干巴巴的声音。平时,她已声音微弱,只有我妻子能分辨出她说的内容,那声音似乎相当遥远,中途被风刮乱了那样。

  岳母说:放我走吧。

  我一怔一愣,赶紧堆起笑容。我不知道怎么应对,只能采取惯用的打岔,说:今天感觉还好吗?

  岳母说:放我走吧。

  我说:不是……好好的吗?你不要想那么多,你看,太阳多好,我们都在……你要坚持住呀,别想丢下我们。

  岳母声调略微降下了,她仍恳求:放我走吧。

  妻子赶来问:又怎么了?

  我说:没什么……没什么事情。

  妻子说:米还得多熬一会儿,要不要喝点水?

  这一年,我们已经彻底清理了她床的周围,把筷子、调羹、杯子之类的硬物,都放在她的手够不着的地方。没有棱角的床档,能升降的摇把,床两边的铁 护栏,设计这款病床的人,考虑得这么到位。我偶尔生出一个念头,我们现在这么做这么说,是不是过于残忍了?她只能承受而不能排除疼痛的煎熬。

  我摇了她脚前床档下的摇柄,像发动一台拖拉机,她的上半身渐渐升起。她没有微笑,像陷入一种想象。她期待着正面回应。

  我似乎接到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我说:好,再过一个月,就是你九十大寿,我们要为你办大寿。我没说下去,一个人活过90岁,实在不容易,有多少道坎,一不留神就卡住了。岳母这么多年小病小痛连贯着,也没让她停下脚步。

  我说:你们学校有那么多同事,曾经那么健康,当初,只有你提前病退,可是,他们有好几位走在你前边了,你还活着,这不是一个奇迹吗?你要有信心。

  妻子说:妈,你要想外孙,我给他打个电话。

  岳母摇头,说:他忙,不要打搅他。我描绘她过九十大寿的情景。我用语言描绘蓝图中的诸种元素,三代人聚集一堂,一个大蛋糕,共同庆祝她生日快乐。妻子也鼓励她:妈,一定要再坚持哦,过了90岁,就顺利了,你外孙也发来短信,要赶回来,他可是你从小带大的呀。

  我拽拽妻子的胳膊,担心她说多了漏嘴。还是要牢牢把握住“主旋律”——正面引导。那一阶段,妻子时不时地表扬她。服药吃饭,岳母也相当配合。

  三

  终于,生日那天,儿子将蛋糕隆重地端到她面前,说:外婆你吹生日蜡烛。岳母嘬起嘴,烛光只是微微晃了晃,像一群小孩在跳舞。儿子趁机替她吹,只 用了一口气,就将几支蜡烛吹熄了。我们像排练过一样,站在床的两侧,祝她生日快乐。我们还赞扬她,你真厉害,这不是走过来了吗?还说:妈,你已经够努力 了,我们希望你保持下去,继续努力呀。

  岳母脸上泛起了微笑,像一个小石子丢进了荷花池,泛起涟漪。她看着高大的外孙,说:比你爹高多了,你长得这么大了,我反而走也不会走了。

  儿子说:外婆,你要树立信心,要让我看见你到楼下走一走,要加油哟!

  岳母像是走累了,垂下眼帘,说:我不会走了。

  我给儿子示个眼神,意思是忌讳“走一走”的话题。。

  儿子走后,家里又恢复了往常的状态。惟一的变化是她听见(肯定在期待捕捉我回来的响动)我进来,不再叫我的名字。我总试图在她床头表演个轻松的样子。但我缺乏表演的才能,只有这么一句:我回来了。

  这一天,岳母像是圆满完成了一项使命似的,她又吐出那句话:放我走吧。

  我们仿佛托举着什么,不慎失手,又落下来了。她还是没放弃要“走”。我也不信自己的话了。我说:别想那么多,慢慢休养,会好起来的。

  岳母显然对我的回避十分失望。她垂下了眼帘,却又睁开,说:你不放,我就喊了。

  我强装笑颜,说:喊什么?

  她说:喊口号。

  我说:喊了又怎样?

