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网>> 新作品 >> 美文 >> 正文

任林举:母亲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04月16日10:06 来源:吉林日报 任林举

  我出外求学时,母亲还很年轻。由于家境贫寒,我常为节省路费和额外的消耗,舍弃看望母亲的机会。几乎所有的节日,我哪里也不去,只是躲在宿舍里给母亲写信,在时间和空间的屏障之外,向她描述我学习或工作上的“顺利”以及生活和际遇上的“平安”。几页信纸、一张邮票就行使了“见字如面”的使命。如此这般,似乎就真的“免”了彼此间的“牵挂”。但像春节这样的年之大关,总是要有一次团聚的。亲人见面,也没有现在人们那种大呼小叫的抒情或拥抱,除了久别重逢时目光中瞬间闪射的热切与光亮外,大部分时间我与她都只是沉浸在无声的微笑和平静的喜悦之中,她以她的节制和冷静向我传递一种朴素的信念,让我坚信我们所拥有的快乐和财富一样,是不能挥霍的,只有“细水”才能“长流”。

  于是,每当我们离别,她从我的身后丢过来的那句“走吧,我不惦记你”就有了异常独特的含义。我会把那句“坚硬”的话当作抵挡风雨的外衣,紧紧地裹在身上,咬紧牙关,为她创造出种种“不惦记”或不用惦记的理由。

  如今,母亲老了,再也没有当初那样的“刚强”。如果有一些日子,我不能从没头没脑的忙碌中抽出时间来给她打个电话,她就会坐立不安,在客厅里一圈儿又一圈儿地转,并且一边转一边对妹妹呢哝:“你大哥没打电话来吧?”直到妹妹猜透了她的心思,将我的电话拨通,她才会从那种无所适从的状态中解脱出来。

  传统的“小年”刚过,我还没来得及考虑回家的事情,母亲就急着让妹妹给我打来电话,叮嘱我回家时别给她带钱,也别啰哩啰唆地带其它什么东西。我理解她的言外之意,转译过来可能就是:“我什么都不稀罕,只要你人回来就行。”

  放下电话之后好一会儿,我方从工作中的生硬、麻木状态中回转过来。反应迟钝,这已经是我很多年以来呈现出来的常态。事业、生活、情感等领域里的诸多错位,让我不得不经常从一种状态转换到另一种状态,而这种不断地转换或切换,不但没有把我磨练得更加润滑、机敏,反而因为过于频繁的“操作”和磨损,在意识和思维里生出了斑斑“锈迹”,越来越难以在各种状态间来去自如。当我放下眼前的杂事与杂念,凝聚心神想一想母亲所处的情境、心思与愿望,替母亲盘点一下她生命里的盈余及存储,突然有一些伤感,感觉到为人父母亲的不易与可怜。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人生中的某一事情,怎么看都像一场执迷不悟的暗恋。每当我想起卞之琳的那首诗,就会想到天下父母对于子女的那份一往而深、一去难返的爱与情感,也自然而然地想到自己的母亲。在我的认知当中,母亲的可怜甚于天下其他父母,不仅仅因为她更加敏感、细腻,还因为她的命,苦如黄连或比黄连更苦。她这一生啊,3岁失去了父亲;4岁失去了母亲;8岁失去了亲人的照料与家庭;13岁失去了最疼爱自己的哥哥;45岁失去了丈夫……到了最后,还能剩下些什么呢?她一生没有工作和所谓的事业,她全部的事业就是养育五个子女。她在这个世上惟一的身份就是五个子女的母亲,她在这个世上活着或存在的惟一理由,就是盼望着一年一次或很少的几次见子女一面,而子女们大部分时间却被其他的事情追着,被其他的人追着,心思、情感以及关注的目光俱在“别处”并没有凝注于她。

  尽管每年的春节我都会放弃一切游玩和出行的机会,赶回去看望母亲,陪着她一起过年,一起守岁,尽管我现在已经走在看望母亲的路上,但我还是觉得自己“身份”可疑。很像一个忘恩负义的人,本应该让自己的母亲晚年不再忍受思念之苦,却将少得可怜的关怀和探望当作引以为傲的孝心和慰藉;也像一个自私自利的“小人”,本来是为了获取自己心灵和情感的安慰,填补自己心中的缺憾,却俨然长了一双翅膀,忽来忽走地闪现于母亲面前,扮演着雪中送炭和抚平思念的爱之天使。

  晚年笃信基督的母亲每天除了听圣经、祷告,大部分时间保持独处,不沾电脑,不看电视,不与众人“是是非非”、“张长李短”。当我真正到达母亲身边时,便什么也不用说,什么也不再想了,当然什么也不需要做,只要静静地陪着她坐一会儿就会感觉异常美妙。在她跟前,我似乎只能处于静的状态,平静、安静、宁静。她本身似乎就是一个很静的“场”,广袤、空旷、包容、祥和,如冬天里覆盖着皑皑白雪的原野,让人无法浮躁也无法逃脱。

  当兄弟姐妹们情绪热烈地打牌或收看春晚节目时,我特意抽出一些时间单独陪陪母亲。断断续续地与她说一些话,看着她慢条斯里地摆弄自己的那些东西:毛巾、手帕、围巾、床品等等一些小物件,一样样地数,一样样地叠,一样样地摆,方方正正,齐齐整整,有条不紊,像是怀着一种珍惜的情绪梳理着往昔的岁月,投入、忘情、不厌其烦。那些物品,都是我这些年陆续给她带去以供日用“不起眼”的小东西,如今看上去依然簇新如初。看着看着,就感觉双眼已被泪水充溢;看着看着,仿佛就穿越了时光隧道,抵达岁月的另一端。呈现在我眼前的,已不再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而是一个埋头摆弄自己心爱的糖纸、沉醉于“过家家”的小女孩儿。

  只可惜,与母亲独处的时光总是那样地少,相对我所拥有的全部时间,大约只能占到种子之于粮食的比例。然而,这些短暂的时光正是因为有限,所以更显珍贵。也许终会有那么一天,母亲要离开我们,这些时光在我的生命里,在我的心里,便可如种子一样,发芽生长,覆满回忆。

网友评论

留言板 电话:010-65389115 关闭

专 题

网上学术论坛

网上期刊社

博 客

网络工作室