  她说:把我抓起来,枪毙。

  我清楚岳母所指。我心里一沉,已过了半个世纪,那个疯狂的年代,在她心里,还留有遗迹。我这个人不擅长刨根问底,可能是讨厌那个年代追究“祖宗 三代”的后遗症吧。婚后,过了10年,有一天晚上,妻子突然问:你怎么没过问?我说:过问什么?她说,我的家庭背景,我父亲的死。

  我仅在只言片语间听过她父亲的事情。那个年代,她父亲是中学教师,喊一句什么口号,重复呼喊时,喊错了其中一个字,这个字改变了整句口号的意 思,走向了反面。走向了反面,其父就成了“现行反革命”。惶恐、胆怯、自杀。我岳母就从那时开始了漫长的失眠。安眠药也不大起作用。

  我们结婚,岳母就跟我们一起住。我妻子是独生女。她们母女俩相依为命了那么多年。我们婚后,岳母从没提起过半个世纪前的事情。我记得,有一次在 饭桌上,岳母已去观看一场越剧,街上突然传来了锣鼓声,我不知哪个神经颤动,莫名其妙地说起了半个世纪前,我还是学生时所见的一段游街的情景。儿子听了反 应是:那怎么可能?接着,又说:都发神经了吧?我被噎了一样,无奈地说:你不信就算了。我委屈的是儿子竟然不信老子的话,我也懒得再讲了,像没发生过一 样,不再提起了。而岳母也从不提,我以为她遗忘了,好像没发生过、没存在过那段历史。相处了30多年,竟然不了解她的内心世界,现在,像发掘出一片废墟。 我沉默了片刻,说:妈,你要喊你就喊吧,喊了舒服你就喊。

  岳母望着我,求助的表情。

  我知道,她这么活着,实在受罪——身体一天天瘦了轻了弱了空了,对自己的身体已经丧失了自主权。我鼓励她:你要喊你就喊,反正,你再喊,只有我们听见,外边的人都在奔忙自己的事情,他们顾不着也听不见也不想听你喊,妈,你不要憋着,喊了舒服你就喊。她说:我不能喊。

  我继续鼓励她,说:喊一喊舒服,你就喊,随意喊。

  她说:不能喊,我不能喊。

  我说:为什么?想喊不喊,要憋伤了身体呢。

  她说:我喊,要牵连你们俩,还有外孙,都要正常过日子呢,我不能添麻烦。

  我说:喊一喊,添不了麻烦,喊了舒服你就喊。

  她的声音弱下去,说:不喊,不能喊。

  这么多年,岳母样样事情都替我们着想。以前,她必看本地电视上的气象节目,以便提醒我们穿衣、带伞。自从我们的儿子去上海谋生,她锁定了东方卫 视的气象节目,好像她是气象播报员。毕竟当了那么多年小学教师,她讲出的话,那么文雅、温和、妥帖,从未出过格。总像对小学生那样,说些知冷知热的话,而 且声音又轻又糯。我想象不出她能喊出什么“口号”危及她自己的性命。这是一个喧嚣的时代,到处都是拔高的声音、车辆的鸣叫、售货的吆喝等等。岳母微弱的声 音,淹没在城市的各种声音里。

  我摇动着摇柄,她的身体降下,躺平。我说:闭闭眼,养养神,等一会儿吃饭,好不好?没料到,这是岳母最后一次发出声音。妻子正喂她米粥,突然,大声唤我。岳母一口气没喘上来,一团浓痰堵在了她的喉咙里。她咳不出来。传呼常来的医生。他赶来,摇头:张罗后事吧。

  岳母张着嘴,似乎欲喊什么,终于喊不出声音。取来了冰块,守夜。炎热的天气,第二天得出丧。妻子问几个赶来的老人,说:怎么才能叫我妈合上嘴?

  老人说:到时候,她自然会合上嘴。

  推着岳母进入焚化炉那个厅间,她还张着嘴,口型已僵硬、固定。焚尸工很熟练,开启炉门,我看见岳母在一刹那,一下子挺起身,像要坐起来喊的姿 势,然后,火舌贪婪地拥过去,裹挟着她。熊熊燃烧的火焰,似乎还发出贪婪的呼啸。妻子已经哭不出声哭不出泪了。旁边的人劝:这是你妈的福气,你日日夜夜陪 伴着她,三年,哪个子女能这么无微不至呀。

  骨灰盒葬入墓园。10年前,已安排了寿墓,岳母还能走的时候,亲自来看过。我们“不放”,她自己“走”了。一口痰,就一呼一吸之间,她的表情没 有痛苦,只是没来得及合拢嘴,像欲喊,没喊出。是双穴墓,另一半墓穴是空的,那是我未曾见过的岳父的墓穴,同一座坟墓,里边是相邻的两个穴,像是邻居。

  四

  一晃七日。我们准备了“头七”——早晨去墓园祭祀,但家里也要做个仪式。头一天,妻子筹办了一桌祭“头七”的斋饭,她时不时地追忆该怎么摆放, 以前,一年一度,都要办一桌斋饭,祭祖宗大人,而且由岳母一手操办。她站在我们前面,我们只要按照她组织的程序拜一拜祖宗,她还旁白,托祖宗保佑我们。现 在,妻子一下子站在了前面,还不习惯,后悔没有上心将母亲言传身教的细节保留下来。她只有摸索着摆放。三年前,岳母操办斋饭,一脸疲倦,说:身体不争气, 我做不动了。妻子恰好办理了退休手续,说:我接你的班,今后,你动嘴指挥,我动手操办。这三年的祭祖,妻子时不时地到床前向她请教。

  天蒙蒙亮,我醒来,半边床已空了。我听到客厅的脚步声。我喊她。妻子以为有什么紧急的事情,她进来首先拉开窗帘,阳光一下子涌进来,豁亮刺眼,像舞台拉开了帷幕,打亮了灯光。

  我仍躺着不动,只是把脸侧向她。我有个习惯,早晨一醒,先不动,回忆梦。好的梦,我不说。如果梦到不吉的元素,我也不在乎妻子听不听得进,就说出梦,还要选择太阳出来的当儿,那样,不吉的梦就融解了——消灾。

  妻子开始叠被子。我说你别急着整理,昨晚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了你母亲。

  妻子停住手。

  我仍躺着。这是一个十分清晰的梦。我叙述起梦境——还是傍晚下班,我走进住宅小区,走到我们居住的楼前,岳母在楼下散步,她竟然放弃了拐杖。我从床上坐起来,需要手的辅助,尽可能重现梦里的细节。

  岳母看见我,似乎特意等候着我下班归来。我走到她的面前,停住。我说:我说过你能够下楼走一走嘛。她像听到了起步的口令,在我面前五六米的幅度 内,走了两个来回,然后说:我走得好不好?妻子注视着我。我索性站起来,在席梦思的双人床上,像是登上了舞台表演。我先用动作复现岳母走动的姿势,然后, 我又扮演自己的角色。我说:走得多漂亮多自在呀。

  我极力模仿一种女孩的笑,因为,梦里,岳母带着小姑娘的样子,这是她儿时老照片里的微笑。我知道我学得不够像。我说你再走一走,让我再欣赏一遍。我返回岳母的角色,在床上走。我已经在表演起两个角色。

  妻子瞟了一眼柔软的床,表示替床担忧。我又立刻返回自己的角色,进行评点:走得确实漂亮。岳母像害羞的小姑娘一样笑了。夕阳映红了她的脸,是脸红还是晚霞?我分身出第三个角色,旁白。我对妻子说:已经分不清了。

  妻子说:你别把床踩塌了。

  我说:你别搞干扰,还没说完呢。

  我对岳母说:你走得这么好,但是,在最佳状态的时候,要节省力气,那么就能细水长流,每天都能够这么开心地走一走,不能图一时新鲜,现在,我们上楼了。我转换为岳母的角色。梦里,岳母说:我走累了。我说:我来背你上去。

  我在床上做出背负的样子,好像我背起了岳母,做出迈上楼阶的姿势,一步一步,很稳。我超越了梦里的我和岳母,观察自己背的情况。我说:我像平常一样迈上台阶,感到越背越轻,轻得简直没有分量,我始终没有回头,进了门,我说:我们到家了。

  我站在床上,俯视妻子。我叙述着,我松开手。我说,那一刻,我背上飞起了一张白纸,像是一张纸被风揭走。我记得那张白纸像小船一样悠悠地飘荡, 那上面没有字迹,一张纯粹的白纸。我的身后,岳母不在,没有她的身体了。我做出四下里寻找的姿势。我说,梦里,我没有焦虑,只有纳闷。

  我跳下床,赤着脚,踏在木地板上。我说:我追随着那张白纸,来到阳台。白纸轻盈地穿过了阳台的防盗栅栏,往上飞升,天空像海一样蓝,地面都是鲜绿色的。我站在妻子的跟前,前面就是卧室敞开的窗户。我们沐浴着早晨的阳光。我做出仰视的姿态,那是梦里的我的姿态。

  我说:那张纸,超越了楼的高度,阳光、蓝天衬着它,就在那一瞬间,它似乎展开了翅膀,我分明听见翅膀拍击的声音,很有力。空中,本来是一张白 纸,瞬间转化为一只白鸽,白鸽飞向圣归山墓园。我说梦里,我看见绿色的墓园,一排排静穆而醒目的墓碑,白色的鸽子,一点白融入一片绿,鸽子落在一个墓碑 上,一动不动。我期待着妻子的反应,做了个叙述完毕的动作。

  妻子眼里盈满泪水,说:我怎么没梦见,这么多天,不进我的梦,倒给你托梦。

  我说:你看看,你看看,你嫉妒我的梦了吧?一个家,一个门,进了总门,每个房间的门,都是家的一部分。我说,可能体谅你这几年的精心照料,那不 是一般的家人可以承受的琐碎,相比之下,我闲来无事,甩手先生,所以走进我的梦,是提醒一下我吧,也是发挥我擅长做梦的能耐,用人用的就是一技之长嘛。

  妻子像是受了委屈:不管怎样,也应该走进我的梦里呀。我说:你也许遗忘了,你没有忆梦的习惯,做了梦,醒来一动,梦就消失了,像胶卷曝光,梦相当娇气,好了好了,准备出发。

  五

  儿子已经等候在墓园的大门口。他乘了高铁赶回来。我们径直到了岳母的墓前,梦中的墓模仿了现实的墓。我俯身细观墓碑,想寻觅鸽子栖过的痕迹——仍然没脱开梦。还不甘心,试图在现实里寻觅梦的证据。

  妻子摆出了点心、果脯、苹果、香烛。橄榄、酸梅都是岳母常含的果脯。记得我妻子给她削一片苹果,在温水里浸泡过,然后让她含上。过一会儿,她原封不动地吐出来。有一天,岳母提醒道:能咬动的时候,要赶紧吃,现在我的牙齿不管用了。

  我望着绿色中显眼的墓碑,一排一排,整整齐齐,从上到下列在整座宁静的山体上,宏伟壮观。我期望看见那一只白鸽。蓝天辽阔,有羽毛般的淡云。妻子说:过来,拜一拜。妈,你有什么想法,也给我托个梦,我真想看见你。

  于是,我脑海里飞起一本童话。那还是我念小学五年级的时候,从一位上海知青那里借的禁书,不敢带回家,我就用一张报纸包住,挖了个小土坑,把书埋在屋前不远的柴垛下边。

  半夜,雷声惊醒了我,像天崩地裂,还有利剑一般的闪电。接着是暴雨。满世界净是雨声。我以为这是老天爷发现了我的秘密,冲着我,采取这种方式惩 罚我阻止我进入童话世界。我想像书里的人物仓惶逃出,却无处避雨。屋里也漏雨,雨敲击着接雨的器物,脸盆、钢精锅。我真想跑出去接应——书里的人物逃出, 那么,书就出现了空白,如同没有人居住的房子。第二天早晨,天空像水洗过一样明净、晴朗,似乎昨夜未曾下过暴雨。雨水浸透的书,软塌塌、黏糊糊,像一块浸 湿的土坯,正在回归泥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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